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服飾文化論略

季學(xué)源

（浙江紡織服裝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文化研究院，浙江 寧波 315211）

《紅樓夢》①本文引《紅樓夢》原文主要依據(jù)蔡義江老師校注本。中服飾描寫之豐碩、真切、細(xì)膩、生動，在中國文學(xué)史是沒有任何作品可以論匹的。這是學(xué)術(shù)界的一項共識。人們視之為“服飾小百科”②及此說的著述頗多，如吳宓《紅樓夢評贊》，見呂啟祥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859頁。端木蕻良、馮其庸為鄧云鄉(xiāng)《紅樓夢識小錄》寫的序言。華梅著《人類服飾文化學(xué)》扉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胡文彬《冷眼看紅樓》，中國書店2001年第315頁。陳昭《紅樓夢小考·前言》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以至有人以“服飾紅學(xué)”稱許《紅樓夢》服飾研究方面的著述。

“服飾小百科”的說法，源于“《紅樓夢》是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③見《毛澤東讀紅樓夢》，萬卷出版公司2009年第85、89、108頁，馮其庸為鄧云鄉(xiāng)《紅樓夢識小錄》寫的序。李希凡《紅樓夢人物論·代序》，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6年。此類言論甚多。之說。

1 紅樓百科簡說

概括地說《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才識博大，器局宏通，他能將蘊含哲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美學(xué)、藝術(shù)、政治、經(jīng)濟(jì)、宗教、園林、醫(yī)藥、服飾、飲食等各學(xué)科故事之精髓熔于一爐，又以文學(xué)大師之筆墨，構(gòu)建起中華民族大文化之雄偉廣廈。

具體地說，以文學(xué)為例：其文學(xué)體式，堪稱諸體皆備、無體不工。其中有詩、賦、詞、曲、誄、偈、對聯(lián)、匾額、古文、駢文、書啟、謎語、民謠、酒令等；以詩體而言，就有五言與七言絕句、五言與七言律詩，排律、歌行、騷體、聯(lián)句體、應(yīng)制體；有限題詩、限韻詩、限體詩等。除200余篇之外，還有很多人物儀態(tài)、活動場景、奇花異草、服飾飲食，都是用詩的語言寫成功的，諸如海棠風(fēng)姿、瀟湘竹影、寶琴金裘、群芳夜宴、湘云醉臥等，都是情景交融的散文詩，因之人們稱《紅樓夢》為詩體小說。

再以園林建筑為例：中國的園林藝術(shù)，在《紅樓夢》問世之前早已享盛譽于世界，西方和東方不少國家早已在仿造中國名園①見李小林等編的《清代文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60頁、276-86頁。。

大觀園素有萬園之首之譽，其樓臺亭閣、宮軒館園、山水泉溪、橋廊墻門、天上人間諸景備。毛主席對大觀園的建筑藝術(shù)十分贊賞,他寫道：“大觀園的建筑結(jié)構(gòu)，非精于園庭工程者，不能寫出。作者真是個多才多藝的偉大作家。”②見《毛澤東讀紅樓夢》，廣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頁。

大觀園中的植物就寫了2000多種，賈寶玉對蘅蕪苑中的罕見異草，隨口就說出近20種：“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茞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紅樓夢》中服飾的色彩，大多與植物直接或間接相關(guān)。紅色、綠色等色彩譜系中的名稱，如杏子紅、桃紅、柳綠、松花綠等等；還有石榴裙、茜裙、海棠紅小襖、金藤笠、玉針?biāo)虻鹊纫鹿?，皆是以植物命名的。很多服裝的色彩都是以植物為原料的，棠梨木葉子可染絳色，紅藍(lán)花可染大紅色，馬蘭可染藍(lán)色，黃薜可染綠色，茜草可染紫色，郁金香苗可染黃色等等。曹公對這些似乎均有所研究。

關(guān)于哲學(xué)、宗教，書中寫了500處左右；關(guān)于典章制度，書中寫了100多處；關(guān)于醫(yī)藥學(xué)，書中寫了300多處，涉及14種?？疲B檢驗尸體的“祝由科”也寫到了；關(guān)于美味佳肴書中隨處可見。

