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慧
(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0)
食物與人類生存、社會發展的關系密不可分。飲食方式反映了不同國家或民族的生活、文化差異,人們通過食物進行廣泛的溝通交流,從而組成豐富的社會結構。在西方,飲食人類學與新文化地理學的研究已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理論體系和知識譜系,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4個方面:飲食的象征意義研究、飲食的文化經濟研究、飲食的文化政治研究、飲食與認同的相關研究[1]。在這里,“飲食與認同”是我們在研究后殖民問題時關注的重點。不少學者將飲食文化作為研究離散族群、國家認同、全球化、本土化等問題的切入點,探討邊緣種族被忽視、被主導的抵抗過程以及女性、移民、邊緣者的文化身份認同問題。在日新月異的全球化進程中,如何理解香港20世紀90年代末期的后現代文化思潮,以及由飲食推演出的多元身份該如何在這種文化情境下協調再生,乃至重新闡發出新傳統仍是我們亟須思考的問題。
一個多世紀以前,香港以其瀕臨內地的天然港口的優越條件,被英國殖民者看中,逐漸發展成為被資本主義經濟政策規劃、以資訊和經濟多元化聞名的國際貿易都市。面對殖民者“去中國化”的政策,香港亦在無形之中被剝奪了主體性,漸漸演變成一個西化的身份。20世紀末期,由于商業和帝國主義的需求,外籍勞工與移民的數量不斷增加,世界出現了人口大量跨地區流動的全球化現象,這對種族主義、經濟文化的發展均有深切的影響。來自不同族群的人士,以不同的歷史經驗,構建出錯綜混雜的交流空間。在此,對美食的共同熱愛成為了彼此聯系和鞏固認同的紐帶,各種平常菜肴隨著社會的變化傳入香港,一方面各具特色的食物可以交融互通,另一方面各族群亦在努力維護自己的飲食文化傳統,從而形成了“大江南北菜”并存的局面。香港市民原多熟悉廣東飲食中的點心、云吞面、車仔面等,殖民時期的背景使他們在菜系中不自覺地加入了西餐元素,但他們并非全盤照搬,而是融入了自己的習慣,如用中國人適應的調味取代了牛油牛奶等。在吸收中國傳統菜肴的過程中,“海納百川”的香港美食也自主地根據地理位置、商業條件進行了客家菜、潮州菜的改造,并開辟出受不同國家文化氛圍影響的茶餐廳、酒吧。在西方20世紀60年代后現代文化的席卷之下,香港進入了高度商業化的社會環境。據杰姆遜的觀點,第三階段的多國化資本主義以商品的形式滲透進人的無意識領域,“消費”促進了后現代主義文化的生成,而飲食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演變成為一種全球性的消費物。與現代飲食追求日常規范的功能性取向不同,后現代飲食不再滿足于食物自身的營養成分,而是追求超越功利的審美體驗和游戲般的消費與享受,多元、跨國的隨機性與創造性已成為飲食文化的主要特色。
