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風的詩

劉雪風

林中隨想集

你輕撫飽滿的落日，手抵木槳，向對岸

劃去。分身術此時生效，梅花卷積光暈，

枝頭邊緩慢凝聚五官。樊籠外，雨滴稍稍

化解了你固執的心。任何長久的注視

都不足以在樹梢末端停滯。剝開河堤的

前額，剝開布谷鳥的前額。不哭，不哭，

看松尾消逝中拖拽風影，一去十三里。

沿著春光牽引嬌嫩的左手。曲徑脊背上

黑密的蟻群，給泥土添上蠟紙般的烏云。

將要落雨了，這歸巢的游子

還需多久才可抵達美夢最深處;而你又

能否撬開寂靜的果核，將幸福填充。

落日的鐵軌在白云上方鋪墊，輕盈又牢固。

途中景在列車緩緩行進中不斷變幻、交疊，

卷積著黝黑的隕石及夕陽一同碎落。

車窗邊，旅客們反復囈語：“還能回得去嗎，

我清涼的童年少年？”純白的寂靜里，

新濉河水及腰。慢些，請再漫過來一些。

如果蒼老的事物必將在春日繁生。

如果樹影中離去的魚尾、繁星不再被霜雪

反復涂改。那么往日能否在閑云

緊握的掌心中，活成一筆不動產。夜晚的

傷口隱約浮現，六月，一切將就未就。

松柴邊，巷道里的竹笛聲，沒有了。

水面，你將浸的頭顱微微高過

田浪翻卷時，柔軟的倒影。

給母親

過去，不朽的病痛如湖水般覆蓋我的軀體

我卻很少厭倦這種消耗。我固執地認為

每生一次病，母親就會多愛我一次

病得越重，她的愛，就會越濃

像摻雜烈焰的蜂蜜，容納著滾燙的幸福

多年游去，這虛弱與骨骼內部流動的雨水

已在她的脊背、皺紋，腰懷中蒸發殆盡

我也有過懼怕，那時，父親外出務工

我在母親懷中睡去，深夜，被屋外動靜吵醒

嘈雜聲擠入門縫，如船槳下的水流，密集的

空間內，通過微小的漩渦極速傳遞

像野生的麻雀，也像靈活的竊賊，在夜晚

就要把貧窮的院落搬空。我至今不明，那晚的

紛亂是由什么造成。我只記得，身旁的母親

每翻一次身，我的心，就能捕獲更深的安穩

傷別離

我幻想在榆樹縫隙中練習時間穿墻術

試圖尋回少年失落的魚簍

渡口煙云映照著落日，花香不再

這流水，無端消耗了我們生命中

本該長存的一部分。這一切須歸究于

三餐，還是鄉野的宿命論呢

夢中，有人不斷下沉，腳下的

鴻溝仍在，這青草、麥子筑起的橋梁仍在

這些年，我飽受濁水浸透的外衣與

墻壁的雙重包圍;信紙折疊的

舊天堂被幼獸含在嘴里

悄悄融化。我跟隨它咽下柴扉，咽下炊煙

淚眼恍惚中，咽下滿含拒絕的河流

我曾有一冊小說，寫滿理想的技法

我曾有一宗通靈術，熟知草木的悲歡

而如今，喉嚨作廢，雙目失明。但我仍可聽

聽柳絮緊抱清風骨頭飄游，漫無目的地飄游

那種痛楚與和諧，在即將焚燒殆盡的

碑文中，在萬家燈火若隱若現之間

湖水集句

松枝的裙角在坡面聚攏，緊貼傍晚的濕軌

彩箏沿水波滑至樹梢，仿佛用臂舉起你

將柏樹與水杉寄存暮色紛離之處，攪拌

均勻。頃刻，于此修涂緩緩旋落的鳥羽

青年，學會消解雨水的重力，行至低谷

沿岸融入緘默的晚風。曾覆蓋你我的事物

不會因衰老而喪失年輕。湖光將腳印重疊

碎星散落的乳汁轉瞬被搖晃的樹影吮吸

湖水一天天充盈，像我們善于包容的內心：

屢次打撈淤泥與生銹的鐵，抵達胸徑并折返

松濤簇擁著你的腳踝，水杉入煙如入云

像爐具熬造的藥汁，匯成稠密的星體與山巒

將洶涌的精力從一個隱秘聚集地向我們

俗世的肉體中加添。落葉掀起涌動的潮汐

月光下，你的手掌化為魚鰭;滑向微深的波

瀾時，如虛構的儀器，在恒久的空間內造景

雨滴擊起的小漩渦，迎合著你俯身懷抱的力

在點與面之間織弦，發掘湖水的詠嘆調

從它不斷躍起的弧線上，我察覺到了生命的

柔軟：二十年，以理想搭建的宮殿尚未坍塌

潮水消退時歸還溫暖與真誠。觸及旁落的

泥濘，靈魂帶有重影，鋪卷并浸染著風聲

讓流水成為肉身的載具，在不朽的波紋中

不再脫離。迎著水的力量與激情去敲打

自我，已是多么久遠了，將湖中月再次退還給

十月的天空時，我將渾身赤裸，奔赴隔岸的漁火

飛落的雨簾下，松木借枝影壓低起伏的胸口

空山丈量微風的高度，并撫順它蒼鷹般的頭顱

這些日子，鳥羽舊了，低垂的松枝也都舊了

湖水不語，踱步中水波如猛獸般奔襲而來

它忍耐萬物的每一次碰撞與騰躍，都使我幸福

如同永不復返的往日，在編織的碎片中反復塌陷

波紋沿花枝翻滾。而它細膩，光滑的脖頸，像備具

裸感的鳥鳴，等待再次消耗并擊穿你我虛弱的本體

南窗聽雨

窗外，葉片不斷掀開淡黃的一面

漫談中年的苦悶。他的身后

蟻群似一排黢黑的火車向草叢駛去

一只脫群的老蟻，默默舔著手腳上的泥巴

為趕赴巢穴積攢著氣力，而行囊笨重

離鄉萬萬里，這辛酸早已被滾燙的落日

慢慢蓄滿。無盡的歸途，令他忽然想寫詩了

可細枝難尋，感官不再;這些年，他似乎

喪失了吐露情感的能力。我想，或許我們

之間還需隔著一些必要的路程

讓他抵達楓葉之前，還可回頭與我惜別

我們良久的注視，只為換取彼此體內分泌的

寂寞和語言。“你嘗我輕盈的心跳，我嘗你

厚重的雨水。讓憧憬與悔恨共同

拍打你我對等的頭顱與骨肉，

讓夜色中的我們兩兩相望，閉口不談昨日?！?/p>

我掩面的雙手下，老蟻腹部正

微微向下傾斜。是啊，我的眼睛是他的

深井，他的觸角是落在我深井里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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