不妨再以曹公的另一著作《廢藝齋集稿》③對此書是否是曹雪芹的著作曾有疑議，后經(jīng)日本人和中國人出示原著，又經(jīng)紅學(xué)家們多方面考證，至本世紀(jì)初確認(rèn)此書為曹公所著。2005年3月21日人民日報、文匯報記者對此均有報道。為例：此書是關(guān)于手工業(yè)技藝的一部專著，全書共8卷：第1卷是關(guān)于印章鐫刻的，第2卷是關(guān)于風(fēng)箏制作的，第3卷是講編織的，第4卷是說脫胎技藝的，第5卷是講織補手藝的，第6卷是講印染技術(shù)的，第7卷為《岫里湖中瑣藝》，第8卷為《斯園膏脂摘錄》。此書所述的一些技藝，《紅樓夢》的許多故事中均有反映。所以著名文學(xué)家馮其庸先生說：“《紅樓夢》真正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書，它滿身是學(xué)問?！雹荞T其庸為鄧云鄉(xiāng)《紅樓夢識小考》寫的序。

《紅樓夢》說：“紅樓大百科”是“紅樓小百科”的基礎(chǔ)、依托。沒有大百科，小百科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服飾的“千紅”“萬艷”，萬千款式，便難以展開；依托于大百科，服飾的繁花似錦斗芳菲、紅巾翠袖迷人眼才能充分展現(xiàn)出來；寶玉、黛玉、寶釵、湘云、鳳姐、小紅、芳官等等人物的藝術(shù)形象才能樹立起來，才能在讀者面前活蹦亂跳。一言以蔽之，紅樓服飾小百科是紅樓百科的一個重要部分。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個部分，《紅樓夢》將會遜色到何種地步，也許不是紅的，而是白的灰的了。

2 衣冠篇

據(jù)專家考述，“衣”字是源于象聲詞“咿”。當(dāng)原始人初見到有人把獸皮、樹枝、草葉、麻縷披掛在身體上時，覺得很新鮮、有趣、好看，于是發(fā)出了贊嘆之聲“咿——”。其后，中華民族文化史便出現(xiàn)了衣、衣裳。

隨著社會文明的不斷進(jìn)步，衣便升華為人類生活的第一要素——“衣食住行”?！兑住は缔o》中有了“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陶淵明有了“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的高度概括。衣，已由護(hù)體、適體、美體，提升到人生大道、國家治理的高端上來了。到了《紅樓夢》的時代，衣的意涵及其材料、顏色、樣式、款式、紋樣、技藝等各方面已經(jīng)發(fā)展到更高的境界。在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賈府，其服飾是多姿多彩、美不勝收又奢泰無度的，于是曹雪芹大展筆墨，對這個封建貴族之家的典型人物的服飾，作了全方位、多層次的敘寫、描繪、鑒裁，魏紹昌先生稱之為“封建貴族家庭生活的百科全書”。⑤魏紹昌為汪佩琴著《紅樓夢醫(yī)話》寫的序。學(xué)林出版社1987年版。

紅樓人物的服飾，從冠帽到鞋襪，皆有多種，比如冠帽，就有紫金冠、鳳冠、暖帽、雪帽、昭君套、觀音兜、臥兔兒、銀翅王幗等等。鞋類就有厚底大紅鞋、粉底小朝靴、棠木屐、蝴蝶落花鞋、麂皮小靴、紅香羊皮小靴、五彩小戰(zhàn)靴、紅睡鞋、撒鞋、麻履等等。最為種類繁復(fù)的是衣裳裙褲。以衣為例，從外到內(nèi)，在褂類中鶉衣、銀鼠褂、箭袖、排穗褂、比肩褂、雪褂子、白蟒袍、小鷹膀褂、鳧靨裘大氅、雀金裘氅衣、猞猁猻大裘、水田衣、元狐腳外褂、一裹圓等等，由于材質(zhì)、用途、款式的不同，又有多種名目。所有這些都是紅樓服飾文化的閃爍亮點，都是中華民族“衣冠王國”的新的歷史展現(xiàn)。每項帽子、每雙鞋，都是具有解讀價值的。

這些服飾，常常是主要人物在不同時空中出場活動時，作出集中介紹、描繪，給讀者留下這些人物的完整的服飾藝術(shù)形象。以賈寶玉為例。賈寶玉是《紅樓夢》頭號主人公，曹雪芹對他的服飾形象用心用筆墨最多最細(xì)最精最全面。作為倍受珍寵的榮國府的繼承人，賈寶玉是一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的美少年，又是含美玉而生的天遣人物，他的服飾，自然是非同凡常的。他正面出場于小說的第3回。他奉母親之命去廟中還愿，這是一件頭等大事，因之，他是從上到下，從外到內(nèi)，穿戴的是全套頂級禮服。

