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平
內容提要 開辟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中國化時代化新境界,需要在前提反思和現實關注上進一步深刻把握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出場的理論根據。近年來,學界展開了構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前提性反思,主要聚焦于三個根基問題的追問。一是肯定向度追問: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的歷史性、否定的辯證法與政治哲學崇尚的肯定性、規范性向度能否兼容一致?或者說,肯定向度、規范向度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建構何以可能?二是價值維度或規范維度追問:唯物史觀作為揭示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科學,何以必然包容包括政治哲學內在的價值維度進而呈現規范維度?三是關于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中國化可能性的追問:從唯物史觀原則高度,選擇從何種中國實際出發去建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中國邏輯?這三個追問集中體現了對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建構的理論前提反思,需要我們以方法論自覺從根基處加以解答。在事物存在根本條件相對穩定的前提下,支撐著質性持續的肯定性向度必然成為辯證法的內在規定,而維護新生事物的質的規定的肯定性向度和規范性向度必然成為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主要指向。研究和把握當代中國差異性社會的正義原則,必然成為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中國化的主要使命之一。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中國化時代化的馬克思主義行,理論創新沒有止境[1]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22年10月16日),《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肩負光榮而神圣的時代使命,需要讓自身成為一種能夠承載偉大的時代思想的智慧之學,但也亟待解答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建構方面的前提性追問??v觀歷史,前提反思、返本開新,成為哲學自我變革、與時俱進的一個基本方式。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發展演進狀況就是如此。近年來,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深深植根于時代實踐場域迅速發展,成為顯學。但是,這一枝繁葉茂、聲譽日隆的學科卻在建構根基方面不斷出現激烈爭論。其中,較為引人注目的有中國學者介入國外學者(羅伯特·查爾斯·塔克、艾倫·伍德、齊雅德·胡薩米、喬納森·沃爾夫等)關于“馬克思主義是否包括道德制高點意義上的正義觀”之爭、中國學者關于“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或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是否源于馬克思政治哲學推論”之爭、中外學者關于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理論展開邏輯應當從何種中國社會實際出發的追問等等。概括地說,爭論主要聚焦于三個前提性追問。一是肯定向度追問: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的歷史性、否定的辯證法與政治哲學崇尚的肯定性、規范性向度能否兼容一致?或者說,肯定向度、規范向度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建構何以可能?二是價值維度或規范維度追問:唯物史觀作為揭示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科學,何以可能包容包括政治哲學內在的價值維度進而呈現規范維度?三是關于“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中國化可能性”的追問:從唯物史觀原則高度,選擇從何種中國實際出發去建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中國邏輯?三個追問集中體現了對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建構的理論前提反思,需要我們以方法論自覺從根基處加以解答。
在方法論自覺的意義上,究竟馬克思主義與政治哲學的聯結是必然在場的還是一種反諷、悖論,關鍵在于馬克思主義之崇尚否定性、革命性、批判性向度的辯證法思維與政治哲學之崇尚肯定性向度的理念能否融通、一致、對接。
在國內某些學者視域中,指認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出場具有一個方法論前提意義上的悖論。其主要疑問是,強調“歷史科學是唯一的科學”的以否定的辯證法在場的歷史唯物主義,如何與作為肯定向度、規范向度出場,致力于為一種和諧穩定、長治久安的社會制度在場辯護的政治哲學在思維方法、理論范式上一致對接、融和統一?
研究肯定性向度與歷史唯物主義、否定的辯證法、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內在關聯,是一個絕非簡單的重大問題。對此,我們不能忽略法蘭克福學派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啟蒙的辯證法》中、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對發達工業社會崇尚實證主義的肯定性向度的批判,以及由此對第二國際以來將馬克思主義歸結為崇尚肯定性向度的實證主義邏輯的反思。將歷史唯物主義僅僅當作一種對歷史進程進行“實證科學”的肯定性事實判斷的學說而否定辯證思考的必要性,就一定會曲解歷史唯物主義的本真性意義和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規范向度。
