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明 宇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460條規定“不動產或者動產被占有人占有的,權利人可以請求返還原物及其孳息;但是,應當支付善意占有人因維護該不動產或者動產支出的必要費用。”由條文字面表述可以看出該條第1分句對無權占有人的孳息返還義務進行了明文規定,但在理論上該如何對該條進行解讀則存在很多爭議。第一個爭議是第460條中的占有人是指無權占有人還是僅指惡意占有人。有的學者認為既然第1分句的占有未如第2分句一樣特別強調是善意占有人還是惡意占有人,那么兩種無權占有人均應負有返還孳息的義務。[1]但有其他觀點認為第460條中的占有人應當被限定為惡意占有人,善意占有人不受該條規范。[2]第二個爭議是無權占有人的使用利益返還義務是否也應當適用第460條第1分句的規定。有的觀點認為第460條的孳息一詞無法包含孳息與使用利益兩層意思,而且在條文中僅規定孳息是立法時的有意之舉,所以無權占有人只需要返還孳息而不需要返還使用利益。[3]354-356另有兩種觀點均認為只有善意占有人不需要返還使用利益,不過這兩種觀點的論證過程不同。第一種觀點認為第459條僅規定了惡意占有人需要賠償因使用占有物致使該物受到損害的賠償責任,所以善意占有人不需要賠償因使用造成的損害,其可以保有使用利益。[4]206第二種觀點在將第460條解讀為善意占有人不須要返還孳息的前提下,認為使用利益與孳息的利益狀況相似,因此使用利益的返還應類推適用第460條的孳息返還規則。[5]583第三個爭議是對于占有媒介關系中各個無權占有人的孳息與使用利益返還義務該如何確定,有的觀點認為直接占有人的返還義務應當依據其自己的主觀狀態來進行判斷。[6]519-522但有反對觀點認為若以直接占有人的主觀狀態來判斷將會導致間接占有人受到損失,因此應以間接占有人的主觀狀態來確定該返還義務。[7]
雖然我國民法典在第460條第1分句已經對該返還規則予以明確規定,但由于我國的規定與其他國家及地區的立法例不太相同,而且沒有體現出占有回復規則優待善意占有人、懲罰惡意占有人的立法傳統,所以在對該條的解讀上一直存在著爭端。
無權占有期間的孳息應返還給真正的權利人,似乎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根據民法典第321條的規定,在沒有特別約定的前提下孳息應歸屬于所有權人或者用益物權人等享有占有、使用本權的人所有,而且我國民法典第460條第1分句已經明確表明無權占有人需要向回復請求權人返還孳息,這也是我國的通說觀點。[3]354-356但是學界有觀點認為善意的無權占有人作為對自己無占有本權無重大過失而不知的人理應受到不同于惡意的無權占有人的保護,所以應當區分兩類不同的無權占有人的返還義務。該觀點認為通過限縮條文中“占有人”為“惡意占有人”,從而達到允許善意占有人保有孳息而惡意占有人需要返還孳息的立法目的。[8]這種觀點的出現主要是因為在大陸法系的其他國家及地區的民法典中都作出了不同于中國大陸的規定,因此有必要考察其他立法例的相關法律規定再來思考我國現行法律規定是否合理。
中國臺灣地區的民法典第952條明確規定善意占有人可以收取占有物所生的天然孳息以及法定孳息。因此學說上便將該條結合中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943條占有權利之推定的規定得出第952條實際上是賦予了善意占有人一項孳息收取權,即無論其是否是占有物真實的權利人,根據占有的推定作用,其都有權收取孳息。[9]1205而且該觀點將該項孳息收取權視為善意占有人可以保有孳息并不用返還的法律上的原因,即回復人無法依據不當得利規定向善意占有人主張其占有期間收取孳息的返還。但也有學者認為使得善意占有人可以不用返還孳息的并不是第952條而是第958條,其理由在于第952條雖然規定善意占有人可以收取占有物產生的收益,但并未從正面回答是其是否需要返還,反倒是第958條直接規定只有惡意占有人負返還孳息之義務,因此對第958條的反面解釋才是善意占有人取得孳息法律上的根據。[10]94上述兩種觀點的論證路徑雖然不同但這并不影響中國臺灣地區的通說理論是承認善意占有人不用返還無權占有期間收取的孳息的。
