劉 昕 黃山學院
1968年,考古人員在河北省滿城發現了一個漢代古墓,經過探察得知這座漢代古墓是中山靖王劉勝和妻子竇綰的合葬墓,在這座古墓中出土了一件漢代的青銅器——長信宮燈。這件銅燈通體帶有鎏金裝飾,造型是一位恬靜秀美的宮女左手托舉著一個燈盤,右手提拿著燈罩,燈身通高48厘米,重15.58公斤。考古人員在銅燈上發現了大量銘文,其中有“長信尚浴”字樣,專家據此推測,這件銅燈應該是漢代長信宮浴室照明所用,因而稱其為長信宮燈。
長信宮燈的設計十分巧妙,宮女左手托舉著一個燈盤,右手提拿著燈罩,右手的衣袖內部是中空的虹管,而外形則是自然垂落的衣袖,形成了燈體的頂部,虹管可以吸收燈油點燃所產生的油煙。這種設計既防止了空氣污染,又巧妙地運用宮女的體態設計提高了燈具的審美價值。燈罩是可以開合的,由兩塊半圓形的銅板組合而成,這樣能根據實際環境的需要調節燈光照射的方向和燈光的亮度、強弱。長信宮燈的制作整體采用先分鑄后組合的方式,銅燈宮女的身體是空的,頭部和右臂可以拆卸,方便人們排煙散煙。
中國古代的手工業經歷了春秋戰國的發展,到了漢代已經比較成熟。漢代的手工業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西漢初年,這時漢朝初建,國家采用休養生息的政策,手工業經歷戰亂以后也在逐漸恢復。第二個階段是從西漢中期至東漢前期。在漢武帝的統治下,經濟得到了迅速發展,國力強盛,經濟繁榮,因此手工業也得到極大的發展。這一階段生產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工人大量出現,手工業的從業人數得到了大幅度提升。第三個階段是東漢末年,這時國家分裂,動亂頻發,是手工業的衰落時期。漢朝青銅時代已經過去,青銅器除了一部分轉向生活日用器皿,剩下的都被陶瓷、漆器等取代。漢代的青銅器在裝飾上不像商、周、戰國時期多帶有裝飾花紋,而是大多素面無紋,或者僅有簡練的弦紋,或者裝飾以鋪首銜環紋;比較華貴的則會用鎏金和金銀錯來裝飾。
銅燈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出現了。《楚辭》中描寫的“華鐙錯些”就是對銅燈華美的贊嘆。銅燈在漢代已經普遍運用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漢代是銅燈制作的鼎盛時期。漢代的銅燈品類很多,大體可以分為盤燈、虹管燈、筒燈、行燈、吊燈等。其中長信宮燈屬于虹管燈。燈體有虹管,燈座可以盛水,利用虹管吸收燈煙并送入燈座,使其溶于水中,這是利用科學原理以防止空氣污染。長信宮燈的造型優美典雅,是漢代虹管燈的代表。在中國的歷史上,工藝美術的發展始終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漢代的銅燈也不例外,從長信宮燈中我們可以窺見中國古典美學思想對工藝美術制作的影響。
王充是東漢著名的思想家、美學家和文學批評家。 他的代表作《論衡》共八十五篇、二十多萬字,分析了萬物的異同,解釋了人們的疑惑,是中國歷史上一部重要的思想著作。
關于文學藝術作品,王充認為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點是藝術作品必須是真實的;第二點是藝術作品必須有用。
王充所提倡的是唯物主義哲學,因此他提出的“真實”是符合他本人的思想邏輯的。他的作品《論衡》的中心思想概括起來就是“疾虛妄,求實誠”。王充所說的“實誠”,一方面是文學作品中所記載的事情不能是虛假的,必須是現實的、真實的,要客觀地反映現實生活中的真實狀況;另一方面是指作品中包含的道理必須是真理,是經過社會實踐檢驗的客觀物質世界的規律,他認為這樣的真理才能夠幫助人們分清是非,指導和影響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先秦美學家對藝術作品提出的要求是“善”,而很少提到“真”。因此王充對藝術作品提出的要求是對先秦美學的發展。王充強調“真美”,認為只有內容的“真實”才能夠得到“美”。這個發展是對唯心主義和神秘主義的一種批判和反對,所謂“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表里,自相副稱”。在王充看來,藝術的內容與形式的統一是在藝術作品內容真實性的前提下取得的。
