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沒有告訴我

趙新

作為一個莊稼人，溝里村的趙強老漢耕種鋤耪、收割打場樣樣都會，樣樣都是出類拔萃的好手，樣樣都在村里冒尖，樣樣都讓人敬重讓人羨慕。可是遺憾得很，這個趙強也有自己的短處，他就是從來沒有做過飯，因而不會做飯！沒娶媳婦之前，娘給他做飯，保證他一日三餐吃得熱乎，吃得舒心;結婚之后，媳婦給他做飯，保證他一日三餐吃得及時，吃得香甜。老漢今年已經55歲，場里地里什么活都干過了，風里雨里什么苦都吃過了，就是沒有做過飯！

可是如今，娘已經去世了。

可是今天，老伴兒身體很不舒服，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可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都在遙遠的城市里打工，也恰好不在身邊。

可是這會兒夕陽西下，滿天霞光，按習慣該做晚飯了。

老漢嘆了口氣，有些惆悵地說：“老太太，想吃什么你說話，我到咱們村小吃店里給你買。他們那里有水餃、包子、米飯、烙餅、面條兒……”

女人擺了擺手：“他爹，快別提他們了，你說這幾樣我都不想吃！”

他說：“不提也得提，人家還有各式各樣的炒菜，比如炒雞蛋、木須肉、燒茄子、豆腐燉粉條……”

女人搖了搖頭：“他們的菜再好再香甜，可我就是不想吃，買了也是白花錢！”

他說：“那該怎么著？你總得吃點兒東西呀！你不吃東西，我心里好受么？”

想到女人的賢惠和操勞，他的眼里真的浮出了淚花：他這一輩子最滿意最高興最甘甜的事情，就是娶了一個好女人：女人時時刻刻守在他的身旁，勤儉持家，善待鄰里，把日子過得溫溫馨馨，甜甜蜜蜜。

女人看見了他眼里的淚花，想了一刻說：“他爹，你給我煮幾塊山藥吧，我忽然想吃山藥了，那玩意又面又甜，還有營養，還咬得動不費牙！”

山藥就是紅薯，紅薯就是山藥。他很是歡欣鼓舞，因為女人說出了他的心里話，他也想吃山藥了，而且煮山藥的活最為簡單，誰都會煮，不要任何技術;而且這工夫正是深秋時節，家里就有剛剛刨回來的新鮮山藥，那山藥個頭大，紅潤鮮亮，看見生的就想吃熟的！

他挽了挽袖子說：“好好好，老太太，這件事情不難辦，我馬上就給你煮！”

女人有些不放心：“他爹呀，你會煮么？”

他說：“哎呀，你別門縫里瞧人，把我看扁了。煮山藥既不是包餃子，又不是搟面條兒，不是什么技術活，沒有一點兒含金量，你就等著吃算了，別瞎操心了。”

女人揮了揮手，說：“那好，那就好。你到廚房煮去吧，一定要把山藥洗干凈，一遍不行洗兩遍，兩遍不行洗三遍……”

他笑了：“三遍不行洗四遍，四遍不行洗五遍。你就放心吧，我這是第一次給你做飯，保證你能夠吃上又甜又面又香又軟和的煮山藥！”

遵照女人的囑咐，他在廚房里把下鍋的生山藥洗了三遍。他對手里拿著的又粗又長又光滑又好看的大塊山藥說：“哎呀呀，好好好，好好好，難得你到我們家來了！你長得長，長得粗，長得光滑，長得水靈，我們高興高興真高興，歡迎歡迎再歡迎！”他對手里拿著的比較細小的山藥說：“哎呀呀，你是怎么搞的呀？你看看人家，人家長得又粗又長，又光堂又順溜，簡直叫人愛不釋手;你看看你，你長得又小又瘦，曲里拐彎，疤疤點點，你對得住我嗎？對得住我老伴兒嗎？告訴你，明年給我長好點兒，長出息點兒！”

連說帶洗，總算把山藥洗干凈了。

連說帶裝，總算把山藥裝到鍋里了。

正要在灶膛里點火時，聽見女人在喊他。他又大踏步地跑回臥室里，問女人有什么吩咐，有什么交代。女人強撐著身子坐起來，表示這頓飯還是自己來做，這樣吃著放心，吃著香甜，吃著踏實。

他聽不明白了，他問：“你說詳細點，這是為啥？”

女人說：“因為我是做飯的，因為你是干活的;因為我天天在家里做飯，因為你天天在地里干活。”

他笑了：“老太太，你這思想太守舊，在地里干活的人就不能在家做飯了么？”

女人說：“老頭子，問題是你從來沒有做過飯，不知道先怎么著，后怎么著。”

他很嚴肅：“哎呀，你叫我做一頓，我不就做過飯了么？我不就明白應該先怎么著、后怎么著了么？”

女人覺得他說的話也有道理，就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就又躺在床上，等候吃飯，等候吃一頓現成的飯，等候吃幾塊軟軟和和香香甜甜的老頭子煮的山藥。

老漢很激動，趕緊跑回廚房，把洗干凈了的山藥倒進鍋里，然后燒火。

老漢很驕傲，啊，誰說我沒有做過飯，我這不是正在燒火么？

老漢很興奮，啊，老伴兒吃了我煮的山藥，她的病肯定能夠見好！

老漢很幸福，啊，這可不僅僅是一頓飯的事，這是態度，這是品格！

老漢很負責，加了一把火又加一把火！

女人又喊他。他嫌女人麻煩，裝作聽不見，又加一把火，再加一把火。

女人扶著墻根找到廚房里來了。女人在他肩膀上猛拍一掌：“死鬼，好大的干鍋味兒，你鍋里添水了么？”

他沒有放水。他忘了放水。他掀開鍋蓋一看，鍋都燒紅了。

他說：“老太太，對不起，放水不放水，你又沒有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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