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
從廣義范圍而言,學術論文的寫作,也算是寫作的一種,但在日常的表達中,論文寫作更多時候被稱為做研究、做批評,寫作的具體指涉通常指文藝性寫作。在現代文學階段,作家和學者的身份往往非常模糊,魯迅除了寫作,事實上還是一個文學史家,學術研究的貢獻卓越無比;沈從文在特別的歷史階段,也轉向學術研究。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讓我驚訝的是,待我重返校園念研究生后,在第一堂課的師生見面中,得到印象最深的教導,就是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中文系培養做研究的學者。
實話實話,在考上研究生以前,因為個人的見識有限,生活圈子狹隘,對中文系功能的理解,主要就集中在培養作家上。多年以后我琢磨,導師在學生一入校就強調中文系和培養作家之間并無直接的關聯,應該是出于學科化的自覺要求,一個學生,如果分不清學術論文的寫作和文藝性創作之間的差異,用文學的筆調和思維去寫作論文,這幾乎是學術研究的大忌和災難。我也看到,很多原本懷揣作家夢的同學,進入到“碩士——博士——高校任教”的軌道后,都自覺收起了寫作的野心或愿望,開始自我規訓和磨合,生怕沾染更多文學青年的習性,以破壞學術研究的良好規范。有意思的是,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論文寫作者因為有意摒棄了文藝寫作的污染,從此以后,論文的面孔就變得愈來愈堅硬、術語,充滿套路和難以卒讀,恰如對學者的介紹,愈來愈停留在他所獲得的一系列名號,而難以看見他關注和研究的問題,更難以看見背后人的趣味和性情,甚至在長長的、乏味的名號背后,連其代表性作品的影子都難以尋覓,這是一個時代變化的癥候,當然,更是當下學術語境變化的蹤跡。
盡管我從小也有過作家夢,但因為只做夢,幾乎沒有過任何實質性的舉動,所以在25歲那年,因為生活的變故,被迫然而幸運地考上研究生后,在白紙一張的內心根植“中文系不培養作家”的觀念后,我立即收起了隱匿的作家夢,沒有任何遲疑,開始閱讀別人的論文,開始閱讀艱深的理論書,也習慣去圖書館的故紙堆中,耐心地尋覓資料,當然,也慢慢習慣了論文的規范和格式要求,甚至還喜歡上了寫作論文,可以說,從1999年開始,直到今天,盡管我在學術上毫無建樹,但我知道,在這條漫長的征途中,除了日常的工作和家庭生活的正常消耗,我的業余時間,幾乎都交付給了寫論文、做課題這些正經事上,交付給了那些隱匿人間、只能在學術刊物見到尊容、難以和滾滾紅塵產生太多關聯的論文身上。
但也不能否認,在緊張的論文寫作的焦慮中,我也有過逾軌的寫作行為。2003年暑假,因為兩位導師病情的加重和博士論文毫無著落,有一天中午,我從東區食堂吃飯回來,坐在電腦前面,想起往事,倍感惆悵,不知不覺就在電腦上敲出了幾千字,讓人驚訝的是,積郁已久的情緒像找到了一個切口,不知不覺,在二十多天時間內,居然敲出了二十萬字,這次無意識的寫作,對我而言,更像是青春期一場遲到的出疹,在放空和釋放中,我得到了短暫的疏解,但面臨的一個現實問題是,我沒有完成迫在眉睫的博士論文開題報告,我不知如何向導師交代。這種偷偷摸摸的寫作行為,獲得了導師的諒解,我將寫好的東西存封在電腦中,除了少數的文字,因為韓少功先生的推薦得以發表,我對寫作并無太多的念想,內心最為看重和糾結的,依然是論文寫作。