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束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tuán)倭緞排穗褂；足登著青緞 粉底小朝靴……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

見過母親之后，寶玉換著家居常服：“取下紫金冠，頭發(fā)梳成一條大辮子，以紅絲結(jié)束；辮子上系著四顆大寶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p>

當(dāng)代讀者讀這兩段描寫，也許有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之感。作為一位文學(xué)大師，曹公深知，非作如此全面、系統(tǒng)的描寫，就不足以充分體現(xiàn)一個貴族公子的典型形象，只有這樣寫，才是真實的?！皟A國宜通體，誰來獨賞眉”，要塑造一個金相玉質(zhì)的美少年形象，他又必須使寶玉的服飾和他的儀容、情懷、氣質(zhì)高度一致。至于寶玉腳上的那雙大紅鞋，那是和他的一生獨愛紅色相契合的。他的最初居室自題“絳云軒”、大觀園的居處叫怡紅院、他別號怡紅公子、絳洞花主；而且據(jù)專家考述，男子穿大紅鞋是有歷史依據(jù)的，是明后期富家子弟的日常著鞋，絕非曹公故作驚艷之筆。寶玉穿的“半舊大襖”中的“半舊”二字是不可輕輕讀過的，值得細(xì)加品味。那是封建時代傳統(tǒng)貴族的家風(fēng)之一，“居家常著舊衣裳”。薛寶釵居家穿的棉襖、比肩褂、棉裙，“一色半舊不新，看去不覺奢華”（第8回）。史湘云參加蘆雪庵詩會，炫耀自己的小騷達(dá)子打扮時，首先展示的竟是一件“半新”短襖（第49回）。富貴而守儉是傳統(tǒng)貴族精神內(nèi)核之一?！督鹌棵贰纷鳛槲宕笪膶W(xué)名著之一，其服飾描寫也是以豐富著稱的，但其總體風(fēng)范是與《紅樓夢》截然不同的。西門慶是市民階層開始崛起時期的暴發(fā)戶的典型。西門慶及其姬妾的服飾最顯著的特點是：瘋狂追求多、奇、異。多，體現(xiàn)暴發(fā)商人的貪婪占有欲；奇，體現(xiàn)暴發(fā)新貴的乖妄僭越心態(tài)；異，體現(xiàn)暴發(fā)市民的反常斗詭審美觀。將這兩部名著的服飾描寫進(jìn)行對讀，是極有意趣的。

再從服飾材料來看。明清時期中國所有的服飾材料，棉、絲、毛、皮、金銀、玉石等等，民族傳統(tǒng)的，海外舶來的，賈府無不具備。且以王熙鳳的服飾為例。她出身于外交官家庭，出嫁后成為榮國府的執(zhí)掌內(nèi)務(wù)大權(quán)的人物；她能干、強勢、“模樣又極為標(biāo)致”“心機又極深細(xì)”（第6回），是一個典型的女強人。她身上的服飾材料，全面代表了賈府的最高水準(zhǔn)。且看她第一次正面登場時的服飾：

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花穿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第3回）