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王充對藝術的夸張也是持反對態度的。他認為夸張的表達方式也屬于“虛妄之言”,因為夸張后的藝術作品所表現出來的并不是真實的事情,因此是不真實的,是不符合“真”的要求的。
王充所謂的有用其實就是孔子所說的“善”。先秦美學認為藝術應當在社會生活中起到積極的作用,這一思想無論是肯定藝術的孔子和儒家學派,還是否定藝術的墨子和韓非,都是承認的。而王充的藝術有用論顯然是對先秦美學的繼承。王充受到他們的影響,強調文章要“為世用”。他說:“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
王充講的“為世用”,一方面是指文學藝術可以在人們的思想道德方面發揮積極的教育作用,也有利于統治階級加強對人民思想方面的統治;另一方面是指它在認識方面的作用,他認為文學藝術可以幫助人們認識社會生活。這兩個方面,先秦美學家都談到過。但相對而言,王充比先秦美學家更加強調藝術的認識作用。因此,王充講的“為世用”比起先秦美學涉及的范圍更寬泛一些,其直接政治功利色彩要稍微淡一些。
從王充的“實誠”和“為世用”這兩個要求可以看出,在王充看來,藝術的“真”“善”“美”是統一的。這種思想是對孔子“美”“善”統一思想的繼承和發展。長信宮燈的形式是“美”的——仕女的造型優雅恬靜,輪廓簡潔明晰,比例處理得十分自然,其通體鎏金,美妙的金屬光澤與燭火交相輝映。內容則是“善”的——利用科學原理防止空氣污染,可以根據需求調節光照的方向。漢代的工藝美術制作強調實用性,長信宮燈不僅美觀而且實用,無論是其導煙管的設計還是可以開合的燈罩都體現了產品設計的實用性,即王充所強調的“實誠”與“為世用”。
《論語》有兩段記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矣。’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從第一段記載我們可以看出,孔子在聽韶樂的時候得到了極大的審美享受。在孔子看來,韶樂不僅包含了內在的道德思想,而且也具有外在的形式美感,而武樂則不包含內在的道德要求。孔子認為,藝術之所以能夠引起人們的美感,不僅在于外在的形式美,更重要的是內在的道德思想美。
孔子的這種思想在《論語》另外兩段記載中也得到了佐證:“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孔子認為鐘鼓之聲屬于音樂藝術,它能夠引起人們的審美感受,但是這種審美感受的產生難道僅僅是因為鐘聲和鼓聲在形式上的美感嗎?孔子認為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一個人如果不仁的話,是沒辦法感受到藝術中的美感的,也就是說,人之所以能夠在藝術中獲得審美的愉悅,不僅因為自己是一個具有“仁”的屬性的人,而且因為藝術作品中也包含了這種“仁”的屬性,在欣賞藝術的過程中,人們內在的“仁”的屬性和藝術作品中“仁”的屬性產生了共鳴,美感就由此產生了。孔子所說的藝術作品中的“仁”,也就是指藝術的內容。這種內容是正確的,是符合人們的道德要求的。
孔子在“美”與“善”統一的基礎上,又提出了“文”與“質”統一。《論語》記載: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孔子認為一個人想要成為君子,不僅要重視內在的道德品質和文化修養,也要注重外在的行為舉止、容貌衣冠,一個人如果內心是好的,是符合道德標準的要求的,但是并不注重外在的形象和舉止,那么這個人就“質勝文”了,看上去比較粗野,不是一個真正的君子;而一個人只在乎外在的形象和衣貌,不在乎內心的修養與內涵,這個人就“文勝質”了,空有外在而沒有內在也不是一個真正的君子,只有外在與內在統一起來,才能成為一位正人君子。孔子認為無論是藝術還是做人,內與外必須統一起來,內指的是內容,而外指的是外在形式,孔子的這種思想對中國古典美學影響很大,人們習慣用這種內外統一的觀點去看待問題,我們夸人會說“秀外慧中”,我們批評一個人會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因此,中國古典美學家、藝術家、思想家在談論藝術的形式與內容的關系時,大多都認為形式與內容要統一起來,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算得上一件好的作品。而在漢代的工藝美術上也體現了這一思想,漢代的工藝美術設計大多都實現了實用與美的統一,并向一物多用化發展。例如,銅器多安置把手,以便提取。銅燈既便于使用,又可作為裝飾品。長信宮燈在使用時非常實用,而在閑置時又是一件美麗的雕塑作品。漆器中的多子奩盒,充分考慮節省空間。這些設計都是極為巧妙的。