在馬克思看來,“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歷史”不僅作為一種新世界觀即新歷史觀的闡釋對象(客體)在場,對歷史作唯物主義闡釋即不附加任何外來的成分,用事物的本來面目闡明歷史的本質和客觀規律,更是一個體現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意義的關鍵規定性主體詞:“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頁,第146頁。這一歷史科學指認本身不僅強調歷史規律的“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頁,第146頁。的事實性或實證性而非價值超越性,而且強調其特殊性、暫時性、相對性而非“超歷史”的一般歷史邏輯。在馬克思看來,與歷史唯物主義一樣,政治經濟學是一門歷史的科學。闡釋歷史一般通則、一般規律只有在“首先研究生產和交換的每個個別發展階段的特殊規律,而且只有在完成這種研究之后,它才能確立為數不多的、適用于生產一般和交換一般的、完全普遍的規律”[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154頁。。這種對歷史的肯定性即充滿對現存事物在場永久性的“否定性”,強調了任何存在狀況絕非一經出場就永恒在場、一成不變,而是相反,具有歷史的變化性、變革性、暫時性,具有必然更迭的邏輯和向否定性轉化的趨勢。“否定的辯證法”呈現的存在邏輯就是歷史。因此,歷史性本質上即否定性、變革性、暫時性,或者說,否定性的連續性構成了合理的歷史。在否定性那里,一切現象的反諷和否定幾乎都構成事物存在的必然根據,“連續的否定”之間的套疊構成了歷史。這就是馬克思十分強調的“否定的辯證法”的革命向度:“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盵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頁。對“既成的形式”的肯定性在場必須從不斷的自我運動和暫時性中去理解,從而使本質性向度包含否定性。崇尚批判性、革命性、否定性的辯證法是貫穿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創立歷史唯物主義和資本邏輯批判的一貫主張,也因此構成了部分學者堅持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全面否定政治哲學”的一個主要論據。
的確,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否定舊政治哲學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一個重要變革就在于強調思維的歷史性、否定性、辯證性。不理解、不承認這一點,就不會理解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而否定整個舊哲學(首先包括政治哲學)形而上學的根本意義,就不會真正把握馬克思創立的新世界觀的本質,也就不會在新世界觀基礎上對政治哲學進行根本改造。在馬克思之前,無論是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中世紀的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十七、十八世紀的啟蒙政治哲學家馬基雅維利、洛克、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還是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黑格爾,等等,都秉持“政治形而上學”立場,追求一種絕對理性的、規范的、肯定性的體系。理解了“肯定性”在整個西方政治哲學各個時期的思想變化,就掌握了一把理解西方政治哲學本然性的鑰匙。當然,具體來說,不同時期的西方政治哲學對肯定性的理解存在差異。在古希臘政治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那里,“肯定性”不僅是超越了感性事實性的應當,更與追問“第一存在”的真理關聯。追問何謂城邦的“肯定性”,就是追問何謂正義,進而追問構成城邦存在的正當性與合理性緣由的真理本體。否定性存在于悖理的感性事實性、現象和意見中,而“肯定性”絕不是對感性事實性的追問,而是穿越意見和感性達到理性、存在、真理的本質性向度。政治本體論由此而建構起來?!翱隙ㄐ浴币欢ㄊ浅浆F象、謬誤、意見的本體性在場,構成正義、真理、存在之根本,是唯一的、普遍的、不變的和永恒的存在。“肯定-否定”的二元對立即“存在-假象”“真理-意見”的對立。“否定之否定”的歸謬論證即“不存在是不存在的”,最終依然指向肯定性。中世紀的奧古斯丁和托馬斯·阿奎那將神學政治論中的第一存在、終極存在推到極端,把肯定性闡釋為對全知全能上帝存在的唯一肯定性。黑格爾之前的啟蒙政治哲學家對中世紀神學政治的否定以及對政治現代性兩大根基即“大寫的人”“大寫的理性”的肯定都是非歷史的。他們將“肯定”“否定”的根據完全主觀化、抽象化,將“肯定”與“否定”的關系等同于“應當與事實”,而不考慮中世紀為何出場這一問題。
