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趙

李立泰

搞四清那年，從臨清縣下放來位公社書記，趙鐘聲。趙鐘聲書記有派兒，農村說有派頭，現在叫有氣質，是一種人文氛圍的氣場，給人莊重威嚴感，但接觸起來他卻平易近人，沒架子，所以說趙書記不是簡單人。果然，趙書記是臨清縣縣長，下放的。趙書記犯錯誤，降職任用，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趙書記分了個自行車票，買輛新車子，沒怎么騎就賣了，多賣幾十塊錢，貼補家用了。四清運動一來，有人提出這事，趙書記也沒回避，就受到降職處分。

上世紀60年代初期，為整頓干部隊伍，純潔干部隊伍，鍛煉干部隊伍，在全國農村開展了偉大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后來稱作“四清”運動。先是搞“四清”試點，開始是清賬目、清倉庫、清財務、清分工。取得經驗，然后全面鋪開。后來演變成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火藥味越來越濃。各縣也搞試點，縣委從全縣干部中抽調精兵強將，政治過硬的、思想進步的、業務熟練的同志組成工作隊，名叫：某某縣四清工作隊。

工作隊進駐試點大隊，開展工作。大隊書記、大隊長、大隊會計都嚇家伙，吃不香睡不寧，惶惶不可終日。大小隊干部，看見四清工作隊員說話不自然，語無倫次，表情發緊，說明大約真有問題，一查賬，果然有賬目不清、打白條、亂借錢甚至貪污的現象。通過談話、調查取證，落實了貪污行為的大小隊干部處分了一批，重大案情的抓起來，多數干部通過教育積極退賠，認錯態度較好，愿意接受貧下中農批評的，留用。

趙鐘聲書記就是這時候來到公社的。

公社大院的氣氛一家伙緊張起來，公社黨委委員、副書記，公社管委會主任、副主任都提高警惕，嚴陣以待。摸不清新書記的底細，跟新書記攀上關系的可能幾乎沒有，因為新書記是從外縣來的，關系網不在這里。

那個年代沒搞歡迎儀式，別說宴會啦，小酒兒也沒有。開午飯，黨委秘書小曲，從伙房打來兩份菜四個饅頭，跟趙書記坐在大桌子兩邊吃飯。

趙書記邊吃邊說：“小曲，等我買了飯票還你。”

曲秘書頭一擰，說：“趙書記，倆票還用還我呀？不用！還我飯票人家不笑話嗎。”

趙書記說：“那可不行，這是你的口糧，我吃了不還你，你吃什么？”

小曲一咧嘴笑了，說：“趙書記我有辦法。”

趙書記問他：“你有什么辦法？”

曲秘書說：“嘿嘿，我回家去吃。”

趙書記眼一亮，說：“你這辦法不妥，你吃了家里的飯，家人要少吃或沒飯吃呀。再說了，我若吃了你的飯不還你票，那就是多吃多占！”

這里我解釋一句，“多吃多占”這四個字，是四清運動中的爆詞，清理干部當中給干部定性主要用的也是這個詞。

趙書記行李簡單，一個被窩卷，一個盛東西的柳條箱，一個掉瓷的臉盆，最高檔的是那輛半新的飛鴿自行車。倆竹子皮的暖瓶、一套茶壺茶碗、一個掉瓷的茶盤，是公社司務處配發給趙書記用的。

趙書記穿的褂子褲子都洗得掉色泛白，屁股上倆圓圓的補丁。從待人接物穿戴，趙書記拉近了跟同志們的距離。

趙書記上任第一天，晚上跟班子成員座談，他邊談邊記，一個個的座談了幾個晚上。

白天由秘書小曲或通訊員小米帶路下去。當年公社干部上班就是下去，很少有坐機關的，除去管委的文書、黨委的秘書在家接待支應來訪的和縣里下來的領導及科局領導。

趙書記騎自行車下到各戰區（大躍進時期的名稱），當時改名叫“小公社兒”，跟社長、副社長們座談，摸情況，了解社員們的生活生產狀況。有時候趙書記出現在大隊書記家里，跟大隊書記了解大隊的情況。

趙書記若碰上社員出工，在田間地頭跟社員拉幾句呱。比如，這塊棉花地蚜蟲上來了該治蟲打藥了，那塊地瓜秧要翻了鋤草等等。趙書記在社員眼里是莊稼把式，啥活都懂。

一次趙書記來到陳廟大隊，遇上一家人家推磨磨地瓜片及少量的玉米。趙書記跟推磨的人說：“給我根棍子我幫您推。”人家不讓：“可使不得使不得，俺們能推得動。”可是趙書記抱起棍子來就推，跟人家推一上午磨，拉了不少話題，對大隊的干部、社員、生產、生活有更深的了解。到中午人家留他吃飯，他騎車子走了，到小公社兒吃飯去了。后來傳他為“推磨書記”。

三秋（秋收秋種秋管）大忙各隊都緊張起來，甚至地里吃地里住。趙書記下去檢查三秋生產，社員正犁地，趙書記下來車子，打住，走過去對社員說：

“老哥你歇歇抽袋，我犁兩遭。”

老漢雖不認識趙書記，但憑感覺肯定是公社干部。老漢問他：“你行嗎？”

“老哥，我行不行一搭手你就知道。”

趙書記一手揚鞭，一手扶犁，鞭花兒一響，倆牛拉起來，犁得筆直，深淺勻稱。

老漢抻大拇指直夸：“同志啊，我沒看出來您真是莊稼把式哩！我以為搖筆桿的哪會犁地呀！”

犁到地頭，抬起犁來，趙書記手拉韁繩，牛自動轉彎。

“老哥，不是夸口，我筆桿槍桿都搖過。毛主席說，筆桿子、槍桿子，干革命靠這兩桿子！這犁桿子我也不離巴。”

這回又傳出趙書記是“犁地書記”的話。

地委書記下縣，去臨清，路過公社，褚書記讓司機拐到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干部出迎地委褚書記，趙書記坐在屋里沒動。

褚書記對同志們說：“我來看看趙鐘聲書記。”

說話間同志們把褚書記送到趙書記辦公室。趙鐘聲坐在那兒腚沒動一動，也沒喊褚書記，只說了句：“坐吧。”

小曲秘書緊當伺候，給褚書記倒水，點煙，領導一談話小曲就出去了。

小曲在門外站著，聽候調遣，只聽著屋里傳出“啪啪”的拍桌子聲音，嚇得小曲一哆嗦。倆人爭論的聲音壓得很低。

褚書記是自己出屋走的，趙書記沒抬腚送送。

六十多年前的那個時代，黨員和黨組織負責人之間，同志與同志之間，上下級之間竟敢這樣！

過后小曲問趙書記：“地委褚書記來了您也沒個起坐，走哩您不送送……”趙書記臉一拉，說：“再怎么著我呀？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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