《考工記》出于《周禮》,是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一部著作,書中記載了當時官府經營的各種工種的手工業以及與此相關的行業規范和制造技藝。先秦大量的手工業生產技術、工藝美術資料在書中均有保留,其中記載的手工業生產的管理規范和營建制度是當時社會思想和文化觀念的一種反映。在中國所有的手工藝技術的著作中,《考工記》目前是最早出現的,因此它在中國科技史、工藝美術史和文化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在當時世界上也是獨一無二的。全書共7100余字,記述了木工、金工、皮革、染色、刮磨、陶瓷等六大類30個工種的內容,反映出當時中國的科技及工藝水平。此外,《考工記》還有數學、地理學、力學、聲學、建筑學等多方面的知識和經驗總結。《考工記》認為,手工藝制作的目標是精工細作,工藝美術生產的必備條件和重要的制作原則是天時、地氣、材美和工巧這四者的結合,原材料的質量受到天時節令的重大影響,而原材料是產品生產的基本物質條件,所以《考工記》中強調“弓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時”。《考工記》重視地氣,認為不同的地域所具有的特殊的地理條件也會影響產品的材料性能和最終的成品質量,“鄭之刀,宋之斤,魯之削,吳粵(越)之劍,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地氣然也”。至于工巧,《考工記》認為是與當時的手工業制作分工有關。《考工記》所記述的手工業,分工細密,攻木之工有七種,攻金之工有六種,攻皮之工有五種,設色之工有五種,刮磨之工(玉石之工)有五種,搏埴之工(陶工)有二種。在手工業的生產中,明細的分工有助于提高每一個制作工種與環節的質量,直至今日,工藝美術的生產仍離不開各盡其職的分工合作。《考工記》對“工”的見解非常卓越,“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這是對創新與繼承發展的認識。
《考工記》提出了“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的觀點,在中國工藝美術史上產生了重大的影響。所謂的天時,是指時間概念;所謂地氣,是指空間的概念;所謂工巧,是指制作條件;所謂材美,是指材料性能。這四個方面,就現今來說也是工藝設計中的幾個重要因素,即季節、環境、技術、材料四個方面。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能夠總結出這樣高水平的工藝美術原則,是非常值得我們敬佩和學習的。
長信宮燈作為漢代工藝品的典型,體現出材料美、技術美、環境美。材料美是指它選用的青銅材質不僅有柔和的金屬光澤,而且屬于耐火材料,適用于制作燈具,通體鎏金,貴重金屬的美妙光澤與燭火的輝煌相結合,和諧統一,給人以華美輝煌之感。技術美是指它不僅運用了科學的原理,利用煙氣上升亦可溶于水的特點,巧妙地將仕女的袖口設計成導煙管,燈身中空可以藏煙,而且運用了高超的青銅鑄造技術,使得燈身的鑄件可以拆卸裝合,方便排煙。環境美是指它注重產品對環境的影響,利用設計解決了煙塵對室內環境的污染這一問題,起到了保持室內空氣潔凈的作用,對人體健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體現出綠色設計概念,體現出設計的社會目的性的特點和以人為本的設計思想。
長信宮燈是我國漢代工藝美術的優秀代表,在兩千多年前的中國,我們的先人們就已經能夠創作出這樣高水平的工藝品,不僅體現了我國古代工藝美術對于形式美的追求,而且反映了中國古代哲學家、思想家的宇宙觀和世界觀對中國古代的文學、藝術、政治、制度等產生的重大影響,倘若脫離了這些哲學觀點,中國的古典美學就會失去重要的思想內核,變成一具空殼。優秀的工藝美術作品是藝術與技術的結合,是美觀與實用的統一,是內容與形式的和諧,其通過與環境的相互作用發揮審美教育的作用,對人們的行為起到引導的作用,對人們的思想起到凈化的作用,對人們的精神起到升華的作用。這種作用是潛移默化的,體現出物質文明對于精神文明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