政治哲學是青年馬克思走向歷史深處、產生思想變革的發端,而青年馬克思在大學時代的第一個政治哲學框架源于康德。康德被黑格爾稱為“德國的啟蒙哲學家”,他雖然看到一直困擾啟蒙哲學家們的政治現代性蘊含的自由意志與自然法之間的主客矛盾,但強調自由意志是先天必然的,自由與必然的矛盾可以統一,否定性向度被自由意志的肯定原則即外部反思排斥在外在的“物自體”之外,因此,肯定-否定成為應當與事實的兩極對立。黑格爾哲學則具有巨大歷史感,全面反思啟蒙現代性以來的歐洲古典經濟學、歷史學、國家哲學和法哲學出場的歷史進程,不僅看到中世紀這一被啟蒙哲學否定的“假象”的歷史根據,而且深刻通觀啟蒙現代性本身所具有的自我矛盾和否定性。一切本質性的存在都是歷史的,盡管歷史對象性可能呈現異化,表現為從假象走向假象、以否定“鏈接”否定。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以“苦惱意識”折射出國民經濟、社會和國家三者內在的現代性矛盾在感性意識形態中的否定向度,以意識的辯證法充分表達了政治現代性的矛盾現實和異化邏輯。他認為,不僅直接性意識呈現就是假象,即否定意識,而且否定意識假象回歸的本質依然是假象,而不是抽象的肯定性。質的規定性、“定在”無非是主體的對象性,對象性、肯定性在現代性主體-客體矛盾中必然以“異化”“異在性”即否定性意識呈現。矛盾是本質性的,異化是主體對象化的必然表達,因而否定即存在、肯定和歷史。任何肯定的“定在”就是否定,這一“否定性辯證法”將否定性的連續在場宣布為“歷史的邏輯”,深刻揭示了政治現代性的固有矛盾和否定性存在的歷史性、正當性。然而,在馬克思看來,由于黑格爾僅僅在精神觀念中談哲學,這一否定性辯證法在黑格爾那里依然是無批判的假批判。無論是黑格爾早年的《精神現象學》還是晚年的《法哲學原理》,如果就“國家哲學和法哲學”的構建邏輯而言,對于政治現代性內在矛盾的意識表達和精神表達都是非否定、非批判的。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否定性辯證法徹底否定這一舊哲學的政治形而上學立場和思維方式,堅持在改變世界的感性實踐中,在使現存世界革命化中闡明否定性和歷史性辯證法向度的革命性質。通過這一變革,馬克思以新世界觀全面否定了舊政治哲學的提問方式、問題和表達。“政治”絕沒有被歷史唯物主義拋棄,而是在變革整個哲學世界觀進程中重新被批判地反思和闡釋。在走向歷史深處的馬克思看來:“從政治國家同它自身的這個沖突中到處都可以展示出社會的真理?!薄罢螄沂侨祟悓嶋H斗爭的目錄??梢娬螄以谧约旱男问椒秶鷥葟墓埠椭茋业慕嵌确从沉艘磺猩鐣窢?、社會需求、社會真理?!盵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頁,第9頁。因此,“什么也阻礙不了我們把政治的批判,把明確的政治立場,因而把實際斗爭作為我們的批判的出發點,并把批判和實際斗爭看做同一件事情”[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頁,第9頁。。由此可見,馬克思絕沒有在哲學革命中拋棄政治闡釋和政治哲學,相反,要在新的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對政治哲學加以根本改造。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的出場史直接表現為“怎樣從這一哲學(黑格爾哲學——引者注)出發又怎樣同它脫離”的歷史[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18頁。。馬克思從否定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出發走向歷史深處,創立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核心的新世界觀,同時,這一新世界觀根本變革了舊的政治哲學觀,包括作為舊政治哲學核心概念的正義觀。
其一,建構以批判性、革命性為時代實踐要旨的政治哲學。新世界觀以“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的實踐立場和革命態度根本否定了僅僅以形而上學方式解釋世界的舊政治哲學在場原則,必須對“現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并且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事物”[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頁。。否定舊世界、布展新世界政治秩序的革命成為“革命的邏輯學”的使命。正義觀不再具有自足、絕對、至高無上的精神本體地位,而被作為完全依賴于現實的實踐歷史派生的出場形態,為了滿足變革舊世界、創造新世界實踐需要的行動指南。
其二,建構從社會存在到社會意識出場邏輯的唯物史觀的政治哲學。與舊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相反,新世界觀考察政治哲學和正義觀的出場是“從人間升到天國”。在經濟基礎上占主導地位的肯定性原則必然在政治國家中為主導原則。異化的意識形態源于現實世界的自我異化,而生產方式新舊更迭的革命性變革,不斷產生新的合法化的政治規范。因此,絕對理性、至上規范的政治哲學地位被徹底否定。政治國家連同正義觀的根基不在自身,而在需要它出場、規定它出場、讓它呈現為出場場域假象景觀或涂層的生產方式。
其三,建構開放發展的政治哲學。新世界觀徹底否定了舊政治哲學和正義觀的形而上學,即非歷史性的思維,否定了其唯一性、不變性和永恒性的判斷?!斑@種辯證哲學推翻了一切關于最終的絕對真理和與之相應的絕對的人類狀態的觀念。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終的東西、絕對的東西、神圣的東西;它指出所有一切事物的暫時性;在它面前,除了生存和滅亡的不斷過程、無止境地由低級上升到高級的過程,什么都不存在。”[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頁,第223頁。馬克思在揭示肯定性就是否定的歷史這一深刻的原理之時,就闡明了暫時性、相對性和歷史性的出場原則。
其四,建構多元出場主體構成正義關系性出場架構的政治哲學。在一切矛盾處于對抗性狀態的階級沖突社會,特別是馬克思《資本論》聚焦分析的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基礎上的生產關系主導的社會,資本權力支配著勞動,同一的交往實踐結構本身連同正義向度具有多元主體性,因而其存在論的肯定性原則被異化為支配性的社會規范性原則,成為政治國家法治的原則;然而,多元階級主體的利益沖突、對抗使正義向度的肯定性之間呈現多元性,彼此之間發生沖突,呈現否定性。因此,正義向度的肯定性絕非單一的、絕對的和同質性的,而是對立、矛盾的在場。
馬克思發動哲學革命的指向根本變革了舊政治哲學,包括以黑格爾為代表的舊哲學。那么,歷史唯物主義又是否容納“政治哲學”的肯定性、規范性呢?回答依然是肯定的。顯然,如果歷史唯物主義之“否定的辯證法”沒有任何秉持肯定性的向度,如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左翼學者們在重建“革命的馬克思主義”時就想象的那樣,那么的確就根本不可能建構任何一種作為具有新的肯定性、規范性向度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蛘哒f,政治哲學的馬克思主義轉向,需要準確解答歷史唯物主義如何以內在的本質包含和容納肯定性、規范性向度。許多學者(如塔克、伍德等)質疑馬克思主義正義觀進而否定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建構的合法化的根本論據之一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本質上無法容納“政治哲學”的肯定性、規范性向度。
