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抗疫往事

編者按：

哈爾濱，伍連德紀(jì)念館里，陳列著一塊手表，說明寫著這是伍連德在哈爾濱解剖時戴的手表，是一位姓關(guān)的哈爾濱市民捐獻(xiàn)的。

申志遠(yuǎn)的小說把我們帶到了滿清宣統(tǒng)二年，公歷1910年12月，那個寒風(fēng)肆虐的東北……

關(guān)石玉在風(fēng)雪中艱難地走著，越走越冷，他把長辮子盤在頭上，又把皮帽子的兩個耳朵放下來，用圍巾扎緊，圍巾里面還有護(hù)嘴的白圍嘴，這加重了喘氣的頻率，就那么一瞬間，白霜就糊在他的睫毛上，看東西都是模糊的。

這是滿清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的哈爾濱，公歷是1910年。關(guān)石玉正迎著寒風(fēng)，從新城區(qū)（道里區(qū)）往傅家店（道外區(qū)）奔走。他是個郵差，被哈爾濱防疫指揮部征募，去給朝廷派來的總醫(yī)官送信。

哈爾濱，從上秋開始瘟疫流行，整得街上冷冷清清，繁華的中央大垓（街）、正陽大垓看不到一個行人，遠(yuǎn)遠(yuǎn)地尼古拉大教堂晚禱的鐘聲響起，關(guān)石玉從衣兜里掏出懷表，一瞧，六點一刻，得快點走，要不趕不上飯食了。

1910年的冬天特別冷，關(guān)石玉是旗人，他的祖上做過薩滿，整個家族都會跳大神，自他爺爺從北京發(fā)配到邊塞北方這苦寒之地，這些年來，跳大神給人看病就是他家族的主要謀生手段。

關(guān)石玉小時候也不相信什么薩滿啊、祭祀啊、跳大神什么的，他認(rèn)為這是裝神弄鬼。可是七歲時的一段經(jīng)歷使他對此深信不疑。那天他發(fā)了高燒，燒得滿臉通紅，當(dāng)時還沒有洋人開醫(yī)院打針一說，沒辦法，他額娘（滿語媽媽）用純正的高粱酒給他搓前心后心手心腳心，用酒給他降溫，才沒有被高燒燒死。他的老法師爺爺嘟嘟囔囔地說，這是他死去的大奶奶想他了，必須用他獨特的方法給他治病。老法師找來了一個粗瓷大碗放在桌子上，洗干凈手腳往碗里倒上清水，然后虔誠地喊著他也聽不懂的咒語，后來才明白原來老法師在呼喚著他死去多年的老奶奶的名字。然后老法師把一根筷子斜插在碗里，老法師念著咒語，虔誠地呼喚著，滿屋的人都神情凝重。窗外飛過幾只烏鴉，發(fā)出嘎嘎的叫聲，老法師念咒語的聲音越來越小，而且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嚕聲。突然好像有一束光照在碗里，奇跡出現(xiàn)了，那根筷子緩緩地垂直立在碗里，碗里的水在沒有加熱的情況下沸騰起來，托起了這根筷子……一會兒，老法師漸漸地睡著了，關(guān)石玉的臉越來越紅，大口地嘔吐，吐出了黑綠色的液體，像是膽汁，之后石玉也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石玉醒來，他看見家人都跪在地上，老法師端坐在一旁，石玉看到那束光漸漸消逝，筷子依然立在碗里，隨著石玉坐起來，老法師又嘟囔了幾句咒語，碗里沸騰的水漸漸平靜下來，筷子也倒下了。老法師對額娘說：“他奶奶看完孩子回去了。”這時石玉感覺自己神清氣爽，窗外的陽光照著他的臉龐，他又聽到外面的烏鴉在尖叫著，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發(fā)過燒，也就對跳大神深信不疑。從那時起，他開始從老法師那里學(xué)習(xí)很多祖?zhèn)鞯慕^活兒。

