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出生了，我卻抑郁了

巫曉

“在我們國內，每年會有1500萬新手媽媽，其中有60%-80%在產期或者產后有不同程度的抑郁情緒，只有接近20%會發展到產后抑郁癥，每年會有1000多萬不開心的媽媽……”

這是熱播劇《女心理師》中，女心理師賀頓對前來咨詢的感覺自己“很不正常”的二孩媽媽詹璐說的一番話。同時，賀頓也告訴詹璐：“產后抑郁其實很常見，只不過以前很少被人重視。”

我們對產后抑郁的了解大多來源于新聞和影視劇，比如媽媽因為產后抑郁帶著孩子一起結束生命之類的悲劇，每過一陣就會出現在新聞中，提醒著人們產后抑郁的可怕;而《妻子的浪漫旅行》、《幸福三重奏》等綜藝節目則給大家普及了產后抑郁的高發性，讓我們知道了即便是“上輩子拯救過銀河系”的袁詠儀，和豪門媳婦奚夢瑤也一樣會有產后抑郁。

去年播出的兩部都市劇《我是真的愛你》和《女心理師》也都花了不少的篇幅講產后抑郁。

在《女心理師》開播之際，微博閱讀量超過1.2億的#女心理師媽媽產后抑郁太真實了#這個話題下，許多媽媽分享著自己被產后抑郁困擾的經歷和感受，但也有人提出疑問：為什么之前女性沒有那么多抑郁，而現在產后抑郁那么多，是因為媒介放大了焦慮嗎？

——“那是因為之前人們都沒有想到那是產后抑郁，也恰恰說明了產后抑郁以前很少被人重視！”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楊悠說。

除了心理咨詢師，楊悠的另一個身份是媽媽，三個孩子的媽媽。

她和心理學結緣于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后，醫學出身并在國外藥企工作的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之后，楊悠開始了解產后抑郁并開始自我療愈。

對產后抑郁了解得越多，她越是震驚——從未想過會有那么多媽媽被產后抑郁所困擾，這種心理問題甚至會影響人的一生！震驚過后，她找到了新方向，報讀了華師心理系的課程，考取資格證，半路出家成為了一名心理咨詢師。

從兼職咨詢到全職咨詢的十多年里，楊悠遇見過形形色色的咨詢者。媽媽的身份讓她對小區媽媽群里媽媽們的各種抱怨，能感同身受。她會在媽媽群里傳播一些圍產期心理的相關知識，讓媽媽們知道，如果有心理問題可以直接找她。

“什么是心理問題？”有媽媽問楊悠。“煩惱就是心理問題！”楊悠說。

邱虹是楊悠同小區的一個媽媽，她年輕漂亮、性格好、人緣好，端著“鐵飯碗”，家庭條件也不錯，是外人眼中妥妥的“別人家的孩子”。邱虹從未想過自己會和產后抑郁產生關系，直到寶寶出生，每兩小時喂一次奶的“魔咒”開始緊緊地纏著她，即便是睡著了也會被叫醒——喂奶時間到了。

在婆婆又一次“兩個小時了，快喂喂寶寶！”的催促中，邱虹經常會控制不住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讓一旁抱著孩子的婆婆目瞪口呆。

睡眠不足、漲奶、剖腹產刀口時不時的疼痛、松弛的肚子都讓邱虹感覺不舒服。她甚至都不想看孩子一眼，只想能安穩睡上長長的一覺，但越想睡越睡不著。她發現自己好像“變鈍”了，對很多東西都失去了感知力，麻木，開車在車少的路上不知不覺就把油門踩到了底，偶爾還會想象車徑直撞到墻上的情景……