其實,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性原則既本質性地展現為批判的、革命的、“否定的辯證法”向度,也同樣展現為肯定性、規范性向度的辯證法。兩者不僅相融,而且都不可或缺。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立足歷史唯物主義原則的高度,包含肯定性向度,進而展現為價值向度和規范向度,其根據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肯定性是歷史唯物主義所闡明的客觀存在和規律性的承載者。任何變化和規律都是由肯定性的主體承載的。運動、變化和否定性都建立在肯定性的存在基礎之上。黑格爾在《邏輯學》中以抽象思辨方式將肯定性的“存在”(純有,Sein)作為“純粹的抽象”,當作直接性范疇,構成“絕對的否定”(無,Nicht)間接性范疇的前提,將“定在”(Dasein)作為“質”(Qualit?t)的規定,成為進入本質性(Wesen)矛盾的基礎。任何一種事物的存在,都必須通過肯定性才能獲得質的規定,進而走向質變的飛躍,轉化為它的反面。在此之前,肯定性成為事物在場矛盾的主導向度,否定性占據矛盾的次要地位。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以“黑格爾門人”的身份顛倒、改造了黑格爾這一思辨邏輯,指明商品普遍交換導致貨幣的誕生,貨幣交換的普遍化通過購買勞動力使之成為商品進而轉化為資本,資本內在本質性矛盾沖突導致“外殼炸毀”的危機邏輯,正是在持續的肯定性意義上考察否定性的。恩格斯指出,辯證法“也有保守的方面:它承認認識和社會的一定階段對它那個時代和那種環境來說都有存在的理由”[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3頁,第223頁。。由此看來,如果“存在的理由”充分,那么肯定性向度亦充分;如果“存在的理由”持久、普遍且強大,那么肯定性向度亦持久、普遍和強大;如果“存在的理由”需要規范,那么肯定性向度亦呈現規范性。在這一意義上說,否定的辯證法之革命的、批判的特性,也可以同時表現為肯定的、“保守的”和規范的辯證法。
第二,否定依賴于肯定,否定成為肯定推陳出新的必要中介。否定性只有借助于肯定性才能存在,否定性若沒有肯定性導向,就成為一種消極辯證法。積極的辯證法都是從肯定、否定到否定之否定即新的肯定。否定性對自身在場必要性、必然性的肯定,是因為它起著創造新事物的中介作用?!胺穸ǖ臇|西也同樣是一種獨立自為的否定的自身關系、自為存在,但同時作為單純的否定,只有在它的對方里它才有它的自身關系,它的肯定性?!盵1]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58頁。馬克思所主張的對現存事物肯定的理解中包含著否定的理解,即必然滅亡的理解,伴隨著否定進程進一步向前延伸,必然遭遇否定進程的中斷,新的肯定因素就從中脫穎而出,站在否定前面而成為主導,成為階段性演變的結局。在這一意義上,任何對現存事物否定的理解必然包含新的肯定的理解,即必然重新在場、重新肯定的理解,這就是辯證否定或否定之否定進程的現實規律。
第三,改變世界之實踐主題轉換的必然需要。在黨領導中國人民實現站起來、富起來之后,強起來成為新的時代主題,決定了作為行動指南的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必須以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建立和完善國家現代化治理體系作為理論表達和思想引領的主旨。因此,理論的“肯定性”向度占據主導地位、主體地位理所當然。一種曾經被理論界長期詬病的觀點認為,隨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主題從“革命”向“建設”轉變,其理論形態必然從“革命的馬克思主義”向“建設的馬克思主義”轉變。批評者認為,在全球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誰勝誰負問題沒有解決之前,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性、否定性使命始終沒有改變。其實,雙方都混淆了兩個命題,主題轉換和馬克思主義歷史觀、辯證法的雙重向度并不等同。前者是不容否定的。盡管就全球而言,兩種制度、兩條道路之爭的勝負大局未定,但是就世界大變局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全局而言,時代主題、實踐使命發生轉換是確定無疑的歷史事實。問題在于,無論對于革命主題還是發展主題的理解和把握,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辯證法都不是單向度的。進入發展時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主張肯定性來大力建設法治國家、用制度體系規范建設長治久安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的同時,對待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霸權主義、對待國內全面深化改革面對的障礙,依然需要革命性、否定性向度。而且每一個需要肯定性的環節和方面,都需要以否定性來革新舊體制、舊傳統、舊觀念。因此,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的否定性、革命性向度并沒有缺失。然而,需要關注的重點、焦點問題恰恰在于,建設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要達成長期性、穩定性、全面性、完善性,就要大力確定肯定性向度的主導地位和重大意義,以及規范性、合法性和正當性的客觀需要,因而就需要建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改革開放40多年來,從以“殺出一條血路”的感性實踐方式破除舊體制為主的階段進展到一個以自覺理性、規范有序的頂層設計方式來全面建構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治理體系的新階段,擺脫絕對貧困之后的中國人民強烈呼喚和追求以公平正義實現美好生活需要,因此以肯定性、規范性向度占主導地位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出場就是勢所必然的。