后來，鐵路帶來了洋人、蒸汽機(jī)和稀奇古怪的各種洋玩意兒。老法師很開明，讓孫子去學(xué)堂，學(xué)算數(shù)、洋文和各種他不知道的學(xué)問。石玉也很聰明，雖然沒有學(xué)會滿語，滿文也是半拉磕嘰，但是他可以用漢語給別人寫信，能聽得懂老毛子話和日本話，還認(rèn)識一些洋文，就是不會寫。

石玉長大后這幾年找過很多職業(yè)，他想去電報局，可是當(dāng)時的洋人發(fā)電報不要中國人，他也想過去開火車，當(dāng)時老毛子的技術(shù)工種也只用俄人。沒辦法，他去考了郵局的郵差，錄取的那天，老毛子局長很高興，用蹩腳的中國話跟他說：“你認(rèn)識俄語和日語很好，以后不光會說還要會寫，好好努力，你的前途是無量的。”當(dāng)上郵差后他碰上過形形色色的人，見到了很多有名和無名的洋人、華人、日本人、猶太人和波蘭人，他給哈爾濱的道臺送過信，也給霍爾瓦特的公館投過包裹，長了很多學(xué)問。郵差的工作雖然辛苦，但薪水很好，他除了當(dāng)郵差之外，還給街坊鄰居們當(dāng)法師，做法事，跳大神，自得其樂還有收入。做法事時，他每次都不忘帶鹿頭帽子、鈴鐺和鼓。

石玉這幾年來一直和洋人接觸，開闊了眼界，他很向往奉天、北京、上海、莫斯科、彼得堡這些每天寫在郵件和信皮上的大城市。他愿意聽?wèi)蛳蛔印⒘袈暀C(jī)，也多次看過西洋影戲，更羨慕手表、座鐘這些洋玩意。他去中國大街十二道街的電影院里看過西洋景，甚至用十次跳大神賺來的錢買來了一塊歐米伽牌的懷表，他始終認(rèn)為懷表比手表更方便一些。

1910年這一年真的很邪性，十月上頭，哈爾濱周邊地縣開始莫名其妙地死人，有人傳言是老毛子放的毒，而且人越死越多。瘟疫流行，石玉頻繁地給人們跳大神也不靈了，衙門組織了防疫隊，征用社會各行當(dāng)?shù)牧x工。他是郵差，認(rèn)識道兒知道地兒多，被郵局派去做義工。這義工一干就是好幾十天，額娘怕他染上瘟疫，每天出門都要他生吃兩頭大蒜，喝紅糖姜水，晚上回家還要喝高梁燒酒，用熱水泡腳，還給他帶了一個護(hù)嘴的羊皮圍嘴，里面塞滿了艾蒿葉，給他貼身口袋里塞上一根老虎須，據(jù)說這根老虎須是祖上在京城延慶縣打虎留下來的，傳了幾代人，能辟邪。

這天中午他收到了衙門的公函，讓他去給傅家甸防疫指揮總部的伍大人送信。石玉喜歡時髦的東西，他特別討厭自己的辮子，一到休息日他就把辮子掖到帽子里，換上在洋人商場里買來的西裝。在新城區(qū)洋人的商號里，石玉愿意跟洋妞女店員搭話。金發(fā)美女以為他是留洋的學(xué)生或日本人，對他極為恭敬，推薦他買各種洋貨。他感到很愜意，甚至他想，等我有了錢，一定找一個洋妞做老婆。額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誡他老毛子的杰烏什卡（姑娘）太騷性，水性楊花，沒好東西，最好離遠(yuǎn)點。石玉想，管她呢，只要我喜歡就好。那時的郵差送信都是徒步，有大的郵件用四輪馬車送。夏天的時候，石玉想用他跳大神的錢買一臺德國的藍(lán)鳥牌自行車。傅家甸郵政分局的中國局長劉弘陽劉大腦袋知道了都稱贊他，對石玉說：“攢錢吧，差的零頭我?guī)湍阊a(bǔ)上，到那時候你就是哈拉濱第一個騎德國自行車送信的中國人。”可惜劉大腦袋在一周前染上了瘟疫，還沒有送到醫(yī)院就死去了。石玉不光把老局長給發(fā)送了，還買了很多紙錢給他燒了。他知道，這零頭是永遠(yuǎn)沒人給他補(bǔ)上了。

