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迷途

張海洋

妻子發來信息時，一把手老杜正在給我使眼色，我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原本的默契便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我知道老杜連續“作戰”了幾天，身體已經嚴重透支，可是女兒離家出走要比這個酒局重要得多。

“女兒不在家，聯系不上，你快回來！”我給老杜看了一下信息，就匆匆離席了。“劉主任家里有些特殊事兒……”包廂里老杜為我的離席打著圓場，伴著我急匆匆的腳步，他渾厚的聲音越來越遠。

我顧不得交通規則，邊開車便給妻子打電話：“有沒有去她同學家？”

“沒有！”妻子說。

“你先在小區里找找，找不到就到門崗室里查監控……”我掛了電話，飛速朝家里駛去，心里揣測著許多種可能性，有些后悔不該打女兒耳光，一種悲哀的情緒忽然涌上心頭，好想停下車痛快哭一場。

男人40歲，事業基本定型，幾乎一眼看到了退休那一天。貸款買了房、買了車，身上的擔子委實不輕，好在父母身體還好，孩子還小，花費不多。最害怕的是今天這樣的應酬，生怕喝壞了身體，這個家就垮了下來，但人的社會屬性，決定了一個職場人很難脫離這樣的圈子。

那天，我正在市局報材料，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你是劉依依家長嗎？”

“是啊，你是？”報材料的人很多，我在走廊里擠了一頭汗。

“我是依依老師，孩子月考物理很差，她最近學習態度也不是很好，不想想辦法，以后就跟不上了……”電話那頭的女老師說得很誠懇。

“那……老師，您有什么好的建議嗎？”焦灼的心緒讓我大汗淋漓。

“請‘一對一’輔導吧！”女老師說得斬釘截鐵。

“哦，好！好！我和她媽媽商量一下……”掛了電話，我心里虛虛的，之前就聽說“一對一”輔導價格不菲。

妻子36了，她說再不要個二胎，將留下一生的遺憾。當年生下女兒不久，她生了一場病，斷斷續續地看了好幾年，花了不少錢，也耽誤了不少事兒。如今，想重拾許多沒有按計劃完成的事情，比如說生孩子。但如果再要個孩子，不知道會不會把我壓垮，這是個不得不考慮的現實。

“找到了嗎？”我又給妻子打去電話。

“還在看監控……”妻子聲音冷冷的，我知道她一生氣就會這樣。

事情其實很簡單。女兒領通知書回來，當我看到36分的物理分數，和下降了40多分的期末總成績，就感到心里的那團火再也壓不住了。我伸手就是一耳光，這耳光很沉重，里面有花費一萬多元輔導費的不值和幾次發現她夜里偷偷玩手機的憤怒。

“會不會回老家了？”

“誰知道！這不省心的妮子……”

我想給父母打個電話問問，又怕萬一沒有回去，只會讓他們擔心。父母都上了歲數，好不容易把我們操持大，真不愿再讓他們跟著著急上火。

我沿著通往老家的路往回走，出了縣城，夜色變得更濃了。車燈仿佛一雙有力的手扯開沉重的夜幕。每一處路邊都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我害怕看到一個哭泣的身影出現在前方，又迫切希望立刻找到女兒。

女兒和他爺爺感情最深，可能是因為只有我們兄弟三個，父親沒有閨女的緣故，也可能如大家普遍認為的隔輩親。記憶里，父親中年時永遠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臉膛，我們稍有錯誤，免不了被他狠狠斥責一通。后來我們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以后，父親臉色忽然亮堂起來，整天笑呵呵的，對孫子孫女不免溺愛。

女兒很可能回了老家，我心里暗自揣測。車子無聲無息地滑進村子里，燈光在村莊的夜色里尤為刺眼。來到家門口，熄了車，望著被夜幕捂得嚴嚴實實的老家院子，我的心仿佛墜進了深淵，看情形女兒沒有回來。

我無力地推開車門，來到大門前，想敲門，抬了抬手，又放了下來。還是回城去找吧，我扭身來到車門前，正要拉開，聽見墻角傳來“咳咳”的聲響，是父親。

“為什么打妞妞？”夜色里看不到父親的表情，我想一定很嚴肅。

“這孩子……不上進……不聽話……”聽父親這樣說，我心里有了底，嘴巴卻結結巴巴，說不利索。

“既然生她，就好好養她，這天經地義……要是跟你一樣，你弟兄仨生下來都得扔到大坑里……”父親的話很生硬。

“我知道……”我小心地回他話。

“你回吧，讓孩子在這住幾天。”父親下了逐客令。

車子在回城的公路上穿行，忽的我鼻子酸酸的，竟掉下了眼淚。可惜已經40歲了，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伏在父母的肩頭痛哭一場，來發泄內心的委屈和壓力。40歲，的確有種特別的人生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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