學界關于“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建構合法化的詰難之二,即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規范-價值向度(包括“正義”等政治哲學原則指向)究竟源于客觀向度,抑或如西方政治哲學一樣源于超越事實層次的所謂“道德至上意義上的規范”?如果是后者,那么,這一來自道德意義上的規范與主張從客觀的歷史規律決定論出發解釋世界、改變世界,反對脫離客觀歷史規律的歷史唯物主義如何一致或相融?這一爭論可回溯到當年伯恩斯坦“倫理社會主義”與科學社會主義的決定論之爭,也構成“塔克-伍德命題”反對馬克思主義有正義觀的核心觀點。
若干堅持強調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規范性具有合理性、合法化和正當性的學者,都毫無例外地從道德-倫理意義上談規范內蘊的價值向度,從規范既被歷史客觀事實性、規律性向度決定又反作用于客觀進程的角度來加以理解。在他們的闡釋中,價值等于價值觀,規范等于道德規范,它們都屬于或源于一種精神層次的存在。當然,也有學者例外,如為了闡明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規范向度的合理性、正當性、必然性,胡薩米提出關于馬克思的正義觀出場的客觀基礎(生產方式和利益基礎)的闡釋,來回應正義的規范向度何以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內在要求。然而,這一闡釋并沒有完全闡明,究竟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價值-規范何以源于一種客觀向度而不是精神道德。
其實,“規范”一詞主要指一種在某共同體內部約定的相對穩定、程序化的行為方式,而政治規范則指為了建構政治共同體和國家而給出的約束人們行動與觀念的相對穩定的政治規則、秩序或制度。在政治哲學視域中,規范向度具有主導性,政治哲學主要追問和解答政治規范在場的合理性、合法化和正當性。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從來不否認道德、倫理等精神因素對政治哲學規范向度的本質理解、合法化認同、精神教化和文化辯護具有巨大作用,但從不由此將道德-倫理當作規范向度的終極性源泉和至上標準。堅持規范向度來源和初始在場(第一性)的客觀根源,恰好是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超越以往一切舊哲學、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原則的基本要求。追問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肯定-規范向度何以源于客觀性在場,這正是需要我們做出深層的前提性反思的關鍵問題之一。對深層的客觀性在場的規范結構,如何不斷由本質而存在,進而進展到精神層次的法、道德、民主的政治規范,這恰好存在一個出場學縱深掘進的追問。只有闡明了政治規范的出場學塑形機制,我們才能真正回答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規范向度何以可能與歷史唯物主義對接之問。
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肯定-規范向度的客觀性根源,就終極性而言,植根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本性,即客觀的、多元主體交往實踐的結構之中。正如筆者多年來一再指出的:任何社會活動本質上都是交往實踐,即由多元主體之間通過變革共同的中介客體而結成客觀交往關系的活動。人們的社會交往活動不是如哈貝馬斯所說的“普遍語用學”、話語交往或精神交往,也不是由霍耐特的相互“同意”或“承認”構成的主觀合法化機制,而是一種自由的感性物質活動。交往實踐的辯證法有兩個對立的向度。一方面,作為歷史規范結構的建構和維護,它具有肯定-規范向度;另一方面,作為不斷變化、發展、超越性指向未來的向度,它又具有否定-變革向度。這兩種向度都是交往實踐整體運行的功能性方面,而不是某一成分。從功能分配的角度來看,肯定-規范向度主要倚重交往實踐的實體結構、共同體、交往形式,而否定-變革向度更多地倚重意義結構、多元異質主體、交往活動。兩者都是以物與物(中介客體)關系表現出來的人與人的交往活動關系。在這里,兩種向度蘊含交往實踐的三重結構(實體結構、意義-價值結構、辯證結構)以及交往活動的雙向建構、雙重整合,所倚重的就是交往實踐整體運行的功能定位。無論是交往實踐的對立向度、三重結構還是雙向建構、雙重整合,都是客觀的交往實踐本身的機制,而不是精神的、道德的派生。精神、道德、國家法的合法化規范不過是這一交往實踐客觀規范的精神表達,以及在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層面的維護。
對立向度都是交往實踐的客觀功能和客觀向度。學界經常將規范向度看作超越“事實性”層次的“價值性”的延伸,如哈貝馬斯將規范對事實的關系看作道德“應當”對“現存”的超越。其實,即便如此,兩者并不首先存在于法律和民主領域,而是交往實踐客觀性在場的表現;不是存在于哈貝馬斯醉心崇尚的那樣一種“事實與規范之間”的商談[1]參見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童世駿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道德“應當”對現實“事實”的超越中,更不是取決于霍耐特歸結為多元主體間意識層次上的相互“承認”或“同意”[2]參見霍奈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孫逸凡譯,譯林出版社2021年版。,而是存在于客觀的交往實踐活動之中,存在于交往實踐內部否定-變革向度對于肯定-規范向度的超越中。如果說,交往實踐的事實性存在本質上不過是實踐造就的“現實自我”,那么“價值性”不過是實踐變革必然指向的超越“現實自我”的“價值自我”。實踐是永無止境的。任何新的、指向未來的實踐運動目標都可以表現為一種觀念、精神和價值觀,但是究其根源而言依然是一種現實的、客觀的實踐指向。改變世界的實踐目的本身永遠具有超越性,這更加符合人們的價值追求,這就是在目的、目標意義上實現自我價值,改變世界的客觀活動。價值自我、價值向度由此貫穿于整個交往實踐過程。一旦價值自我構成支配人們的交往實踐過程的內在要素,就建構起了交往實踐的共同體,也就是規范共同體。