一袋煙的工夫，他走到了新城區(qū)與傅家甸區(qū)的交界處鐵道口，這條東清鐵路橫穿哈爾濱，把新城區(qū)和傅家甸區(qū)分成兩個區(qū)域，把鐵路建在近十米高的路基上，沒有涵洞和橋讓人通過，哈爾濱的鐵路方面衙門管事的差人找來了石匠，用上好的條石在鐵路兩邊鑿起了石頭臺階，臺階一共36階，方便路人行走，后來這條路被老百姓稱作三十六蹬。

石玉跨過三十六蹬，快速奔向傅家甸的防疫指揮總部給伍大人送信。沿途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暗淡的月光照著覆蓋著白雪的老屋，人們都在家里躲著瘟疫，一只覓食的野狗踉蹌走過，嚇了石玉一跳。偶爾，會看到街頭的死倒，面目猙獰。間或，有警察和義工趕的收尸馬車走過，死亡、寂靜，還有每個街口都有停放的棺木，使得傅家甸在雪霧中更加恐怖。當(dāng)日《盛京時報》報道：疫者路倒街頭，傅家甸人人自危。自瘟疫發(fā)現(xiàn)之日起至今，華人病者184人，疫亡266人，疫死者形狀尤為慘烈，數(shù)字成倍增長。總督錫良稱：如水瀉地，似火燎原。請朝廷派醫(yī)官救黎民于水火……

石玉也挺害怕，可是怕有什么用，還是要活著，努力，掙扎。他知道自己有保命的招法，他摸了摸懷里的老虎須，突然想起額娘說，這護(hù)身符老虎須應(yīng)該用紅布包起來，明天要買一塊紅布，把祖?zhèn)鞯睦匣㈨毐Ｗo(hù)好。

防疫指揮總部是一棟紅磚的三層歐氏建筑，門口都是穿白色大袍子、戴白色面罩的防疫人員，他們的打扮很嚇人，像吊孝出殯的，很不吉利，但是能夠遠(yuǎn)離瘟疫，管他什么樣子，不傳染上瘟疫就行。衙門門口掛有電燈，還有燈籠，一片燈火通明，把死氣沉沉黑暗的傅家甸照得很有生機(jī)。進(jìn)了院子。石玉向差人出示了公文，把門的人放他進(jìn)去。接待他的是一個瘦瘦的年輕人，說一口南方話的蠻子，自我介紹是伍大人的助手叫林家銳。他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飯口，這個南蠻子把石玉領(lǐng)進(jìn)一個屋子，端過來一盤黑面包和茶腸，說：“對不起，您請用點。”并拿來一個瓶子，倒出白酒讓石玉洗手。石玉知道這是消毒的酒精，也不客氣，洗完手吃了起來。那南蠻子進(jìn)了伍大人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又從屋里沖了出來。問石玉：“石先生，你是個郵遞員，你知道悅來客棧嗎？你能帶我和大人一起去客棧嗎？”

悅來客棧在傅家甸升平二道街上，是一幢灰色的三層樓。店主櫻子是個日本人，三十出頭，跟了一個在東京留學(xué)的中國人，這人在京城做官，置辦的家業(yè)在哈爾濱，由櫻子打理。實際情況是東洋念書的官員有家室，不便帶她回北京。一個北海道漁民的女兒，在哈爾濱有自己的房產(chǎn)，加上櫻子很會處人，活得也是很滋潤。

石玉和櫻子很熟，每次去給她送郵包，櫻子都會請他到前屋坐一會兒，喝點大麥茶，吃點壽司、米糕什么的，臨走，還會給他一點點小費。因為石玉認(rèn)識日文，都會在第一時間把郵件送到，郵來的有北海道的魷魚干、上野的櫻花大麥茶，雖然都是不值錢的土特產(chǎn)，那也是故鄉(xiāng)的滋味呀。有時候，櫻子還現(xiàn)場請這個年輕的郵差吃點給她郵來的東西。其實，最主要的，櫻子每次都要通過石玉往日本郵錢，她寫好日文的匯票，把錢交給石玉，石玉把錢和匯票送到中央大垓（街）的郵政總局，由通曉日文的洋人換算成日本錢用匯票郵走，石玉將留存的底卡單據(jù)給櫻子送回。櫻子知道，郵政賺錢靠的是信譽(yù)，這個憨厚的小伙子值得信任。石玉只是做事，從不打聽，櫻子郵寄給京城大官的匯票和信件也由他處理。所以他們是很熟悉的。