相較于中國臺灣地區民法典開門見山的規定,德國民法典的規定就顯得有些隱晦。德國民法典首先在第987條規定了訴訟占有人(惡意占有人的一種)的用益返還義務,其次又在第990條第1款中規定了非善意占有人(一般的惡意占有人)的用益返還義務,再次在988條規定所有無償取得占有物的無權占有人(無論善意或惡意)均具有用益返還義務,最后才在第993條第1款中規定善意占有人僅在上述情形以及超出經營范圍收取用益的范圍內負返還義務。由此可見德國學界對善意占有人能否保有孳息這一問題較為謹慎,只有善意占有人收取的孳息不滿足一系列消極條件的情況下才能允許其基于信賴原則保有本應屬于他人的孳息。除此以外德國學界將賦予善意占有人使用、收益權能的第993條第1款視作為排除不當得利一般規則適用的特別規則或者被認為是排除不當得利適用的法律上的原因。在中國臺灣地區以及德國之外,承認善意占有人對占有期間孳息取得的還有法國民法典第549條、意大利民法典第1148條以及瑞士民法典第938條第1款,但這幾個國家的立法基本上如同中國臺灣地區的立法一樣,都采取了正面肯定的規范模式而沒有采取德國的反面規定模式。上述立法例肯定善意占有人孳息收取權并非是無條件的,善意占有人需要付出的代價是喪失其通常必要費用的求償權。比如中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954條、德國民法典第994條第1款就明確規定在用益歸于善意占有人期間的慣常保持費用無須償還給善意占有人。這里的理由是善意占有人可以基于對自己就是所有人的信賴獲得占有物產生的收益那么其也應當基于該種信賴喪失為取得該占有物而支出的通常必要費用。但需要注意的是這里僅限制了善意占有人的通常必要費用,至于特別必要費用以及有益費用則仍然可以求償。
在明確規定善意占有人孳息收取權的國家,為了解釋這一立法的正當性,學界發展出了很多的學說,但主流的解釋主要有兩種:(1)交易安全保護說,該學說認為“孳息寬恕”條文設置的目的在于保護交易安全。該條文可以起到讓通過交易獲得物的占有人敢于消費其獲得的孳息,因為就算之前的原因行為和物權行為是無效的,該占有人并沒有獲取物的權利,他也不需要返還已經收取的孳息,這樣就會大大降低占有人為了確保自己是已經獲得物的權利人時的查詢成本。[11](2)占有賦權說。該說認為占有本身具有權利推定的效力,占有一個物的人在被證明不是所有人之前其可以像所有人一樣去處理占有物,而且善意占有人主觀上是不知情的,相對于知情的惡意占有人應當對他的這種信賴進行保護。[12]
盡管上述通說從“孳息寬恕”立法的理論基礎對該條文的合理性進行了解釋,但還是有學者對該規定以及通說理論提出了異議,其反對理由如下:首先是占有回復關系中的孳息返還義務其本質仍然是不當得利返還,而不當得利中的善意受領人需要返還現存利益。可是同樣處于善意受領人地位的善意占有人卻連現存的利益也不需要返還,這就體現了評價結論的不公以及對善意占有人的雙重優待。[13]154-178其次是承認善意占有人享有孳息收取權會造成所有權人的地位不利于無權占有人的現象。舉個例子來說明:A與B簽訂了買賣合同并將標的物交付于B,后發現僅買賣合同(負擔行為)無效。此時B基于其與A間有效的物權行為仍然是標的物的所有人,但因負擔行為無效,其失去了保有該標的物以及標的物所生的孳息的法律上的原因,B需要向A返還標的物以及該物產生的孳息。若A與B間不僅負擔行為無效而且物權行為也無效,此時B并非標的物的所有人而僅是善意占有人,依據上述善意占有人可以保留孳息的理論,其可以保有占有物產生的孳息而只返還占有物。兩種假設情形下只是因為法律概念上不同法律行為有效與無效的原因而導致了不同的法律效果,使得善意占有人竟然可以保留連所有權人都無法保留的孳息,這實在是不合理。為了解決上述問題中國臺灣地區以及德國提出了給付型不當得利優先占有回復關系適用的理論,即在上述負擔行為與物權行為均無效的情況下不承認中國臺灣地區“民法”第952條的適用,善意的占有人B在向A返時必須返還其通過A的給付而獲得的利益以及由該利益產生的孳息。盡管上述理論為善意占有人保留孳息原則的法律漏洞提供了補丁,但這已經讓該特別優待善意占有人原則設立的理論基礎產生了動搖。