肯定-規范向度不能完全擺脫事實性。一般來說,規范首先就植根于事實性在場的主導規則,而超越性的價值向度作為否定-變革向度在孕育新的規范出場,推動規范向度的新舊更迭。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將規范向度僅僅歸結為交往實踐的“價值自我”。問題還是要重新回到對交往實踐的對立向度、三重結構、雙向建構和雙重整合機制的分析與理解上。
政治規范不過是源于經濟規范、社會規范的法律用語。在經濟場域中,對立向度依照參與交往實踐的不同主體及其本質關系而彰顯不同的性質。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分析資本與勞動在剩余價值生產的過程中的關系,兩種向度就具有客觀的鮮明的對立和對抗關系的性質。在馬克思看來,本質上為資本主宰的剩余價值生產過程,就生產的直觀場景即工人勞動過程來說,表現為勞動者以自己的精力和體力操控勞動工具將其施加于勞動對象、創造勞動產品的過程。這一勞動過程從產品角度看,就是生產過程。這一勞動、生產過程如果撇開其他因素,似乎就體現“勞動一般”或“生產一般”,即單純體現出勞動者與勞動工具、勞動對象之間的主客體客觀變革關系。其實,這一勞動生產過程無論資本家是否在場,都已經被先在地、無條件地納入資本權力控制之中,依照資本邏輯的需要而展現。勞動者、生產資本家、其他相關資本所有者,都處在一個多元主體交往活動之中,生產過程實際上就是一種活動的交換和功能的相互作用過程,就是多元主體間的交往實踐。因此,作為交往實踐的第一重結構是,生產過程即物化的邏輯成為社會存在的本體論規范,而大大超越以往時代的生產效能、生產率、財富的生產方式,在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資本的物化邏輯、生產工序和治理體系就天然成為客觀的規范邏輯的根源。如果說,崇尚這一生產方式的合理性、合法化和正當性的社會意識天然成為社會公共規范和國家法,那么這不過是對客觀的規范向度的精神表達和維護肯定。占據這一社會的“正義觀”居于“天然的”主導地位,不過是這一社會物化邏輯的必然結果。因此,不能說規范向度就與事實性無關,恰好相反,事實性的現實占據了客觀的肯定-規范向度的第一主導地位。
然而,在馬克思看來,這一物化邏輯遮蔽著交往實踐的第二重結構:意義-價值結構,即人與人在價值生產和分配方面的對立邏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僅是一種客觀的、超越以往時代的、高效率的交往實踐本體,一種具有“肯定-規范”向度功能的存在,而且在其背后,生產和分配呈現著對立的意義-價值結構。生產過程不僅是產品制造過程,更是價值創造過程。對于勞動者來說,這一生產過程早已經被工資-勞動力的表面的“等價交換”規范先在地宰制規定,生產勞動過程最終讓他得到的價值就是勞動力的工資,即必要勞動創造的價值,而資本所有者則獲得剩余勞動創造的剩余價值。同一的生產勞動不是對單一主體產生的單一價值向度,而是對處在同一交往實踐過程中的不同主體的價值歸宿呈現相互依存、相互對立的關系,即呈現交往實踐的對立的意義結構——對資本所有者群體意味著財富的增長,而對于活勞動供給者即勞動者而言是貧困的積累。這種同一生產過程同時對不同相關主體產生多元的但相互依存、相互對立的意義向度、價值向度,就是交往實踐的意義-價值結構。所謂相互依存性,就是生產的價值創造的結果對于任何一方主體的價值向度而言都不是孤寂的,而是與其他交往主體的價值向度彼此互為存在條件的:沒有資本所有者財富的積累,就沒有對于勞動者而言的貧困的積累;反之亦然。所謂相互對立,是指兩個價值向度之間完全對立。馬克思指出,“勞動過程變成價值增殖過程的手段,變成資本自行增殖過程即生產剩余價值過程的手段。勞動過程從屬于資本”,“生產過程變成為資本本身的過程”[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0頁,第505頁,第505頁,第504頁。。“工人勞動的‘社會的東西’等等,不僅‘在想象中’,而且‘在實際上’,不僅作為異己的東西,而且作為敵對和對立的東西,作為對象化和人格化于資本中的東西,與工人相對立?!盵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0頁,第505頁,第505頁,第504頁。這一既完全對立又相互依存的意義-價值結構,構成了交往實踐的既異化又否定-變革的向度。絕對剩余價值生產使勞動在形式上從屬于資本,而相對剩余價值生產使勞動在實質上也從屬于資本。隨著大機器的使用、分工的精細化和工序生產力的大幅度提升,“科學這個社會發展的一般成果在直接生產過程中的應用,——所有這一切都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而不表現為勞動的生產力,或者說,只有在勞動與資本相等同的意義上才表現為勞動的生產力”[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0頁,第505頁,第505頁,第504頁。,相對剩余價值生產過程加速財富分配和占有的兩極分化:在這一向度上,雖然占據統治地位的價值向度依然是資本邏輯,因而主導規范就是資本邏輯,但是處在對立面的勞動者主張的新的正義規范在沖突和矛盾中不斷反抗和沖擊著主導規范的宰制,構成了交往實踐規范結構的撕裂、多元化。這一多元規范之間的撕裂、沖突和對抗關系,呈現為政治權力的社會關系,真正構成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把握的本質性對象。