“認(rèn)識，怎么，你們要找她？”

林家銳說：“請您，借一步說話。”說著把石玉讓進(jìn)辦公室。

辦公室里一股濃烈的酒精味，桌子上是各種藥瓶子和醫(yī)用器械。那個被叫做伍大人的是個戴眼鏡的白面書生，說話彬彬有禮，說的一口誰也不懂的廣東話，還夾雜著英語。林家銳于是成了石玉的翻譯。伍大人說：“有街上的收尸隊報告，那個客棧的女店主染上瘟疫沒了，您能找到地方，領(lǐng)我們看看嗎？我們要檢查一下她的尸體，看看有沒有傳染的病毒。”

石玉聽說櫻子死了，突然間，心里很是難過，回過大人，出發(fā)。

林醫(yī)官和伍大人一直在探討，客棧的女店主得的是不是“白斯篤”，石玉似乎聽明白了，他們要確定店主是不是死于“白斯篤”，后來，石玉才知道，“白斯篤”是日語“鼠疫”的音譯。

去悅來客棧的路很遠(yuǎn)，伍大人和林家銳坐著一輛馬車，馬車上還有石玉和三名警察。這時候已經(jīng)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月光清冷凄涼，偶爾有一兩條野狗穿過黑暗的街道。黑黢黢的夜色里，每家每戶都大門緊閉，大街兩邊盡是擺放的棺材和無處安放的死人，十字路口偶爾有幾堆燒紙錢冥幣的余燼，余燼有沒滅的紙屑一閃一閃，在黑暗中像鬼火一樣恐怖。街道靜得能聽見每個人的呼吸。電線桿上和有的人家的門上掛著的白燈籠透出死亡的氣息。哈爾濱的瘟疫就像魔鬼在張開大嘴吞噬著無助的百姓們。三名警察都用厚布捂住口鼻，只露出眼睛，車夫趕著馬，馬也耷拉著腦袋，艱難疲憊地繼續(xù)前進(jìn)。大概一刻鐘，他們來到了升平街上。

悅來客棧大門緊閉，兩邊都掛上了白燈籠，一個小羅鍋的跑堂站在陰暗的燈光下。石玉認(rèn)識他，那人叫老霍。三名警察與老霍交接了死者的公文，老霍把旅社的鑰匙交給了石玉，對警察說：“這位郵差先生是旅社老板的朋友，讓他去處理這件事。天色太晚，我家有病人，必須得回了。”警察拿出一瓶白酒，漱漱口噴了噴手，老霍漱完口又喝了一口酒，把鑰匙交給了石玉，然后撒丫子就撩（跑）了，他的身影像幽靈一樣迅速消失在陰暗的街道上。

老警察罵道：“這老家伙是怕傳染，先顛了。”小警察回答：“你不怕嗎？”

這時候已經(jīng)午夜時分，遠(yuǎn)處傳來尼古拉大教堂的午夜鐘聲，仔細(xì)一聽似乎還有火車道線火車經(jīng)過的汽笛聲。

伍大人很有身份，戴著金絲邊眼鏡，拿著醫(yī)藥箱從馬車棚里走下來，他對林醫(yī)官說了些什么，林醫(yī)官大聲地傳出了伍大人的話：“三位，我們要去檢疫和排查，天色已晚，大家盡快休息，明天早晨這里見。”話音未落，馬車夫和警官立刻趕車遁去。石玉也想跟他們走，卻被林醫(yī)官一把拽住：“郵差先生，請留步。”