作家也斯自20世紀70年代走上文壇,他的創作始終被視為是體現香港本土意識的突出代表。從1997年《食事地域志》組詩,到2000年出版的詩集《東西》,再到2006年出版的詩集《蔬菜的政治》,“食物”始終是也斯打開香港后現代性與后殖民性面貌的重要窗口。他曾在《守望香港》中明確表明自己書寫美食的意義:“我覺得食物是最日常接觸到的事物,本身色香味俱全,引人入勝,另一方面,它又往往連起人際關系,是感情的觸媒,挑起人的欲望和記憶。從種種平常的食物身上我們看見不同的文化如何流轉,歷史如何演進。”[2]2009年,也斯出版了《后殖民的食物與愛情》,用12個故事共同架構了香港回歸12周年后香港人的生活狀態。零散開放的結構對應著開放多元的香港社會,各色人物透過美食這一共同紐帶游走在獨立跳躍又藕斷絲連的故事中,一邊追尋著自身的文化身份,一邊撿拾著漂泊不定的情感碎片。
在全世界跨界、匯通的混雜狀態下,食物穿梭于國界、民族、社群之間,構成了味覺和經驗的互動交流。餐廳、酒吧是經濟、文化、消費、娛樂和生產的組合,于是在“我”的生日派對上出現了各式各樣的食物:中東蘸醬、西班牙頭盤、意大利面條、葡式鴨飯、日本壽司……多元多類的餐食似乎決定于食客的口味選擇,實則是在全球化包裝下,大眾傳媒宣傳引導的結果。而在選擇的過程中,有人推崇殖民風情的西餐,也有人向往日本料理的原汁原味,有人支持大江南北的中華傳統佳肴,也有人致力于將香港的街頭小吃發揚光大……與不同意見同生的必然是民族間的區隔與賦予意義的階級劃分,食物的不純粹性及雜匯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后殖民胃口,從而形成全球化食譜。
在以解構、平面化、去中心化為特征的后現代文化背景下,人們愈發追求感官上的享受與充滿不確定性的虛浮感,由此,愛情成為與美食共生共存的寄托:“透過色香味、觸覺、跨身體的接觸、地方色彩以及跨國食品的互相交融狀態,后現代餐飲更具色彩、更加多元,并且往往與情欲、書寫有關。”[3]與美食相關的12個故事穿插著錯綜復雜的愛情:有“我”和瑪利安因共同愛好的飲食而結緣的美食戀;有美國人羅杰與先后邂逅的香港女子阿素、愛美麗、韓國“公主”的跨國戀;有殺手與黑幫老大的女人的多角戀等等。人與人之間的糾纏與黏合看似錯綜復雜、你追我趕,實則這些愛情大多沒頭沒腦、虛無縹緲,如同后現代拼貼、雜糅的特征,男男女女追求的不再是以生育后代為基礎的交往目標,他們“成為感覺的追求者和搜集者”,“不斷接受新的感覺,貪婪無度地追求總是比以前更加強烈和深刻的嶄新體驗”[4]。在后現代五彩斑斕的景觀之下,人們很少有穩定的核心價值依托,而是追求感官欲望的滿足。愛情是刺激與新鮮的產物,中越混血女學生阮把越南傳統戲、香港粵劇等文化融合在一起的習作不被賞識,充滿殖民與被殖民意象的香港女生與英國男子一夜情的愛情小說(《西廂魅影》)卻被外國教授所推崇;轉瞬即逝的愛情大都如殺手與中葡混血女子短暫的花火一般,相擁時愛得難舍難分,分開了又患得患失,似乎一切美好的記憶都能將他們出賣。沒有歸屬的身份雖使他們由留戀肉體之親轉變為憧憬柴米油鹽,無奈新世界宛如一個布滿哈哈鏡的迷宮,將人映照得面目全非,人與人之間飄忽不定、千變萬化的關系使一對平凡男女互不欺瞞地誠實度過一生都成了奢望,最終“曾有的歡愉也可變成虛空,再美好的愛情也不過淪為庸俗的偷情騙局”[5]88-89(《濠江的水流》)。消費和閑暇意味著種種新奇陌生的體驗,當羅杰和阿素被融劇場、酒店、商場于一體的火車站震懾住時,所感受到的是當代城市文化失序與風格雜燴的空間特征。琳瑯滿目的日本火車站里,羅杰和阿素走失了,正如走失在現代化的混雜與危險中,仿佛“一個一不小心就會失掉自己所愛”[5]38。在陳列著消費記號的商品、剪貼拼接的建筑與色彩繽紛的各式人等面前,人只能被定格在行色匆匆的蕓蕓眾生之后,觀望這高速發展的現代文明,努力不被時代拋棄(《尋路在京都》)。