“真后悔生孩子啊！”邱虹把這句話在朋友圈里發了不下十遍，但沒有人看見，因為她設置成了“僅自己可見”。

在楊悠看來，邱虹的表現是典型的產后抑郁。她告訴邱虹，生產后激素的劇烈波動，尤其是雌激素和孕激素在產后的斷崖式撤退，抑郁的情緒也容易伴隨著新生命的到來悄然而至。一般來講，產后3到6個月是產后抑郁的高發期，抑郁狀態會持續兩周左右。產后抑郁的表現，除了“三低”：情緒低落、思維遲緩、意志行為減退外，還有一個典型癥狀就是：會出現睡眠問題，失眠或者早醒。

但這并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別人的錯！

簡單心理和育學園對新手媽媽（孩子0-3歲，樣本量= 2106）的共同調研顯示：近70%的新手媽媽有過產后抑郁的感覺。其中，情緒問題最嚴重的是1-2歲孩子的媽媽，她們產后有抑郁感覺的比例最高，為74.4% 。

美國婦產科學會也曾提醒，大約 7 個產婦中就有一個會遭遇抑郁癥的困擾。超過一半的媽媽會受到抑郁情緒的困擾——雖然達不到抑郁癥的臨床診斷標準，卻同樣令新媽媽們痛苦不堪。而據中國精神科醫師協會統計，產后抑郁癥在我國的發病率約為 7.3%-7.14%。出現情緒低落、悲觀絕望、煩躁不安這些產后抑郁“癥狀”的產婦，比例更是高達 50%-70%。

超過50%的新手媽媽在生完孩子之后的一段時間內，會表現出抑郁的情緒和癥狀，比如心境低落容易無理由大哭、感到沒有希望和價值感、喪失對孩子的興趣、進食/睡眠過多或過少、有傷害自己或孩子的想法等。產后抑郁的病程可長可短，癥狀有輕有重，因人而異，一般病程不超過6個月。如果這種消極的情緒沒有得到疏解而在不斷累積，就容易發展為慢性抑郁或者反復發作的抑郁，進而造成更大的傷害。

因而，對于有抑郁情緒或者“有煩惱”的媽媽們來說，學會排解掉這些負面情緒就顯得尤其重要。“就把產后抑郁看作是生產后附帶的一層殼，這層殼會阻礙你和世界的正常交往，要蛻掉它。只是蛻殼的時間或長或短而已，你所要做的就是知道它對你無益，想辦法去甩掉它！”

對于產后抑郁，很多精神科的醫生和心理咨詢師都提到，擺脫產后抑郁，外力的支持很重要。最能影響她們的無非就是同一屋檐下的伴侶和家人，有抑郁情緒的媽媽要學會向朝夕相處的至親至愛們尋求幫助。

這聽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容易。甚至很多時候，讓你感到抑郁的就是身邊的這些人。

“好好的怎么就抑郁了？”

這個問題楊悠已經聽過無數次。最近向她提出這個疑問的，是一位去年剛剛添了孫子的婆婆。在楊悠的咨詢室里，這位曾經的高校教師描述著兒媳婦生完二胎后種種“難以理解”的表現，“月子里請了月嫂，平時也有保姆帶孩子，我們也挺關心她由著她的，搞不懂怎么就抑郁了呢？”

對呀，怎么就抑郁了呢？

簡單心理《2020大眾心理健康洞察報告》列舉了新手媽媽負面情緒的主要來源，其中：

“我經常因為家人或配偶的做法而感到不開心”（73.17%）;

“我會很容易感到焦慮和擔心”（66.48%）;

“我會因為睡眠不好而影響情緒”（57.31%）。

這些負面情緒往往是疊加的，通常會產生1+1>2的效果，導致產后抑郁情緒不斷加深。

張涵就因為越來越被抑郁情緒所困擾而推開了楊悠咨詢室的大門。

因為奶水不足，從出產房的那一天起，張涵就感覺自己是個不合格的媽媽。在她躺在病床上，側切的傷口隱隱作痛時，所有人關心的都是有沒有奶？寶寶夠不夠吃？沒人關心她需要什么。