進(jìn)了客棧，石玉打開燈，看到一尊日本的米神像。石玉把伍大人和林醫(yī)官帶入女店主的房間，女店主裹著白布躺在榻榻米上，顯然她已經(jīng)死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們倆人戴上手套、眼鏡和防護(hù)服，把尸體抬到桌子上。林醫(yī)官觀察這個旅店，發(fā)現(xiàn)了一處燈光明亮的位于半地下室的茶室。林醫(yī)官打開醫(yī)藥箱，拿出醫(yī)療用具，桌子上擺滿了酒精、試管、剪刀和鉗子等，他和伍大人把尸體搬進(jìn)茶室放到茶臺上。伍大人摘下一塊明亮的手表，把它放到一個架著櫻花盆景的窗臺上。伍大人又對林醫(yī)官說了一番話，林醫(yī)官又把這些話翻譯給石玉，伍大人說：“我們要檢疫，怕您傳染，請您把旅店的門反鎖上，出于安全考慮，請您回避一下，并看好門，別讓任何人進(jìn)來。”

石玉巴不得離開這個地方，其實他的心和老霍一樣，都想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一個多鐘頭過去了，石玉坐在旅店大堂的長椅上緩緩入睡。屋子里很暖和，但他的心里很冷，除了冷還有對瘟疫的恐懼，以及想看看里面在干什么的好奇心——他們到底在研究什么？會不會傳染？還有什么其他的保護(hù)方法？想到這兒，他悄悄地走到半地下茶室的門前。茶室的門廊有一扇窗戶，門是日本的那種糊著油紙的推拉門，所以他站在窗戶外，茶室里面的行為他一目了然。茶室里燈光明亮，伍大人和林醫(yī)官的所作所為，能看得一清二楚。石玉往窗戶上一看，頓時靈魂出竅，嚇得他差點尿褲子。女店主躺在茶臺上，和服被剪開，身上一絲不掛，伍大人用手術(shù)刀劃開了她的尸體，只見伍大人小心翼翼地取出女店主的內(nèi)臟。林醫(yī)官用鑷子把血淋淋的器官切成碎塊，把碎塊放到一個玻璃器皿里。這是要干啥？石玉頓時感到身體微微一顫，畢竟他是念過書的人，他知道這種事情被朝廷知道會坐牢，甚至?xí)㈩^。有限的知識告訴石玉，這就是洋人所說的解剖，他似乎在一本畫報上看到過。很多天之后，石玉才知道，伍大人這樣做是為了普度眾生。

天快亮了，林醫(yī)官從茶室出來招呼石玉，石玉知道他們已經(jīng)將女店主的尸體給縫上了，并用白布纏緊。石玉幫忙將處理后的尸體抬到大堂，伍大人對石玉說了一番話，他說：“一會兒傅家甸防疫總部要與她的親屬們聯(lián)系，委托郵差先生把她火化后的骨灰放到陶罐里。”

這時出了一件事，放在窗臺的金手表不見了，這讓伍大人和林醫(yī)官很是驚奇，石玉沒有進(jìn)入茶室，那么表哪去了，會是誰拿走了呢？

天亮了，晨霧中三位警察和馬車夫駕著馬車來了，他們把女店主的尸體送到秦家崗的一處俄僑墓地里，那里有煉人的火爐。警察告訴石玉：“旅店的鑰匙暫時交給你來保管，老霍昨天晚上因為店主死去受到驚嚇，已經(jīng)辭職了，等女店主的骨灰火化了，請把骨灰郵寄到天津。”石玉本不想?yún)⑴c這件事，可是一想到官府差人對自己的信任，念起生前女店主對自己的好處，便接過了鑰匙。之后警察按著石玉提供的地址去聯(lián)系她的家人。