雖然擺脫了殖民統治,但長期復雜的歷史環境使香港在“九七”回歸以后一時無法適應自身的文化身份,不得不被動地走進一個新時代——這既是香港迎來殖民結束后的新時期,也是擺脫殖民束縛的香港人嘗試以對抗、破解的意識反思文化身份的“后”時代。張京媛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認同》中指出:“后殖民批評與我們慣常熟悉的文學研究十分不同。它的視野已經不再局限于文學文本中的‘文學性’,而是將目光擴展到國際政治和金融、跨國公司、超級大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以及研究這些現象是如何經過文化和文學的轉換而再現出來的。”[6]也斯正是這樣一個在實踐中反思、創新的作家,他將游走在不同文化空間中的經歷貫穿融入這部小說集中,通過光怪陸離的傳奇故事引發香港本土人對自身文化身份的反思。
對于處于中西夾縫中的香港人來說,如何認同自己的地域、身份以及如何被他人認同始終是一個迷茫的問題。由于特殊的歷史和地理原因,港英政府在實施“去英國化”的殖民統治的同時,也實施了“去中國化”策略,盡量淡化“國家身份認同”的意義,對香港人進行“有公民而無國民”的教育。“九七”的順利過渡結束了英國殖民統治的歷史,但長期被主導的政治、經濟、文化使人們不可避免地被席卷進新的“后殖民時代”里,“人們企圖在對香港歷史的追溯與尋根中,從集體無意識的沉淀中,尋求對自我文化身份的界定”[7]。關于“文化身份”的定義,著名文化研究者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指出:“‘文化身份’是恒常地處于變化和重構之中,而在流徙的過程上,這種變動尤其顯得激烈——從個人到群體,從歷史的線性到空間的橫移,流徙、移民、旅游和放逐所帶來的 ‘文化移位’(cultural displacement),都不能避免牽動許多對自我被確認的質疑,說到底,當人處身于一個陌生的空間時,總不免想到自己的從屬關系與個人方位,而且越是流動的旅程,文化身份的撕裂越大,因為越多的空間轉移帶來越大的文化沖擊,而 ‘文化身份’也必然會在這些沖擊力下不斷地變換、扭曲、再生或重組,并與環境產生各樣的爭持、角力、抗衡、融合或妥協。”[8]可見,文化身份不僅是民族歷史存在中固有的自我意識,也是隨著時代環境不斷流動發展建構的產物。后現代飲食透過食物來捕捉不再復得的過去,香港本地人依靠食物的味覺、嗅覺、觸覺等將過去融入體內,實踐著社會意義上的文化認同。
也斯說:“殖民時期過去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不一定就自動自覺反省在殖民時期形成留下的種種態度。”[9]食物常被作為識別一個國家、民族、族群的因素,是“地方身份(place identity)”的表征。餐桌上,一道“姜汁與芒果配合的亞洲味道”,本應該體現出獨立的泰國辛辣味道,卻被法國餐廳歸類于同質化的亞洲菜系,泰國的獨特風情被一掃而空。與此類似,香港作為亞洲的一員,“這幾十年發展出來的飲食界,強調的往往是法國菜”[5]9。年輕一代的瑪利安仍深受追求高檔貴族菜式的父親影響,懷念巴黎的酒和奶酪、西班牙的火腿和香腸,沉湎在殖民時期餐廳的風光中;老薛交往的玫瑰雖在香港長大,“卻像外國女子一樣,老覺得香港沒有這樣,沒有那樣”[5]136,“總覺得外國什么都好,回到香港見到我們則盡是野蠻人”[5]137,以遠離香港的庸俗和落后來追求自身的身份認同。