比起成為產奶“工具人”更可怕的是，女兒屬于高需求寶寶，敏感、沒有安全感，需要人時時刻刻抱在懷里，稍不如意便大哭不止，弄得張涵心煩意亂，“易燃易爆”。而“隊友”雖然下班后會幫忙帶帶孩子，但也會在每晚雷打不動地安排組隊“開黑”。同一屋檐下，人人都有“自己的時間”，除她自己。

育兒觀念的不同，也容易引發矛盾。因為怎么帶孩子的問題，張涵和媽媽幾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流過無數的眼淚。直到孩子半歲，張涵還是覺得自己很難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迷茫、崩潰、多疑、沉默。

“就把產后抑郁看作是生產后附帶的一層殼，這層殼會阻礙你和世界的正常交往，要蛻掉它。”

最終，張涵鼓足勇氣和爸媽說出“我可能得了產后抑郁”，換來的卻是媽媽“有什么抑郁的？我看你就是作！”的回應，爸爸更是鄙視她“用下三濫的方法威脅你媽”。

——“你看，就連親爹媽都不能理解，更別說別人了！”

的確，在現實生活中，有人覺得產后抑郁不過是矯情罷了，是一種博取家人關注的手段，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也有人覺得生孩子帶孩子“多大點事？至于么”，給抑郁情緒中的媽媽蓋章定論為“作”……

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在“矯情”的偏見背后，因為精神因素造成的孕產婦自殺，已然成為現代孕產婦死亡的最重要原因，產后抑郁已然成為沉默而又危險的“產婦殺手”。

一個人的心理問題能通過親密關系傳導給他人，當一個媽媽不開心的時候，她周圍的人也會受到影響，首先的便是爸爸。

有數據顯示，已婚男人在孩子出生后患上產后抑郁癥的比例為10%左右。英國一些相關報告則指出，多達39%的新手爸爸希望得到心理健康方面的支持。如果需要照顧一個患有產后抑郁的伴侶，自己也患上產后抑郁的比例可能高達50%。

在知乎瀏覽量將近1400萬次的“產后抑郁有多可怕？”的問題中，排在前面獲得上萬點贊的答案由兩位男士提供，他們從男性的視角和親身經歷講述了帶娃的種種問題和挑戰，試圖展現孩子出生后新手爸媽所要面對的問題，也試圖讓更多人去理解媽媽的不易。

從網友們對這個問題形形色色的跟帖與評論中可以看到，產后抑郁并非媽媽們的專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誰帶娃誰抑郁”。

對于男士的產后抑郁，英國一位叫馬克·威廉姆斯的“奶爸”將他的切身體會寫成了一本名為《奶爸抗郁記》的書，以喚起人們對父親產后抑郁的關注與理解。在成為父親后，馬克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抑郁狀態中，“內心覺得生活永遠不會變好了，美好生活已離我們遠去。”他和妻子都得了產后抑郁，情況糟透了，直至通過專業的心理治療才逐漸好轉起來。

在馬克看來，西方人對媽媽產后抑郁已經有了相對多的了解，但對爸爸在產后抑郁的關注還屬于較為初級的階段。他認為，和女人一樣，很多男人在成為新爸爸以后也有焦慮、創傷或抑郁的歷史。缺乏睡眠，對金錢方面的擔憂，以及無法與嬰兒建立依戀的紐帶等，都會讓爸爸們感到內疚，覺得自己不夠好。

“當你想到媽媽們產后抑郁的跡象和癥狀時，就可以理解爸爸們無法體會到的事情——作為父親的他們往往會壓抑自己的情緒，但這種情緒會在他們的性格變化中表現出來：比如回避情境、過度工作、藥物濫用，以及憤怒的感覺等，這些都是其中的一些癥狀表現。類似的情況會出現在妻子懷孕以后，或者在他們成為父親的最初幾年，以及后來的家庭生活之中。”馬克·威廉姆斯在接受媒體采訪中如是說。