對我國民法典第460條的解釋不能采取和其他國家及地區立法相同即賦予善意占有人收取孳息權利的做法。原因如下:首先如果允許善意占有人保有孳息,就會導致對善意占有人和善意得利受領人作不同的對待,而這種差異的處理方式又沒有任何正當性可言。其次是對善意占有人太過優待,因為善意占有人作為不當得利的善意受領人本來就可以享有現存利益返還的優待,允許善意占有人連現存孳息都不須返還則是給予了其第二重的優待。而且需要注意的是雙重優待是以破壞不當得利的一般理論為代價的,那么就很容易讓人產生如此巨大的理論上的犧牲只是為了給善意占有人提供雙重優待是否有必要的疑問。最后是會造成理論構成的復雜。因為對于無償的善意占有人收取的孳息以及善意占有收取的超出正常經營范圍的孳息是否應視同普通的善意占有人就存在爭議,而為了能夠解決這些特殊情況就不得不承認善意占有人享有孳息收取權存在一些例外。即無償取得占有的善意占有人應當返還現存得利,收取超過正常經營可以獲得的孳息的善意占有人也需要返還現存得利。[14]107-108同時如果我國民法理論上承認物權行為,那么在孳息返還問題上就不得不承認給付型不當得利優先理論來解決存在給付關系的情形下善意占有人受到超過所有權人地位保護的問題。這如同是在為不當得利的一般規則設置善意占有可以保留孳息的例外規定之外又為該例外規定設置了不可適用的情形,那么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該例外成立的合理性以及如此人為復雜化占有回復關系理論構造的正當性。
解釋論上筆者認為可以對民法典第460條進行限縮解釋,將該條第1分句的占有人限定為惡意占有人,而對于無權占有人的孳息如何返還則需要通過民法典第986、987條有關不當得利受領人的返還規則進行處理。也就是說惡意占有人應當返還其收取的以及因過失而未收取的孳息,而善意占有人則只需要返還收取的現存孳息既可。如此解釋的目的在于將現在條文中善意占有人的全部利益返還限縮為現存利益的返還,從而減輕善意占有人的返還義務以達到優待善意占有人與協調第460條與第986條之間關系的目的。
但若從立法論的角度,筆者認為民法典第460條第1分句應當修改為權利人可以請求善意占有人返還現存孳息,惡意占有人返還受領時或惡意開始時起占有物所生的全部孳息以及其怠于收取的孳息。如此規定的好處在于使得無權占有人的孳息返還規則回歸到不當得利的一般規定,從而簡化了理論內容而且此時的善意占有人仍然受到了優于惡意占有人的待遇,而這也不違反占有回復關系為了保護交易安全想要實現的優待善意占有人和懲罰惡意占有人的立法目的。
我國民法典并未特別為使用利益返還規則設置規范,但使用利益與孳息均屬于無權占有人在無權占有期間獲取的利益,所以可以在對二者作出對比的基礎上思考該如何構建使用利益的返還規則。
使用利益是指依物的用法,加以利用而享有的利益,如乘坐車輛、演奏樂器、居住房屋、以牛耕地、以馬運貨。[6]519-522其與通過占有物而獲得的天然孳息與法定孳息相同具有類似的利益屬性,都屬于從物上獲取的用益,比如德國民法典在第100條與第987條中都將使用利益與孳息同時提及。正是因為這兩種利益的相似性,其他國家及地區的法律一般均在條文中明確規定使用利益的返還采取與孳息返還相同的規則即善意占有人能夠保留善意占有期間的使用利益。雖然日本民法典在第189條第1款中只規定了善意占有人有權收取孳息,對使用利益的返還規則和我國一樣沒有規定,但是日本的通說認為使用利益與孳息的返還規則應該相同。[15]506-507
由上文的分析可知我國的孳息返還規則與世界各國不同以及我國在占有部分的條文中對使用利益未作出相關規定,所以對使用利益應適用何種返還規則產生了爭議,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首先有的學者認為通過對民法典第460條的文義解釋可以得出無權占有人只需要返還孳息,而使用利益則可以被保留。[3]354-356其次還有學者通過對民法典第459條進行類推適用進而得出善意占有人可以保留使用利益而惡意占有人應返還使用利益的結論。[4]206最后一種觀點認為使用利益應當參照民法典第460條的孳息返還規則進行處理。[5]583第一種觀點是錯誤的,因為對條文的解釋不能僅從字面上去理解,第460條的條文中雖然僅僅規定了孳息,但這并不代表使用利益被排除在該條的規范范圍之外。而且鑒于孳息與使用利益的相似性且又沒有什么需要例外加以考慮的因素,對這兩種利益的歸屬應當適用相同的法律規范。