對于一個民族來說,食物傳統的、獨特的味道被視作保持民族忠誠的標志,但在西方各色文化的沖擊下,回歸盛宴上“那些民族色彩又充滿吉祥好意頭的菜名令我們捧腹”,“本來是我們自己熟悉的,傳統家常菜,卻因善頌的修辭和相對而來的喝倒彩,而令我們與之疏離了”[5]12。身份意識的淡漠使也斯不由自主地感嘆:“為什么香港人許多對香港的文化也不認識呢?這可能是幾種不同的殖民主義重疊的結果,令香港人也內化了這種作為‘他者’的意識,對自己的文化鄙視、看不起、說不出口,甚至疏離而漠視其存在。在這種態度之下,是對自己的社會、文化、歷史沒有認識,壓抑了種種記憶與感情,而渴望認同其他的模式、其他的文化。”[10]文化身份含混的香港如同“荷蘭豆跟龍眼雜交以后的私生子”一般叫不出自己的名字,即使是香港本土人,若站在風光一時的殖民遺址旁,亦無法通過地方去了解自己沒參與過又隱約和自己有關的歷史,只能在后現代的框架中尋找所謂的全球認同。
國際化的社會生產與生活方式沖淡了民族、國家傳統上的地理局限,對國與國之間流通的公民身份產生了廣泛影響。后殖民背景下的香港其實是一片雜交多元的沃土,復雜的文化身份不僅使香港人很難產生“民族主義的排他腸胃”,包容萬象的特性甚至還能內化從西方而來的“他者”形象。相比于世界上其他涇渭分明的地區,混雜的香港空間給予了“外來”身份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比如自信滿滿的美國人羅杰踏入日本這塊東方文化氛圍更為濃厚的土地時卻變得手足無措,在東京街頭總覺得每樣東西都有叫不出的名字,繁縟的細節總暗藏著不懂的規矩。因此,像他這樣的外來者更愿意融入香港這片既親切又充滿隔閡的土地,至少“他在這兒可以與菲律賓女傭,或任何其他人:印度尼西亞雜貨店老板、綠色運動的田園工作者……和平共處,至少同樣受著地產商的剝削也同樣罵著政府”[5]108。另一方面,與橫行霸道的英國殖民統治者和戴著“東方主義”有色眼鏡的西方游客不同,以羅杰為代表的外來知識分子本擁有足夠的資本去適應不同環境,卻依舊被全球化語境下一視同仁的后現代碎片現實碾壓得粉碎。羅杰雖來自占據文化霸權的美國,卻熱愛吟詩、彈吉他,傾向于思考惠特曼和愛默森,有著自己堅守的、未被后現代主義解構的文化傳統,不曾想來香港求職后反倒被嚴格高壓的教育體制折磨成犬儒,奔波在大大小小的評核會,淹沒于三番四次的評核制度與永遠寫不完的年終報告之中。當文化本身的內在意義逐漸被拋棄,羅杰不得不在“包容”的香港逐漸學會適應“劉德華”類型的流行音樂,抑或嘗試港式茶餐廳的奶茶和蛋撻。在追求淺層的符號標志、身份標識的過程中,羅杰漸漸也成為一個被物化的消費對象。然而,不管他怎樣努力,在這個島上“他做了百分之八十,但,就是差了那百分之二十”[5]106,剩下的這百分之二十便是超越了殖民關系的公民身份認同問題。身份認同是公民文化身份的核心,它既包括用某種文化特性進行自我形塑的內在確證過程,又包括公民身份主體與其他主體相互了解、互動的社會實踐中逐漸達到認可、融合程度的社會歸屬過程。由于不被社會主流認可,“老實人”羅杰在努力形塑、融入的過程里依舊遭到香港女友家人的排斥,一舉一動宛若格格不入的幽靈。相對于身份模糊不定的香港人,那些懷著美好的“東方想象”,本該具有明確文化身份和自我定位的“異鄉客”卻依舊難以成為香港文化和社會意義上的原住民,只能屬于居于香港主流社會之外的“平行社會”的一員。
