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白
時間頌
時間救了我們——
它刪繁就簡的天賦
流水一樣優美的減法
盜走我們無法解開的繩結
帶走血液里沒有燃盡的脂肪
和被我們辜負的愛人
是不斷清空的夜晚
才給了我們清晨
是為了喚醒饑餓
才讓我們少一頓晚餐
直到最后,它帶走我們本身
讓大地淚流滿面
讓山川捧出新人
生詞
我遇到一些已經變得生僻的詞匯
發出舊衣物上的樟腦氣息
但它們質地堅硬,像金屬紐扣
負責鎖住往日風雪
和長風衣上獵獵作聲的擺動
我想起時而擁擠時而空寂的街路
想起地鐵口那些在不同的臉上
墜毀的雪花,唯獨你
試圖保存無數在寒潮中
凝結成的美麗晶體
用圖像或者文字
但它們必須都是生僻的
帶著未經磨合的艱澀和銳利
必須在時間中洗凈了語言
必須在熱戀中鍛造了光芒
午夜故園
我看見你的淚水
滴灌午夜,讓它像一團墨色
濃云般迅速洇開,長大
并在它的中心貫穿黑洞
連成幽深隱晦的故園
而我的懷抱太過虛無
我的手臂太過短小
我的言詞太過依賴脆薄的意志
我的犧牲已折損于午夜之前
每本書都懷抱無數星球
每本書都懷抱無數星球
我們安置它們
恒星和衛星
不同的數量和質量
不同的軌道
不同的旋轉速度
或許還有不同的第一動力
我們猜想,那些燃燒
是出于恐懼還是出于蠻勇
我們猜想,在猜想之前
有哪些東西是不該被忘掉的
窗外夜空深邃
心里鼓聲遼遠
而一只蒼白的手
在夢中撫摸月亮的臉
新年之詩
你的詩句下面
藏著一些古老的水道
它們有些是一個巨大水系
被山脈隱藏的部分
有些卻源自人與城市的羞怯
為自己的陰郁尋找出路
它們流水不腐
而巖壁上無數國族與部落
殘酷生息,征戰連年
它們川流不息
有時清澈,有時污穢
但從來不會停止
成為靈魂激蕩的湍流
境況
海水里有一張臉
不斷接受沖刷清洗
有時洗凈了臉上的泥沙和海藻
清晰的五官好像人馬座
從霧靄中沖出來
有時又被泥水包裹
仿佛尖叫的龐貝城
所有男人和女人
以及基因和語言的種子
都被劫掠
成為忒修斯船上的水手
被自己致盲
被時間灌醉
被歷史替換
賭注
遲早有一天
你會因為篤信之愛而顯得輕率
毫無依據地賭上一生
世間的猶疑、探問和反悔
都被塞進這個偉大的賭注里
你決心像擲骰子那樣
把自己扔進地球低軌道
等它墜毀時
全身長滿火的翅膀
每個生靈都是發令者
早晨包含很多啟示
你和世間萬物一起醒來
好像有一道命令
所有生命體都能聽見
并且欣然接受它的驅策
或者每個生靈都是發令者
你又疑惑又莫名興奮
難道那種叫作意志的東西
也像體溫,無端地生發和傳導
挾持猶疑和衰老
轟然躍入晨光的交響
大片丁香像一個星系
立夏,手機顯示室外13攝氏度
而北緯42度,遲緩的節令
并沒有讓我們錯過什么
大片丁香像一個星系
又遠又低地轟鳴
它們總是用追魂之愛
告訴所有人冬天一直跟著我們
一直用寒戰般的香霧擁抱
用冷焰燒結的晶體發光
一直叫我們用感激之情
珍愛夏天的溫度計
珍愛我們年復一年
在不同的季候間折返
驚懼而又歡欣地奔跑
在最深處相遇
昨晚你是晶亮的
一道時斷時續的溪水
又找到了自己的時間
在樹葉和殘雪下
發出喧嘩
你發布了一條消息
春天只是春天
春天總是春天
解凍的季節
我潛入潭水的最深處
在那里四處搜尋
想知道魚的種子
是否還在
是隱忍還是放棄
才送走了冬天的捕食者
但我也是捕食者
水流過喉嚨
在舌尖上留下一串密碼
我凝神屏息
想知道你和春天會在哪里見面
而我假裝恰巧從那路過
看見魚從種子里一躍而出
躍入早春的陽光
黃昏的翅膀
黃昏與所有可見之物
悄然共情,橙子羽化為酒
還有一些云絮似的耳語
紛紛向我派發翅膀
剛好能讓我飛到老屋屋頂
那些六七層樓高的地方
緩慢地巡游
如同某個城邦的保民官
或者好運氣的伊卡洛斯
逐一計數那些回家的人
那些低聲吟哦的白熾燈
那些熱氣裊裊的湯盆
那些咀嚼時間的嘴巴
那些在流光中沉浮的眼神
還有很多沒有被看到的東西
還有很多看到卻無法收納的東西
一種深沉之物猝然降臨
一種深沉之物猝然降臨
一個無法接續的夢
在午夜張開嘴巴
吞咽慌張和空虛
接著,那個時刻終于到來
你聽見墜落對于重量的贊美
發出轟鳴
很多年你習慣沉默
對殘存的不安竭力掩飾
像永遠不必面對大限一樣
強顏歡笑
但虛弱始終是一團火
在每一個忘情時刻
燒穿假面
而你終于成為異己
成為屈從的史官
好吧,我知道引力還在
世界秩序的基石還在
但是我們需要祝福
需要來自地心的一個承諾
永遠保持灼熱
但不會放縱巖漿清空自己
成為一個空心的堅果
石頭的詞語
我希望那些詞語結實一點
扔進水里能夠濺起水花
并且不被沖走
可以讓我們涉水時踩在上面
一蹦一蹦地過河
所以命中注定它們要接受捶打
風化和原本不夠堅實的部分
就愉快地碎掉了
剩下的會和我們呆在一起
等著洪水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