遺憾的是,因為自己學術功底的淺陋,加上并無堅定的狠勁,工作后,又因為教學工作的繁雜和專業平臺的簡陋,自然也無外在的動力,和多數女性一樣,在畢業后的十幾年里,陷入了結婚生子的瑣碎和日常的一地雞毛中,以致連博士論文《艱難的蛻變——中國當代小說情節(高潮)的命運及其與時代的關系》的完善都一拖再拖,竟然再無出版的機會。幸運的是,博士期間在導師教導下所習得的問題意識,并未被歲月的煙塵消解,反而因為和現實更為深度的對接,強化了我延續多年的思考習慣,對個體和時代之間的關系也多了更多感觸,當然,這也進一步激勵自己重拾文學的方式去表達對世界的理解。
作為中國現代化轉型的見證人,在“70后”一代的成長歷程中,對現代性的感悟和體驗幾乎與生俱來,這和同一時期,我們在現有的理論框架中所獲得的資源完全同構。畢業后進入社會,脫離學院環境后,理論的種子獲得了根植的土壤,日常瑣碎的生活經驗,諸如對親人的重新審視、對育兒困境的體察、對故鄉村落的回望、對講臺下學生命運的思考,都成為自己堅實的生活支撐,也正因為有了這種支撐,對程文超老師特意強調的“現代性和反思現代性”的理論架構,我除了強化已有的理論認同,更多了一份來自深度體驗的豁然照亮。我不能否認,在我求學的年代,理論資源和個人經驗作為學術資源,事實上地位并不對等,這種現狀固然是學術規范的要求,但也因為潛藏了對西方理論的尊崇和對本土經驗漠視的內核,讓我一直心生不滿。多年來,我所觀察到的現狀是,在論文的規范和表達中,個體經驗無法直接轉化為學術資源,無法和理直氣壯的西方理論話語相抗衡,相反,如果要獲得學術的符合規范的表達,個體反而必須收起經驗的觸覺,必須摒棄掉那些枝枝末末、帶有生存氣息的毛茸茸的細節,我深感在單純的學術話語系統,我無法表達內心的真實感受,更無法將自己在日常經驗觸動下的諸多思考,歡暢淋漓地表達出來。尋找另外一種表達方式,尋找另一種方式去完成博士論文的思考,成為我潛藏內心的愿望。
需要補充的是,我對個體經驗具有和理論資源同等學術價值的確認,源自我2005年進入廣東一所二本院校任教后的觸動,在真實的日常中,我意識到可以調整黏滯的狀態,意識到在習得學術研究必備的理論話語后,生活經驗能夠激活已有的理論資源,并讓兩者在現實土壤中達成真正的融會狀態。我也逐漸明白,導師以前對剛剛入讀的研究生的教導,其真正用意是強調學術規范的重要,而并非要研究者去屏蔽真實的日常感觸,兩者的接通,需要生活的歷練,這一點,有心的學者,終究會在生活的打磨下自然明白。從這個角度看,我的非虛構作品《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所關注的問題,其實都是現代社會轉型中,具體的個人所遭遇到的困境,他們的生存并非僅僅停留在個體命運感層面的偶然遭遇,而是隱含了這個時代深刻的、結構性的問題,我不過回到個體角度,用文學的形式,表達了個人視角的觀察和思考。從本質而言,我覺得自己的學術思考和非虛構寫作并無不同,我所關注和延續的主題,一直沒有逃離當初博士論文根植的思考。只不過因為非虛構寫作天然的文學特性,加上新媒體傳播的助力,我意外地獲得了別人的關注,這種喧囂的關注,會遮蔽掉寫作者并無根本轉型的事實。
還需要補充的是,自己之所以獲得非虛構的寫作視角和對現實生活的理解能力,歸根結底還是學術的啟迪和滋養。在現代性生活方式早已無孔不入的時代,同質化的生活經驗成為人們無法回避的現實,由于信息時代的泡沫和便捷,作家僅僅通過題材的獵奇,早已不能從補充信息的角度,讓讀者獲得別樣的新知。對作家思考能力的要求,成為比想象力和才華更為重要的客觀需要。我盡管在學術上沒有太大收獲,但在這個歷練過程中,深深體會到這種強化的學術訓練,是提升個體思考能力的最佳方式。這個別人看不到的過程,對我而言猶如冰山下的付出,而非虛構的寫作,不過這種思考滋養的一個意外所獲。
從這個角度而言,非虛構寫作,不過是我換了一種方式,去延續博士論文的思考,我知道,這篇論文永遠無法完成。
作者單位:深圳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