從中英談判開始,香港人就陷入一種“身份追尋”的焦慮之中。英國長久以來的殖民文化宣傳與中國內地將香港視為燈紅酒綠之地的偏見,使香港無論在政治上還是文化上都不可避免地生存于中英兩大權力之間。在西方主導的話語中,女性常常被置于對立于男性的“他者”身份上,《西廂魅影》和《續西廂》里的高校女學生被國外男教授性侵的傳聞既隱秘不齒又被看作習以為常,仿佛隱喻受殖民統治主導的暴力依舊沒有得到根除。作者別出心裁地邀請“福軻”擔任何方就職高校的外聘教授,而其如雷貫耳的“知識與權力”話題亦成為浮現全篇的線索。福軻認為,話語是權力的產物,亦在運作過程中實施著新的權力。對應在文本中,知識亦成為學院內部明爭暗斗的權力工具:白種歐洲教授以其西方的優勢地位占據著學生選課的話語權,課程文本、研究計劃均以英國理論為背景;何方預備開后殖民主義的課程,卻因為“剛從英國人的管治下脫離出來,他還是沒有什么信心的,好像很需要別人的認同,也特別感謝別人的支持”[5]70。文化身份的缺失并非由于國際性的同一,而是由于缺乏對自身的認識。同學們寫流行文化和電影的論文,說是多元文化卻往往遺漏了本地文化:“這里那里引用很多西方理論,對本地歷史和文化卻不熟悉,也不引用中文已有材料,卻能拿到優異成績。”[5]166對西方話語巨型想象、瘋狂挪用的背后是一個民族缺失自我、無力自省的體現,要想建構自己的身份首先要挖掘本土的優秀傳統,在平等對話的基礎上爭取到知識的話語權。我們不能簡單地以薩義德后殖民理論中將西方視為“主體”,將東方視為“他者”這一單一的話語方式來觀照香港中西雜糅的文化身份,受殖民統治的香港的文化屬性與其他英屬殖民地并不相同,英國對香港的主要殖民目的是從中榨取經濟利益,并沒有過于強硬的文化控制。因此,這種受到西方文化沖擊,但仍保留中原文化傳統的中西雜糅身份正是香港原有的“自我”文化身份。從而,以何方為代表的香港知識分子更應該站在強調民族現狀的立場上重審西方霸權,確立自身位置,以中國文化言說中國形象,從而推動多元多樣文化格局的形成。
針對上述情況,也斯認為倡導本土主義的“東方中心”思想和取媚西方的“全盤西化”策略都是不可取的,在各式人等中,食評家老薛的態度值得我們借鑒。面對“他者”文化的入侵,老薛始終以包容的心態周旋于被各色文化浸染的女友中,既懂得欣賞她們各自的好處,亦懂得灌輸與傳統文化休戚相關的專業知識:藍玫瑰是學設計的,他便苦口婆心地講解花布街的歷史、《詩經》里絲與麻的淵源;百合對中菜有些生疏,他便不辭辛苦地找名館特別介紹圍村菜的歷史,將中國傳統的性理與規矩娓娓道來。在老薛心里,食物不分高低貴賤,他雖愛西餐,卻不神化,而是從父母那個時代考據殖民食物的歷史。他致力于挖掘香港的街坊小吃,香港老冰室、老字號的腐竹和蝦膏、五花八門的涼茶鋪子……每一樣傳統小食都是香港珍貴的文化遺產,每一道被主流遮蔽的地方風味都能在混雜的空間中擁有自己的一方立足之地。老薛希望的是帶動人們獨立思考、拋棄偏見,叫人尊重不同的飲食傳統、不同的食物。畢竟對于香港這樣一個多族群社會來說,文化并不能由某一單一文化主導,多元文化特質相互影響、融合方可形成一種獨具香港特色的“多元一體”文化格局。