特別令人關(guān)注的是，曹公寫王熙鳳服裝材料兩次寫了洋貨：洋緞、洋縐。這是暗示讀者注意：在賈府，王熙鳳是擁有、使用洋貨最多的人物之一，她已使用鐘、表為女仆安排工作的計時工具。她的服飾中自然會有洋貨。在服裝材料中有一件“銀鼠褂”，這是具有象征性、代表性的。清朝統(tǒng)治者是來自東北滿洲的貴族，入主中原之后，他們依然保持了嚴(yán)寒時節(jié)穿著毛皮服裝的習(xí)慣。皮貨從羊皮、兔皮、狗皮、貓皮、狼皮，到高級皮貨鼠皮、狐皮、貂皮等，曹公寫出了各種人物在各種場合中穿著的名目繁多的毛皮衣服。連罕見的海龍皮、猞猁猻皮、洋灰鼠皮、鴨皮都寫到了①關(guān)于毛皮的資料，均參見以下著作有關(guān)部分：鄧云鄉(xiāng)的《紅樓夢風(fēng)俗譚》，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紅樓夢識小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頁；陳昭《紅樓夢小考 前言》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讀者不得不為此叫絕，曹公真是毛皮專家了！以鼠皮為例，鼠皮也分為小毛、中毛、長毛3個級別。第3回寫鳳姐穿的銀鼠褂、第8回寫薛寶釵穿的金銀灰鼠比肩褂、第49回寫史湘云穿的大毛黑灰鼠里子的大褂子（是賈母給她的），均屬高級毛皮外衣，毛長、輕、柔，保暖性能強，只有權(quán)貴富豪之家的人物才穿得起。賈母戴的灰鼠暖兜雖不是高級鼠皮制作的，但卻是老人保護(hù)后腦與頸椎的最佳冠服（風(fēng)門穴、肺俞穴）。第51回寫襲人回家探望病母，王夫人給她穿的灰鼠褂，屬于小毛皮貨，并說其后將給她穿大毛銀鼠的。于是鳳姐馬上給她換了大毛的。本來，作為丫頭，襲人是沒有資格穿如此高貴的毛皮衣服的，但是，這時的花襲人已不僅是怡紅院的“首席大丫鬟“（一笑），已經(jīng)成為王夫人在怡紅院的“線人”，可以直接向王夫人打“小報告”；王夫人已內(nèi)定其為寶玉的準(zhǔn)妾。為了與未來的寶二姨娘搞好關(guān)系，鳳姐遂為花襲人換上了貴婦人的大毛皮外褂。為暗示這件大毛銀鼠褂，曹公在短短一段中3次寫了“大毛”二字，真是微妙之極！關(guān)于狐皮貂皮的描寫，均為以毛皮寫人原則的精妙體現(xiàn)。狐有草狐、沙狐、玄狐、白狐等等品種，因取狐皮部位不同又分為七八個等級。曹公對此均了如指掌。第20回寫寶玉穿的青肷披風(fēng)便是沙狐身體兩側(cè)的大毛皮做成的。第49回寫林黛玉穿的白狐里子的鶴氅、史湘云穿的狐肷褶子，第51回襲人穿的天馬皮褂子（沙狐腹部的皮做的）、第52回寶玉穿的烏云豹氅衣（沙狐頸下的毛皮做的），第94回寶玉穿的元狐腿外褂、第105回寧府的抄查物資中有黑狐、青狐等等，均屬高級狐皮?！妒酚?孟嘗君傳》已有記述：“孟嘗君有一白狐裘，價直（值）千金?！泵鞔螒?yīng)星《天工開物》亦有記述：“純狐腋裘價與貂相仿。”曹公對這些狐皮均有意涵豐沛的描述。

至于最高級別的貂皮，曹公自然也不會放過。第6回寫了鳳姐戴的貂鼠昭君套、第51回寫了寶玉穿的貂頦暖襖、第52回寫的寶玉穿烏云豹氅衣（貂頷下毛皮做的）、第53回寫賈母坐的貂皮褥子，第105回的抄查物中也有貂皮等。但曹公絕不會程式化地使用筆墨的，對貂皮有的只是點到即止。第49回他卻安排了特寫鏡頭：“一時史湘云來了，穿著賈母與她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鼠里子的里外發(fā)燒大褂子。”史湘云這次大展了她的多件高級服裝，為什么首先展示的卻是并不高級的貂鼠腦袋皮褂子呢，而且特別點明是老太太給她的？妙處在于工藝上的獨特。貂鼠原是貂中的小家伙，其腦袋可想而知多么小。用這樣的小腦袋上的毛皮做一件大褂子，豈不令人百思而難得其解。據(jù)專家考述，這一件大褂子是要取自二三百只貂鼠腦袋的。但數(shù)量并非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工藝：首先要由高級毛皮匠人將貂鼠腦袋皮裁剪成若干小塊，然后由高級匠人按毛皮的紋路、長勢、顏色之深淺，細(xì)心排配，再細(xì)心縫合成一整塊，成為渾然一體的衣料。這一件大褂子可以說是珍奇無比的。讀者細(xì)讀細(xì)品之后豈能不瞠目結(jié)舌。