第二種觀點雖然在解釋方法上具有其合理性,但由于第459條主要是有關無權占有期間無權占有人與權利人間的損害賠償問題的規范,該條也是主要圍繞過錯責任原則展開的,因此該條才會出現惡意占有人需要承擔賠償責任而善意占有人不需要承擔責任的規范內容。而使用利益的返還其實質上更加接近于不當得利的返還,因此類推第459條便可能會與使用利益不當得利的本質不相符合。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民法典第459條在條文表述中提及了使用占有的占有物,但這里的使用并非是指使用收益而僅僅是指后面的損害是由該使用導致的而已,即以使用作為責任原因,而并非是指使用利益。[11]第三種觀點認為無須專門去討論使用利益的返還規則,完全可以將孳息的返還規則類推適用于使用利益的返還。這種看法其實是更加符合使用利益本質的做法,因為這兩種利益的返還其實質上就是不當得利的返還,所以二者的返還規則在沒有特殊考慮的前提下應當按照不當得利中的返還規則進行處理。
解釋論上筆者認為有三種路徑解決使用利益的返還問題,第一種路徑是通過對民法典第460條第1分句中的孳息一詞進行解釋,對其進行目的性擴張,認定使用利益也包括在該處的孳息一詞中。如此解釋就可以對使用利益的返還直接適用民法典第460條了。第二種路徑是直接認為使用利益應當類推適用第460條第1分句的孳息返還規定。這種路徑并不能達成直接適用民法典第460條來解決使用利益返還問題,但是通過類推可以準用民法典第460條的法律效果。這相對于第一種路徑來說相當于饒了個彎路,但好處是不需要將孳息一詞的含義擴大至可以包括使用利益,比較符合日常用語習慣,便于法律適用者在裁判中予以說理。第三種路徑是對使用利益的返還規則直接適用不當得利的返還規則。這種路徑相當于不承認使用利益的返還義務屬于所有人-占有人關系的組成部分,對其不應適用作為不當得利特別規定的所有人-占有人規定中的孳息返還規則。將使用利益的返還重新交還給不當得利制度來進行規范。立法論上,筆者認為可以在第460條中的孳息一詞之后加上使用利益,用以明確使用利益返還問題也可以按照孳息的返還規則進行處理。
由于我國民法典中占有部分條文數量有限,從而未將很多重要的占有理論內容落實到實證法的規定之中,占有媒介關系下的用益返還規則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國民法理論上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尚屬空白,所以有必要在我國現行規定缺失的情形下在理論研究上作出彌補。
占有媒介關系中的用益返還規則是指當無權占有人將自己無權占有的物出租、出借或者通過其他方式與第三人形成占有媒介關系的情況下,原權利人對無權的間接占有人或者無權的直接占有人如何主張孳息和使用利益的返還的規則。由于民法典的條文中并未涉及到這一問題,我們只能將目光投向民法理論以及其他法域的規范。民法理論上有學者認為應當按照各個無權占有人自己的主觀狀態來判斷各自的返還范圍,即該無權占有人為善意,則其應就現存利益進行返還;如果其為惡意,就應返還受領時所有的利益。比如A無權占有B的汽車,后A將該汽車出租給C,并按月向C收取租金。根據該學者的觀點可分為以下四種情形探討:(1)若A為惡意,C也為惡意。則B可以向A請求返還收取的法定孳息(租金)或者向C主張償還使用利益的價額。(2)若A為惡意,C為善意。B對A仍可以追償所有的租金,但對C只能追償現存的使用利益。(3)若A為善意,C為惡意。則A應以其所受的現存利益為限負返還義務,而C應返還自受領時起所有的使用利益。(4)若A為善意,C亦為善意。則A和C均只就現存利益負返還責任。[6]但是上述學者的觀點遭到別的學者的批駁,反對方認為直接占有人的返還義務范圍應當以間接占有人的主觀狀態為斷。[7]
在上述四種情形中的第一、四種情形中兩種觀點得出的結論基本相同,因為此時直接占有人與間接占有人的主觀狀態是一致的。在第二、三中情形中由于直接占有人與間接占有人的主觀狀態不同從而導致了兩種觀點的分歧。其中在第三種情形,反對方認為在該種情形下如果允許回復人向惡意的直接占有人請求全部使用利益的返還的話,就會導致C在返還用益之后依據其與A之間的契約基礎關系轉向A主張債務不履行的損害賠償責任。這樣一來就如同作為善意的間接占有人的A最終承擔了惡意的直接占有人的C的全部使用利益返還責任。這樣的結果明顯與保護善意占有人的目的相違背,因此為了解決這種不公平,反對方學者認為不論直接占有人是善意還是惡意,在間接占有人為善意的情況下都應當將直接占有人的返還義務縮減至現存利益。同時對于上述第二種情形,反對方認為此種情形下應當允許回復人向善意的直接占有人主張全部使用利益的返還而不限于現存利益,這是因為在該種情形下A與C間形成了不真正連帶債務關系,就算C承擔了全部使用利益的返還義務也可以通過他與A之間的契約關系得到補償,并不會受到什么損害。