后殖民語境下,理論家霍米·巴巴基于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滲透狀態,提出了居于對立文化之中,混合兩種文化特征的“第三空間”的構想,這給予中西混雜的香港文化空間許多啟示。周蕾曾提出“香港在夾縫中”的觀點,強調回歸后的后殖民現實使香港既不可能完全回歸本土,也不可能走向徹底的文化內殖民,這種身份的焦慮成了香港20世紀90年代政治、經濟、文化的根本性“焦慮”。為了擺脫權力機制的壓制,她進而提出建立“第三空間”的文化策略,鼓勵港人堅持文化上的協商,建立自主性與獨立社會的觀念,“而不要淪為英國殖民主義者或中國權威主義的區區玩偶”[11]。或許在多元雜糅的香港,最重要的不是去找尋最深遠的文化身份,也不是去彌補曾被根源化剝削的殖民遺憾,而是學會如何在這些混雜性身份中安然處之,并且獲得歸屬感。當反叛了美國菜的羅杰、反叛了日本菜的美子、不太懂浪漫的法國朋友、港澳兩邊走的澳門朋友經歷了各種感情羈絆又團聚在香港時,或許“真有一種可以適合這么多不同的人的食物和食肆”[5]16,固有的階級、文化秩序終究會被香港多元混雜的局面打破,到頭來人們濟濟一堂,“又還是走在一起,也許到頭來也會學習彼此仁慈”[5]19。正如也斯借老薛之口總結的那樣,“真正能挑選什么是自己要吃進口的食物,不是被各種力量安排了,你才是真正的獨立”[5]162。
具體到文學場域,“西化”與“傳統”也總是各執一方,造成香港文學混雜的現象,而也斯亦在盡力尋找一個不被定性化的角度去書寫香港,堅持以包容寬厚、關注而不批判的審美立場融匯在香港的社會生活中。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也斯在看待生長環境時比“外來者”更直觀包容,而海外的留學、學術交流、行旅等經歷又使他在考察東西方文化差異時多了一份獨到敏銳的眼光,他始終強調用“越界”觀看的方式來體悟香港的“混雜”空間,以一種全球性歷史性的眼光看待文化發展的格局。內地學界有時會基于“大中華意識”的文化整體觀的立場忽略或貶抑邊緣地區的文化,而西方學界又將香港文化等同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后才興起的后現代文化,香港作家劉以鬯曾不無焦慮地談及香港文學的境遇問題,指出長期以來香港文學工作者取得的成績一直得不到認同與肯定。在此尷尬艱難的文化境遇中,也斯既沒有為香港作激進的辯護,也沒有自卑于曖昧不清的文化身份,而是采用“冷靜的都市觀察者”的敘事策略,以文化邊緣地帶為立足點,一一拼貼起香港文化的各樣碎片,將其制成融咖啡與茶葉為一體的“鴛鴦”奶茶,將日常與通達傳遞到尋常百姓家。同樣,文化交流也需要這樣一種包容、寬厚的立場。在香港意識的探討中,學者們可以堅持“文化自主”的觀念而各抒己見,卻不能在文化爭論中不自覺地又使“東風壓倒西風”,到頭來仍然沿襲著文化上“民族主義”的保守激進的老路子。在世界日益一體化的格局之下,人類文化身份與生存經驗更應具備借鑒性與共通性,而作為文學藝術的創造者與傳播者,也斯借由食物這一內在向度進行全球性的文化探尋,無疑為港臺學者提供了豐富的參考。
華洋混雜的社會背景使香港成為被大多數人想象的都市,后現代之下的繁華與復雜常被外界貼上“墮落”“迷茫”的標簽,而歷史文化根基的薄弱更使香港文化長久處于被批判、被強調拯救的地位。也斯將食物作為審視香港身份的承載體,在中西交匯的饕餮盛宴中開拓視角,認為香港的混雜多元不能從非此即彼的二元論視角來概括,與其沉浸在被殖民被剝削的歷史遺跡中,不如強調寬厚包容、關注而不批判的審美立場。我們借助也斯的后殖民立場觀察香港文化,也是在反思全球化時代背景下人類如何跨越國籍、民族、階級的沖突,尋找融匯發展、和諧共存的交流新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