羊皮服裝也是不能不作解讀的。前文已經(jīng)提及，在賈府的毛皮服裝材料中，羊皮是低檔的粗貨，毛皮界素有“千羊不及一貂”之說，但是，曹公卻深知，粗中有細(xì)，低檔材料也能做出高檔服裝。林黛玉穿的“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便是極富詩意的少女美履。它是先將羊皮以特殊揉制工藝和染色工藝加工成紅色而有香味的皮料，并在皮料上雕出祥云紋樣，再用金線鑲嵌圖紋邊緣，形成富麗而簡潔的靴面。這是少女詩人林黛玉踏雪去赴詩會才穿的，充分顯示了她的興會無前的詩心詩情。如果說林黛玉的小靴主要美于工藝上，那么賈母穿的“一斗珠羊皮褂子”則主要珍貴處卻在羊皮本身。這種羊皮不是常見的羊羔皮，而是從懷胎母羊腹部剖腹取出的胎羊皮，制成皮革后，其毛柔潤、雪白，一根一根卷曲得如同一粒粒亮麗的珍珠，保暖性能極好，并非一般貂皮可比。如此珍貴的皮褂子，自然只能讓賈府至尊的老太太穿了，而且是在她病中接待王太醫(yī)的特殊情況下才穿的。這就使衣之珍與人之珍高度一體化、典型化了。

這再次表明，曹公是一位服飾大師。

3 佩飾篇

3.1 佩飾篇之一：玉

賈府的佩飾，琳瑯滿目，珠光寶氣，流光溢彩，從常見的荷包、香袋、釵釧、手帕、汗巾，到稀見的繡春囊、金魁星、金八寶墜角，華貴無比與奢泰無度并存，但在大師筆下，卻是層級分明，詳略虛實恰到好處的。在這個百年貴族之家，是謹(jǐn)遵儒家的佩飾原則的。據(jù)《荀子·法行篇》記述：子貢曾問玉于孔子，孔子說：“夫玉者，君子比德焉?！彼麖挠裰疂櫇伞詣?、音色清亮、瑕適并見等方面贊賞玉石，結(jié)論是：“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此之謂也?！倍鬃拥倪@種玉觀，又是源于老子“圣人被褐而懷玉”之論的①見《老子》七十章。轉(zhuǎn)引自林語堂著《老子的智慧》，當(dāng)代世界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頁。。孔夫子將玉的品格提升到了至高境界。賈府是謹(jǐn)遵孔夫子以玉比德原則的。玉佩飾除了通靈寶玉之外，還有玫瑰佩、玉玦扇墜、碧玉佩、玉手鐲、玉釵、玉（耳）塞子、漢玉九龍佩等，均各有意蘊。賈府文字輩下一代的男子便是以玉命名的，如賈珍、賈璉、賈珠、賈寶玉、賈環(huán)等。但是，曹公對此并未取尊重態(tài)度，實質(zhì)上是調(diào)侃的嘲諷的。珍大爺、璉二爺、環(huán)三爺?shù)牡滦燥@然都是與玉德毫不沾邊的一伙。賈寶玉之命名，其實也是對玉德的否決。所謂“通靈寶玉”，只是女媧補天時棄之不用的一塊廢石，由一僧一道，沆瀣一氣，裝神弄鬼，玩弄法術(shù)，把石頭變成美玉，欺騙世人。當(dāng)賈寶玉知道林黛玉并無玉佩之后，當(dāng)即當(dāng)眾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都不擇，還說‘通靈’，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有此質(zhì)疑之后，遂從頸上摘下這一塊假玉狠命摔去。如果說這只是童年的賈寶玉由直觀而產(chǎn)生的質(zhì)疑態(tài)度，那么數(shù)年后，他知道這塊石頭引出了“金玉良緣”之陰謀，引發(fā)出許多是非之后，他明確表態(tài)了：“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第36回）當(dāng)“金玉姻緣”之騙局使悲劇迅速趨向表面化時，賈寶玉對“通靈寶玉”的質(zhì)疑、否定態(tài)度更明朗更果斷了。于是他再一次摘玉摔玉，說：“什么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由摔而砸，目的明確：“完事?！薄皩氂瘛笔й櫤?，和尚道士、真玉假玉的鬧得賈寶玉精神崩潰（第96回），“掉包計”更使賈寶玉黃泉路上走了一遭。死而復(fù)生，賈寶玉清醒了，明確向花襲人、薛寶釵等人攤牌說：“我已經(jīng)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你們這些人，原是重玉不重人哪?！保ǖ?17回）于是他決定：物歸原主！由和尚道人搗騰到賈府的，還給他們?nèi)ィ?/p>

這就是曹公對于玉德的金科玉律的態(tài)度。

3.2 佩飾篇之二：手帕

有多種名稱的手帕，曹公寫了近百種，而且用了詳略虛實多種筆法，很多地方都寫得讓讀者心旌搖動，心馳魄迷。讀著這些段落，讀者往往連連贊嘆：“妙，妙，實在是妙！”