了解了這些，你可能也會明白在你抑郁的時候，“隊友”為什么不來安慰你、不幫你分擔，甚至表現得“不大正常”，那是因為他們有可能也處于抑郁情緒中，也需要別人的安慰。

在走出心理抑郁的困境之后，馬克也開始幫助那些處于產后抑郁困擾中的父母。他成立了一家名為“爸爸的援手”的組織，還發起設立了“國際父親心理健康日”，他在TED演講、電視、廣播中都在不斷呼吁對新手爸媽產后抑郁的關注：“支持所有的新手父母，而并非只是父親——（對產后抑郁的）早期預防可以挽救生命，挽救他們的人際關系，同樣，也可以挽救社會。”

“抑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認識它。”

大家對這個疾病要么不重視，覺得沒事;要么過度關注，產生一點焦慮情緒就疑神疑鬼，懷疑自己得了產后抑郁。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臨床心理科李小鈞博士建議，懷疑自己有產后抑郁的媽媽，最好能讓家人陪同就醫，醫生起到健康宣教的作用，告訴家屬“這不是作”，讓他們明白產后抑郁是一種疾病，是需要醫治的。“不認識的話，患者就會產生病恥感——覺得‘我不應該得這個病，得這個病多丟人啊’”。

在《女心理師》劇中，賀頓對產后抑郁的詹璐說，“你不是一個人”。這句話，楊悠在做產后抑郁的咨詢時也會經常提起。她覺得這句話有兩層意思，首先“你得先讓她們明白自己不是個例，減少自責和負罪感”，其次，對于生活在社會中的人，一舉一動都會產生蝴蝶效應，也已不僅僅是“一個人”那么簡單。

她推薦邱虹丈夫去看《82年生的金智英》，在她看來，這部劇可以幫助他了解產后抑郁女性的想法、她們眼中的世界和她們的困惑……

針對產后抑郁，心理咨詢師們都有一套診斷的標準。目前，中國一般采用CCMD3的診斷標準，國外則一般采用美國精神病學DSM-Ⅳ，或者是ICD-10作為診斷標準。而對于普通人來講，如果有出現情緒低落、思維變遲緩、不愿意跟別人講話這些危險信號的話，自己或家人就應該及時尋求專業幫助，千萬不要以為忍忍就過去了。

有一個好消息是國家衛生健康委辦公廳在去年9月11日發布了《關于探索開展抑郁癥、老年癡呆防治特色服務工作的通知》，針對青少年、孕產婦、老年人、高壓職業等重點人群做出防“抑”部署，將孕產期抑郁癥和青少年抑郁癥篩查正式納入常規體檢。

現在，從一線城市開始，越來越多的醫院正式將產后心理評估納入了產后45天復查中，媽媽們可以通過這個渠道來了解自己產后的心理狀況，及時發現問題，盡早進行干預和治療。

絕大部分有產后抑郁情緒的媽媽都屬于輕度產后抑郁，進行心理治療或者行為治療就可以了，如果是嚴重到了一定程度，就得采用藥物來治療。

楊悠分別給邱虹和張涵做過評估，所幸的是，她們都屬于輕度抑郁。楊悠鼓勵邱虹和張涵“走出去”，不要把自己囿于家中，一定要走出去，走進更廣闊的空間，暫時抽離母親的身份，“做自己”，自己開心了，才能成為一個更好的媽媽;她教她們怎樣保證睡眠，盡可能多地去休息;教她們怎樣去糾正“做完美母親”這個不合理的信念;也教她們怎樣去尋求支持與幫助。

楊悠還和邱虹的丈夫深聊了一次，讓他在妻子情緒不穩定的時候可以分擔一些，避免妻子滑向危險的邊緣。她推薦邱虹丈夫去看《82年生的金智英》，在她看來，這部劇可以幫助他了解產后抑郁女性的想法、她們眼中的世界和她們的困惑……

在《女心理師》詹璐故事的結局里，通過心理治療逐漸從產后抑郁的漩渦中掙脫出來的詹璐，不再終日以淚洗臉，她找到了自己心儀的工作，重返職場，在她給賀頓打來報喜電話的最后，賀頓對她說“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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