值得我們深思的地方在于,肯定-規范向度對否定-變革向度的遮蔽和異化,是交往實踐的存在與本質的分離。在此遮蔽和異化中,不僅“人與人的社會交往關系”拜物教式地顛倒表現為“物與物的關系”,而且本質層次上的人與人的價值向度的對立、沖突顛倒地表現為人與人的分工合作的一致性的生產方式組合關系,對立和沖突的價值規范向度異化為表象的規范一致的向度。在法、國家、政治層面上,肯定-規范向度對否定-變革向度的遮蔽和異化就直接表現為掩蓋內在價值沖突、對立和矛盾的單向度、同質性的規范向度,即體現統治階級利益意志的規范向度和正義原則。任何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規范向度和正義原則都表現為單一性、同質性的,這是更深刻的關系,也是迷惑學者,使他們難以判斷馬克思是否“承認”每一個階級社會形態都有自己的正義原則之原因。其實,馬克思在異化、拜物教和顛倒的意義上闡明交往實踐的意義-價值結構作為否定-變革向度的多元沖突規范結構時,就已經歷史地、辯證地闡明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客觀規范觀。這一客觀規范觀不僅“承認”本質向度的多元、對立、沖突的規范結構存在的必然性、合理性、正當性,而且同樣在拜物教式、異化出場的意義上“承認”作為建構統一性、同質性、主導性的政治社會形態的肯定-規范向度在場的必然性、合理性、合法性和正當性。“誰的規范、誰的正義”并不先天地取決于任何階級立場和道德規范,而是取決于占據社會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和社會關系。這一合理性和正當性的根據僅僅相對于產生它、讓它出場的客觀異化邏輯而言,而否定-變革向度層次在場的多元、對立、沖突的價值規范結構顯示出的客觀邏輯更加具有合理性、合法性和正當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曾經歷史性地超越包括行規、封建政治等級等在內的一切傳統政治規范,而進展到純粹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勞動的統治規范,對這一歷史的分析需要方法論自覺地完成從“完整的表現蒸發為抽象的規定”;然而,出場學更需要“從抽象上升到具體”,即從純粹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上升為政治社會和國家法律規范,這就是政治規范的異化的出場邏輯。
時至今日,走向21世紀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不能不深切關注21世紀的資本創新邏輯對于當代全球治理政治規范的塑形機制。為了使當代全球資本主義(暫時)擺脫原有資本主導形態內的危機和追逐更大的利潤空間,“具有創造精神的各個資本家”[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0頁,第505頁,第505頁,第504頁。不斷創新:從工業資本到金融資本,從實體資本到虛擬資本,不僅讓勞動(從物質制造業勞動到數字勞動、虛擬勞動)從屬于資本,而且讓一切能夠讓資本賺錢的社會要素資本化,從而促使經濟規范擴展為政治規范乃至整個社會的規范,使資本權力作為規范在一切社會要素中占據主導地位。
存在與本質這種二元的顛倒和對立,“這種‘異化’(用哲學家易懂的話來說)當然只有在具備了兩個實際前提之后才會消滅。要使這種異化成為一種‘不堪忍受的’力量,即成為革命所要反對的力量,就必須讓它把人類的大多數變成完全‘沒有財產的’人,同時這些人同現存的有錢有教養的世界相對立,而這兩個條件都是以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展為前提的”[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8頁。。交往實踐的意義-價值結構成為消除異化的否定-變革力量,變成交往實踐的第三重結構:辯證結構。它由肯定規范向度與否定變革向度構成,又超越兩者,成為向前消除異化的新向度。這一消除異化的第三重結構需要奠基于世界歷史性的生產力的巨大發展之上,才不會令世界重新退回普遍貧窮,才會建立世界歷史性的普遍交往和全球化體系,使作為普遍交往體系的后資本社會成為可能。而世界歷史性的生產力的巨大發展在資本宰制邏輯之中就曾經使占主導地位的政治社會、法、國家的規范呈現一種高效率社會的合理性、合法化和正當性假象。
由此而論,交往實踐的三重結構,即構成肯定-規范向度的實體結構、構成否定-變革向度的意義-價值向度以及作為兩者合題又超越兩者的辯證結構,構成了不同的規范向度,這些變化的規范向度都是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聚焦把握的對象,這就完全超越了舊政治哲學的視域。
雙向建構和雙重整合機制就是一種在交往實踐活動中規范主體和規范本身的同步建構,以及微觀規范和宏觀規范的同層次整合,因而也就是塑形規范結構的出場邏輯。在資本的剩余價值生產中,勞動者的資本化(勞動從屬于資本,成為可變資本的應用載體)與資本人格化都是資本化生產的交往實踐建構的主體形態,他們構成的生產關系就是相應的規范;具體場景中的微觀規范與全球總資本及總勞動結成的宏觀規范也是同步雙重整合的,經濟關系的規范與政治規范、各個民族國家的政治規范與全球治理規范也是雙重整合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只有在這一復雜宏大的理解體系中把握復雜的規范建構關系,才能真正理解政治規范從市民社會走向政治國家的出場邏輯。
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建構的第三個前提性反思,即指中國化的可能性之問。聚焦中國問題,回答中國之問、人民之問、時代之問,即科學解答如何推進21世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體系建設進程、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滿足人民群眾美好生活愿望和公平正義需要等問題,無疑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應運而生進而聲譽日隆的重要原因,堅守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的偉大初心和堅定立場是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中國化的必要條件。需要強調的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建構,絕不能簡單搬用國外的政治哲學話語剪裁中國實際,甚至也不能照搬當年馬克思政治哲學話語的原本,而需要站在中國大地上,從中國實際出發重新追問現實的和邏輯的起點。馬克思當年通過對市民社會的政治經濟學-哲學批判而闡明國家本質,走上了歷史唯物主義之路,那么,從何種中國的“市民社會”出發才能闡明中國特色的政治規范原則,進而才能完成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中國化建構?