（1）林黛玉的手帕

第17回寫《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對這次當(dāng)眾面試，寶玉牛得很，大展才識，十分得意。小廝們?yōu)榇硕祭p著他討賞。寶玉遂將他所帶佩飾盡行解下賞了小廝。林黛玉誤以為寶玉把她給他的荷包也給他們了。為此，小兄妹大鬧了一場，其中兩次寫了林妹妹“拭淚”。這次是虛寫手帕。至第19回，曹公便以細(xì)針密筆法抒寫了黛玉的手帕情。這天午飯后，黛玉便歪在床上歇午，寶玉徑入喚醒黛玉。黛玉看到寶玉左腮上有紐扣大的一塊血漬，便湊近前以手撫之細(xì)看，寶玉笑道：是為丫頭們淘胭脂蹭上的。黛玉便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拭。隨后，寶玉提議：“咱們斯斯文文躺著說話兒?！庇谑莾扇颂上拢煊裼檬峙辽w在臉上，聽寶哥哥說東道西，又隨口編了一個揚州林子洞老鼠做臘八粥的故事。對這回書，脂硯齋有一批語：“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jìn)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茍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丑態(tài)邪言矣?！雹谝娪崞讲帯吨廄S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400至451頁。是的，黛玉和寶玉在老太太屋里一處吃、住、玩耍，日久生情，自然而然萌發(fā)出愛情幼苗來。這對小情人兩小無猜，只有親愛，天真、純潔，手帕也是不計彼此的。這段描寫，是足以凈化人們的心靈的。

但是，自薛寶釵佩戴金鎖來到賈府，隨后就有“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的輿論傳出。寶姐姐那沉甸甸的金鎖日益沉重地壓到林妹妹的心上，于是林黛玉的手帕便開始大派用場了。

第28回寫寶玉要看寶釵的紅麝香珠串。寶釵便從左腕上褪那珠串。寶玉看到寶姐姐的“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又見寶姐姐的容顏比林妹妹“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不覺呆了”。這一情景剛巧被黛玉看到了。她嘴里咬著手帕，看著，笑著，對寶姐姐說：她看見呆雁了。寶釵問呆雁在哪里，黛玉說：才看見，“忒兒”一聲飛了。說著，將手中的手帕一甩，正打在寶玉的眼睛上。寶玉正發(fā)呆，嚇了一跳。顯然，這是借手帕警示“呆雁”：不要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第8回）。

自此，黛玉的手帕成為“金玉良緣”與“木石姻緣”爭斗的晴雨表。第30回便寫了寶黛為“金玉”“好 姻緣”大鬧了一場，直鬧到寶玉摔玉砸玉，黛玉大哭大吐。最終是手帕充當(dāng)和解大使：在淚雨滂沱中，黛玉以手帕擦淚，寶玉因忘了帶手帕，就用衣袖擦淚。黛玉窺見，就將自己一方手帕摔往寶玉懷中，一言未發(fā)，仍舊掩面自泣。此處無聲勝有聲喲！寶玉見妹妹摔來手帕連忙接住，一邊拭淚一邊挨近黛玉，拉她的手。讀者由此可見手帕能量之大。

第33回寫賈政往死里毒打?qū)氂瘢煊癖粐槈牧?，哭得眼睛腫得像桃兒一般，用了多少塊手帕，讀者可想而知了。此時黛玉似乎亂了方寸，以至于對寶玉哭道：“你可從此都改了罷！”寶玉卻對黛玉說：“你放心，別說這樣的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边@表明，打得越狠，叛逆性越堅。

當(dāng)天晚上，寶玉借故支開襲人，遂讓晴雯充當(dāng)密使帶去他的兩塊半新不舊的手帕給黛玉（第34回）。晴雯來到瀟湘館，見丫頭正在晾手帕（可見黛玉流了多少淚）。晴雯將兩塊舊帕交給黛玉，黛玉細(xì)心思忖之后大悟，體貼出兩帕舊帕之深意，神魂馳蕩，思緒萬千，“可喜”“可悲”“可笑”“可懼”“可愧”的復(fù)雜情感一起涌上心頭，五內(nèi)沸然。于是將嫌疑、避諱等等統(tǒng)統(tǒng)拋開，研墨揮筆，向兩塊舊帕上走筆疾書，寫下七言絕句3首。這是墨淚雙流寫成的呀！還要往下寫時，這位少女詩人覺得渾身火熱，走到鏡前，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紅……上床之后，猶拿著兩塊舊帕思索。這兩塊舊帕是浸透了寶哥哥的淚、血、汗、氣、親情、愛情、喜怒哀樂的呀！這是寶玉明確以民間傳統(tǒng)方式要求和妹妹定情呀！

