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棵香樟樹

小強想給鄉長寫封信，盡管他還不認識鄉長，不知道鄉長是不是和自己的老師一樣和藹可親。

幾天前，老師剛剛講過寫信的一般常識。小強很想寫封信試試。寫給誰呢？爺爺？奶奶？他們都在小強的身邊，影子一樣，時刻關愛著小強。小強覺得寫給爺爺奶奶有點不合適。那么，寫給爸爸媽媽？他們每天晚上都要跟小強視頻一會兒，詢問生活啦，檢查作業啦，講個故事啦，甚至只是叫小強鏡頭面前笑一個，小強擠眉弄眼，爸爸媽媽“哈哈哈哈”的，也跟著笑一會兒。

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路過這片香樟林的時候，有人說：“這些樟樹，馬上要砍掉！”小強嚇了一跳，那輪太陽也跟著向下沉了好大一截。

這片香樟林，小強太熟悉了。印象中，它們一直在這里，在街道的兩旁，高大，挺拔。要想看天空，只要順著樹干向上，就直接看到了天空的蔚藍、飛過天空的鳥兒。小強覺得這是離自己最近的藍天。香樟開花的日子，整個街道彌漫著甜絲絲、清爽爽、香韻韻的味道。小強呼吸了，再深呼吸，憋住;憋不住了，才張開口鼻，慢慢吐出去。有一次這樣做的時候，正好下小雨，一條清亮亮的雨絲兒找到了小強的小嘴，就像一首清新的小詩被小強牢牢記在了心里。小強咂摸著，吮吸著，回味著，興致勃勃地上學去了。

“這些樟樹，馬上要砍掉！”這句話像是一根鞭子，將小強暴打了一頓。這片香樟林一共有四十四棵樹，小強數過好多遍了！第一次數完，小強撲哧一下，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我們班上正好四十四個同學。那么，哪一棵是班長，哪一棵是小強自己，哪一棵又是同桌，這些小強老是拿不準，比較中猶豫著，猶豫中比較著。小強日記中寫道：它們鬼精鬼精的，我老是吃不準。哼，我一定要將它們一一對號入座，讓它們更好地茁壯成長。

唯一能讓小強拿得準的是那棵有點歪斜著身子的香樟，它一定是班上那個調皮王張小帥。張小帥那家伙上課都不好好坐著，就像這棵香樟，一定是張小帥抄襲了這棵香樟樹。

有一次，一只狗正在狠命地追一只貓。那只貓急中生智，“嗖”的一聲，躥上了“張小帥”的頸脖子處。狗無計可施，穩操勝券的局面急轉直下，功敗垂成?！皬埿洝鄙砩系哪侵回垼斑鬟鳌钡氐靡鈸P揚，跟張小帥做鬼臉的情形一模一樣。

而樹冠中透出來的星光正在璀璨，昏黃而又柔和的路燈中傳來了奶奶呼喚的聲音：“強強，你爸爸媽媽等你呢！”

當然，發生在香樟樹上的事情也有讓小強揪心的。一次，跟爸爸媽媽視頻后，小強就想到香樟林走一走，看看夜色中的“張小帥”有沒有好好睡覺。走到樹下，看到“張小帥”旁邊的那棵樟樹底下，有個女人在哭泣，小著聲，像一片樟樹葉那樣小。

那個女人一邊哭泣，一邊打著電話，吩咐著什么，有時又委屈地訴說著什么。聽口音，是外地的，就像小強的爸爸媽媽也在另一個外地一樣。都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夜色下的這棵香樟樹，以及這片香樟林，是不是這個外地女人短暫的依靠和溫暖，就像她的家鄉和親人？那么，爸爸媽媽打工的外地，是不是也有這樣一片樟樹林？他們在家的時候，多次跟小強談起：他鄉的夜色中，他們經常夢見它們。

爸爸媽媽是從這片樟樹林飛出去覓食的兩只麻雀。

這樣的聯想，自然而然地，就涌上了小強的心頭。

真的，這片香樟林是成千上萬只麻雀的棲息地，是它們的家。早晨，它們飛出去，向各個方向;傍晚，它們飛進來，由四面八方。小強很是著迷于它們半空中的飛翔。它們都是一撥又一撥的，十幾只、二十幾只的，一起在藍天下飛行，就像波瀾起伏在大海上一樣，而整個大海平靜迷人;又像誰撒向空中的種子，黑黑的，小小的，它們將落進沃土。飛行的時候，非常迅疾，翅膀拍打著空氣，左一下是堅定，右一下是堅信，不猶豫，不迷糊。飛出去就是未來，飛進來就是家鄉。

嘰嘰喳喳，對，就是這個嘰嘰喳喳，讓小強對它們有了更深的了解。醒來的那一段時光，歸來的那一段時光，它們是嘰嘰喳喳的。但是，你仔細聽，就會驚訝地發現，這時的嘰嘰喳喳很和諧，很悅耳，沒有誰飆高音蓄意擾亂這種和諧。就像班上的同學在瑯瑯讀書，大家都在讀，各讀各的，讀古詩的，讀散文的。大家都在朗讀著自己的明天。

這段嘰嘰喳喳的時光，是安撫，是療傷，是對秩序的重建，是對一天生活的安排和總結。它們更能夠做到鴉雀無聲，這時的夜萬籟俱寂，山河無聲。幾萬只麻雀，它們是如何做到的？

麻雀們和小強一樣喜歡樟樹林。樹干高聳入云，樹冠廣闊。枝葉看上去密密麻麻，實則里面空闊，就像老師剛剛講過的一個成語“虛懷若谷”一樣。更溫馨的是，這些枝葉很柔和，小強總是有意無意地讓臉龐跟垂掛下來的枝葉親昵親昵，嗅嗅那種淡淡的草木之香。安睡在這些香樟樹上的麻雀該有多幸福呀，千千萬萬種幸福。

可是，有人要鋸掉這些樹！這些日子，香樟樹所在的街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整修。挖掘機刨開地面，挖出深深的、長長的坑道，安排自來水、下水管道，圍擋把街道圍了起來，不讓通行，施工過程中揚起來漫天的塵土。而麻雀們各自攜帶著自己無數的遠方，照樣在這些樟樹上舒適而詩意地棲居著。

整修完街道，就要對這些樟樹大動干戈，刀砍斧削，讓這條街道更美麗？沒有了樹的街道，尤其沒有了樟樹的街道，簡直就是丑八怪。小強甚至有點惱怒起來了。

“鄉長——香樟？香樟——鄉長！嗯，我要寫封信給鄉長，他一定是很大很大的干部，像樟樹這樣大，能夠保護這些樟樹，狠狠地懲罰一下那些想動這些樟樹的家伙！”

燈光下，小強展開信紙，開始第一封信的書寫：“敬愛的鄉長……”開了個頭，小強不知道從哪里寫起，雖然關于這些香樟，他有千言萬語。

這天夜里，他做了個夢。夢中，他熟悉的、熱愛的香樟，一棵也沒有了，光禿禿的街道就像一個孤兒，整日整夜地在尋找著爸爸媽媽。麻雀們挨挨擠擠地，都往小強床上擁。小強的胳膊上、身上都睡滿了麻雀，只有一個地方是空著的。空著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擺放著小強寫的那封信：

“敬愛的鄉長，我想對您說說這四十四棵香樟樹的美好故事……”

蔣康政：教師，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詩刊》《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過詩作。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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