這一現實的和邏輯的起點、基礎和出場語境,就是筆者指明的“差異性社會”[2]參見任平:《論差異性社會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未來》,《馬克思主義研究》2010年第5期。。在中國跨入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新征程上,差異性社會依然是“現實自我”,但超越現實的“價值自我”發生了改變。聚焦扎實推進共同富裕的使命,國家治理現代化提出了新的時代之問,需要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做出新的解答。
第一,致力于建構共同富裕發展共同體的國家治理現代化規范體系的新時代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必須全面深化對差異性社會的科學理解。肩負建構國家治理現代化原則重責的新時代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面對的主要社會對象就是差異性社會,主要使命就是以良序、善道治理和規范差異性社會,以新的追求共同富裕發展共同體之目標引導差異性社會變遷。近年來,來自國內社會學、政治學、法學等的研究成果都表明:隨著我國多元化所有制結構、分配結構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社會各個利益群體已經分層化和差異化,我國已經進入差異性社會。這已經成為我國當前的一個重大社會事實。差異性社會當然主要根源于自身基本矛盾的特殊性。一方面,新時代立足于以公有制和按勞分配為主體的基本經濟制度與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當家作主的政治制度,為共同富裕發展共同體建設,人民的根本利益、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趨于一致提供了最重要的制度保障。這是超越西方市民社會根本制度規定之所在。人民成為社會的主人,成為一個追求共同發展、共同富裕的利益共同體。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符合人民的共同利益和長遠利益,因而成為社會共識、人民的共同理想和共同愿景。但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將共同富裕的國家治理規范虛構在民粹主義、福利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原則之上。差異性社會的鮮明特征之一就是多重生產(傳統農業生產、大工業、現代服務業和知識產業)領域及其相應階層的交叉并存、資本邏輯的存在和市場機制的作用、利益差異狀況的錯綜復雜,這客觀上造成人們在局部利益、分層利益和眼前利益上依然存在若干差異。我們肯定差異性社會,絕不等于肯定所有差異的正當性與合理性。相反,規范和善治的目標,要求我們必須從當代中國的實際出發準確把握社會分型,建構善治規范。
第二,追求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長治久安目標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必須深刻認識到差異性社會存在的長期性。我們要大力推進共同富裕發展共同體建設,但是必須清醒認識到差異性社會將貫穿整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全過程,人們的物質利益差異、社會分層不僅影響著人們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也影響著整個社會的政治、社會、文化關系。人們的物質利益差異既需要有經濟表達,也需要有政治、社會和文化表達。差異性表達貫穿整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全過程,以及各方面的經濟矛盾、政治矛盾、社會矛盾、文化矛盾和生態矛盾。解決這些矛盾,就需要有一系列有效、有序的國家治理規范和治理方式,涉及經濟方式、政治方式、社會方式、文化方式、生態方式等。從這一意義上說,差異性社會是建構我國善治規范的經濟體系、政治體系、社會體系、文化體系的現實基礎。
第三,新時代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必須辯證地把握差異性社會的治理體系。在現階段,一個由良序治理、以善道規范的差異性社會就是我國人民高度認同、普遍期待的社會。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過程中,我們需要積極規范與治理差異性社會,既要量力而行,不能空想逾越差異性社會的階段而提前步入“同質性社會”,更不能任由資本邏輯任意擴大差異,“自由”倒退回階級對抗性社會。我們既要保持一定的差異,以激發社會發展的活力;更要強調社會正義,以促進社會不斷走向共同發展、共同富裕的共同體社會。在人民內部,差異的利益訴求和表達各不相同,存在矛盾。有效治理社會,需要有一個社會主導的價值規范,以協調關系,求得共識。因此,立足現實、指向未來的規范和善治,需要準確地選擇正義的邏輯。以良序治理差異性社會,離不開“差異的正義”原則,即“差異的公平”或“公平的差異”,這是主導差異性社會規范的基本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