定情之后，是平靜的愛情生活。前80回書中，曹公再沒有寫黛玉手帕擦淚的文字。但后40回書續(xù)書者卻大展筆墨，接續(xù)黛玉手帕故事。雖然他們基本保持了黛玉的悲慘結(jié)局，但他們根本不懂得黛玉手帕之意蘊，因之，完全背離了曹公的初衷，谫陋、淺薄、粗暴。用兩回書寫了黛玉之死，死前，黛玉想到了她的“詩本子”，想到了“那塊題詩的舊帕”。她拿到詩帕之后，“也不瞧詩”，只掙扎著用手狠命地撕那手帕。撕不破又將手帕撂入火盆。她寫著3首定情詩的兩塊舊帕，化成一縷青煙散去了（第97回）！續(xù)書者就這樣將那兩塊凝結(jié)著10年親情、愛情和青春生命的詩帕毀了。黛玉臨終時，續(xù)作者寫道：“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第98回）。這沒有叫完的半句話，二百多年來雖有多種猜測，迄今沒有定論。從前后兩段遣詞上看，續(xù)作者顯然是寫黛玉對寶玉的憤怒、怨恨、痛斥的。第97回回目寫得明明白白:《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她為自己以往的癡情而悔而恨，焚稿、焚帕就是為了了斷那段癡情，讓其化為烏有。如此情斷義絕，自然不會傷心不會哭了，也就用不著手帕了。將黛玉對兩塊詩帕的態(tài)度寫得如此不堪，是不符合她性格發(fā)展邏輯的，太令人難以置信。

（2）小紅的手帕、李紈的手帕

小紅的手帕情，是一段“該出手時就出手”風(fēng)格的故事，她沒有大家閨秀的斯文，也沒有小家碧玉的扭捏。

小紅父母林之孝夫婦是榮國府舊仆。她16歲時被分派到怡紅院，成為一個四等做粗活的丫鬟。她原名林紅玉，因重了寶玉的名諱被改作紅兒。曹公在兩三回書中（第24-27回）用了十三四個詞語高度集中地刻畫、渲染了小紅的形象：賈蕓遇見她，就認(rèn)為她生得“細(xì)巧干凈”、“說話簡便俏麗”。寶玉初見她，便仔細(xì)打量，印象深刻：生著”一頭黑鬒鬒的好頭發(fā)”、“容長臉面”、“細(xì)巧身材”，甚至認(rèn)為她“十分俏麗干凈”。鳳姐初見她，打量了一下，便認(rèn)定她“生得俏麗干凈，說話知趣”；派她當(dāng)了一回差之后，便直稱她是“好孩子”，傳話“齊全”“簡斷”，并當(dāng)即對小紅說：”你明兒服侍我去罷，我認(rèn)你作女兒，我再調(diào)理調(diào)理，你就出息了！”曹公如此描繪一個小丫頭，在全書中是很罕見的。他似乎要讓讀者確認(rèn)，這個小紅要顏值有顏值，要身材有身材，要伶俐有伶俐，要能力有能力，也有攀高的癡心和行動。但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齒的”，她“哪里插得下手去?！睂Υ?，脂硯齋評道：“紅玉在怡紅院為諸嬛所掩，亦可謂生不遇時?！薄奥駴]其人久矣”①見俞平伯編《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400至451頁。。