1910年大年三十這一天，伍大人請示了朝廷要求焚燒尸體的奏折得到了回復(fù)，初一早晨，在傅家甸圈河義地焚燒了停在這里的幾百具棺材和尸體，這是伍大人認(rèn)為可以徹底消滅瘟疫的最簡單的方法。那天，傅家甸的人就像過節(jié)一樣，用汽油、桐油和火油澆在棺木和尸體上。在松花江江邊的冰面上焚燒尸體，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烤肉的腥臭味，男女老少燃放著各種煙花爆竹，硫磺火藥的氣味嗆鼻子，很快淹沒了啪啪作響的燃燒尸體棺木的臭味，鞭炮聲音震耳欲聾。傅家甸各大商會都請石玉跳大神祭天。他戴上鹿頭帽子，掛著鈴鐺，敲著老法師留下的皮鼓，上神了……石玉在火焰旁起舞，像古代追光的夸父，他看到了早已死去的老法師在火焰中指揮他同意念中的惡魔搏斗，搏斗……事后，別人告訴石玉，他真的靈魂附體上神了，一連跳了整整十個小時，甚至頭頂大地，做著常人都做不出的高難度動作，自從那次之后，石玉再也不會上神了。

晚年的時候，石玉想起來，那次祭天他弄丟了祖?zhèn)鞯睦匣㈨氉樱麤]有聽額娘的話，用紅布裹住老虎須子，所以跳完大神，老虎須子沒了。

瘟疫過后，伍大人和關(guān)石玉都受到朝廷的賞賜，每人都得到了賞銀。石玉按照警察交代的話，將女店主的骨灰放入陶罐里，通過郵局，將其特快寄送到日本北海道的一個小漁村里。之后月余，石玉收到了一封用日文寫的信，由于日文里有大量中文，石玉大致能看懂一些，信是女店主櫻子的家屬寫的，告知收到了骨灰，他們把骨灰撒向大海，此外，他還收到了一百個用有香味的彩紙折成的千紙鶴，還有一盒帶紙盒的高級香。此時石玉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女店主櫻子那張熟悉的笑臉。石玉找到一個小玻璃瓶，把紙鶴放到瓶子里收藏。但是他又覺得收藏死者的靈物會不吉利，死者的亡魂會找上門來。等到五月松花江開江的時候，石玉把紙鶴撒到松花江里，并學(xué)著日本人沖著北方鞠了幾個躬，在江邊燒了個高香，香燃盡，石玉內(nèi)心清爽，他知道，女店主櫻子回家了，也在天堂知道他做的事情，如果世界上有天堂的話。世界上的水是相同的。松花江最后也會流到日本海……

還有一件事情很神奇，一個月后，客棧的人在茶室的老鼠洞里找到了伍大人的手表，手表的皮帶都被老鼠啃噬了。茶室委托石玉郵寄給伍大人，伍大人來信回復(fù)：“先放你這，哈爾濱，我還要回去的。”

瘟疫過后，石玉辭去了郵差的職務(wù)，郵局很是挽留，因為他在抗疫時的表現(xiàn)，洋人局長要給他提職為高級職員，讓他到秦家崗工作，說：“我們需要這樣誠信的員工。”可是石玉堅決地走了，他也去了秦家崗，去南蠻子林醫(yī)官創(chuàng)建的哈爾濱醫(yī)學(xué)專門學(xué)校讀書，后來，他成了一名醫(yī)生。

10年后，伍大人再次來哈爾濱防疫，石玉作為一個普通醫(yī)生一直陪同工作，告別時，伍大人將那塊失而復(fù)得的手表贈與石玉。

石玉說：“我忘不了那天——1910年12月27日，您做了中國第一例疫區(qū)現(xiàn)場解剖，發(fā)現(xiàn)了鼠疫病毒，拯救了哈爾濱。”

伍大人和林醫(yī)官——現(xiàn)在的醫(yī)生學(xué)校的林校長說：“這個年輕人很好，守口如瓶，在當(dāng)時，解剖是違背法律的，老百姓如知道了也會糾結(jié)不清的，解剖才確定了是鼠疫，用火焚尸救瘟疫中的哈爾濱百姓于水火，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100年后，石玉去過的那個防疫指揮部的紅樓，已經(jīng)變成了伍連德抗疫紀(jì)念館，館里陳列著一塊手表，說明寫著這是伍連德在哈爾濱解剖時戴的手表，是一位姓關(guān)的哈爾濱市民捐獻(xià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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