將無權的直接占有人與無權的間接占有人的返還義務分開判斷的做法有失偏頗,該種做法人為地將直接占有人與間接占有人的利益關系割裂開來了。其實直接占有人與間接占有人間通過占有媒介關系加以連接,已經構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因此對這兩種無權占有人應當視為一個整體進行判斷,而其中的無權間接占有人是最終的責任承擔者,因此以最終責任承擔者的主觀狀態來判斷用益返還的范圍應當是比較合適的。在比較法上,德國民法典第991條第1款中就將無權的直接占有人的用益返還范圍設置為以無權間接占有人的主觀狀態作為判斷標準。通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如何規制我國的存在占有媒介關系情況下兩種無權占有人返還義務范圍有兩種路徑可以選擇:第一種路徑是解釋論的解決辦法,即將第460條中的占有人應返還孳息解釋為間接占有人為惡意情形下的無權直接占有人和間接占有人。而間接占有人為善意時無權直接占有人與間接占有人則不適用該條,應適用不當得利制度中善意受領人的規定。第二種路徑是立法論的解決辦法,即在民法典中增設類似德國民法典第991條第1款占有媒介人責任的有關規定從而實現與第一種做法相同的法律效果。但相比之下第一種在不改變現有民法典規范內容前提下的解決辦法更為可采。
無權占有人的用益返還義務在傳統的大陸民法理論中屬于所有人-占有人關系中三項權利義務中的一項,其立法目的就在于保護善意占有人的利益,加重惡意占有人的責任。有學者認為該制度與善意取得制度一樣保護了交易安全,只不過善意取得制度保護的是交易過程中動態的安全,而所有人-占有人關系則是保護了物的靜態利用。[16]252不過也有學者反對繼承該項制度,其認為該制度的源頭在羅馬法,而羅馬法在當時設置該項制度是因為彼時羅馬法上的不當得利以及無因管理制度還沒有發展成熟,不能解決很多所有人與占有人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但是在現代民法理論中不當得利制度以及無因管理制度已經發展到了足以獨當一面地解決上述問題的程度了,因此就有必要反思是否還需要保留或者承繼所有人-占有人規則了。[17]308所以在對民法典第460條第1分句進行解釋時應當拋棄一味效仿他國占有回復制度上規定的做法,更多地從我國已有的不當得利規定出發去解釋。
在很多設置占有回復制度的國家都堅持善意占有人擁有使用、收益占有物的權利。但是筆者認為在用益返還義務這個問題上,為了給與善意占有人雙重優待而去破壞本來就已經成熟的不當得利制度是不明智的選擇。因為作為善意受領人的善意占有人已經受到了優待,已經能夠實現保護善意占有人的目的了,沒必要非要設置一條不當得利的特別規定來更加優待善意占有人。因此在對我國民法典第460條進行解釋適用時應該將該條的占有人含義進行限縮,將該占有人僅解釋為惡意占有人,而善意占有人則應適用不當得利的一般規定。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話甚至可以刪去該第1分句,因為一般的不當得利規范已經可以解決這一問題。對于使用利益的返還,筆者認為可以通過對孳息的目的性擴張解釋或者對民法典第460條的類推適用來實現使用利益的返還與孳息的返還適用相同的規則的法律效果。這主要是因為孳息與使用利益都屬于和占有物相關的利益,因此對這兩種利益的返還也應該適用相同的返還規則從而做到評價體系的一致性。
對于存在占有媒介關系時無權直接占有人與無權間接占有人的返還義務范圍問題,筆者認為不能將直接占有人與間接占有人分開獨立觀察,而應當將他們視為一個整體,以間接占有人的主觀狀態來判斷其返還孳息和使用利益的范圍,因為間接占有人才是最終責任的承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