小紅會被長掩嗎？看了上述評贊，讀者已大致有數(shù)。

第24回寫賈蕓用冰片、麝香去敲鳳姐的“后門”，以期得到大觀園內(nèi)監(jiān)種花木的差事，同時又去巴結(jié)寶玉。寶玉約他在外書房等候，但白等了好半天也不見人影。巧得很，小紅路過外書房外，寶玉貼身小廝茗煙便讓小紅為賈蕓帶信進(jìn)去。小紅由此知道賈蕓是賈府本家小爺，便不再回避，而且“下死眼把賈蕓盯了兩眼”（第24回）。并為這位小爺指點迷津，你為何白等了好半天、你為何不應(yīng)再等，你應(yīng)當(dāng)何時再來、她會為你帶話進(jìn)，頭頭是道，一清二楚。賈蕓佩服她的指教，告辭離去時，他回頭瞧小紅，小紅還站在那里。小紅看賈蕓是“死盯兩眼”，不是暗送秋波，而是明目傳情，這就表明：她已經(jīng)認(rèn)定他了。賈蕓回頭看小紅，則是對小紅盯他的回應(yīng)。這一幕雖不是黛玉和寶玉的一見如故，但也算得上“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心路已通，下文就由手帕來做了。在寶玉中魔之后，賈蕓和小紅都是日夜輪流看護(hù)的人員，相見多日，兩人漸熟。一日小紅看到賈蕓手里的手帕，像是自己丟失的那一塊，想問又不便直接去問。寶玉病愈，賈蕓仍去監(jiān)管植樹。一日，賈蕓向送他進(jìn)出大觀園的小丫鬟墜兒打聽小紅。人小心眼多的墜兒便問賈蕓：“你問她做什么？”賈蕓說：他剛才聽到小紅向墜兒打聽手帕，“我倒撿了一塊”。于是墜兒告訴賈蕓：小紅已經(jīng)向她問了好幾遍手帕的事。賈蕓知道手帕確是小紅的，不勝喜幸，遂另定主意，從袖內(nèi)取出自己的一塊手帕，交給墜兒。墜兒隨后去找小紅，傳遞了手帕。小紅心里明白，手帕并非她丟的那一塊，但她卻說是她的。墜兒便問她拿什么謝她和賈蕓。小紅胸有成竹，遂將自己的一塊手帕給墜兒說：“拿我這個給他，就算謝他的罷。”但要墜兒發(fā)誓，不告訴別人。

對此，脂硯齋有回末總批：“喜相逢，三生注定；遺手帕，月老紅繩?！雹谝娪崞讲帯吨廄S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400至451頁。小紅姑娘已經(jīng)17歲了，在那個時代已是談婚論嫁之時。她不勞月老費事，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事。

曹公似乎是含笑展開小紅手帕故事的。但是，十分遺憾，到后40回續(xù)書中，小紅好像人間蒸發(fā)，無影無蹤了。對此，脂硯齋有幾則批語，透露了曹公原意：第27回末總批：“紅玉日后有寶玉大得力處，此千里外伏線也。”甲戌本另有批語：“紅玉今日方遂心如愿（指鳳姐收用她），即為寶玉后伏線?！雹垡娪崞讲帯吨廄S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版第400至451頁。依據(jù)這些線索，一些紅學(xué)家著文認(rèn)為：在賈府被抄沒之后，鳳姐、寶玉等被拘押在獄神廟中，小紅、茜雪曾去探監(jiān)慰問他們；小紅、賈蕓曾打通關(guān)節(jié)，救助過寶玉、鳳姐。原稿中這些情節(jié)分量是相當(dāng)重的，但后40回續(xù)述者卻拋棄了這些重要故事。他們又毀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人物形象，使之成了殘疾人——半截人。④參見季學(xué)源《紅樓夢女性人物形象鑒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232頁。

除了黛玉、小紅的手帕，曹公還寫了賈璉和尤二姐、史湘云、佳蕙、紫鵑的手帕，均非可有可無的閑筆。第63回寫了李紈于群芳開夜宴次日晨，即讓丫鬟去怡紅院尋找她丟失的手帕。對于這個總共只有20多個 字的淡淡細(xì)節(jié)，可能很少有人關(guān)注。但是，曹公在10年寫作、5次修改書稿中卻保留了這個細(xì)節(jié)，何故？細(xì)節(jié)不細(xì)呀。眉目稍動被人猜，何況手帕？作為一個年輕的寡嫂，深更半夜到小叔子屋里去聚眾飲酒說笑，末了還留下了手帕。如果此事被好事者知道，加油添醋傳播開去，后果可能極為嚴(yán)重。李紈不能不時時處處檢點自己的細(xì)小行為。曹公寫這一細(xì)節(jié)，內(nèi)心可能和李紈一樣是苦澀的。

《色彩篇》，應(yīng)該是本文題中應(yīng)有之篇，但《紅樓夢》中服飾的色彩紛繁絢爛，萬紫千紅，是一篇短文很難說清楚的，所以只能另構(gòu)文章敘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