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作者:[德] 托馬斯·鮑爾(Thomas Bauer)
出版社: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出版時間:2021年6月
定價:35美元
本書深入分析了伊斯蘭文明在教義、法律、哲學、文學和性行為等領域的寬容傳統,以及這一傳統在進入十九世紀以后逐漸衰落的原因。托馬斯·鮑爾是德國明斯特大學伊斯蘭研究教授
近幾十年來,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興起,對國際政治經濟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不僅撕裂了伊斯蘭世界的社會結構,而且為美國發動長達20年的“反恐戰爭”,深度干涉中東和中亞地區提供了借口。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也強化了很多人對于伊斯蘭文明的刻板印象,即認為它故步自封,缺少寬容與多元。
事實上,在歷史長河中,橫跨北非、中東、中亞乃至東南亞的伊斯蘭文明曾經遠比同時代的歐洲基督教文明兼容并包。只是由于西方現代性的輸入,才導致伊斯蘭文明的寬容傳統在19世紀發生轉變,走向式微。德國學者鮑爾(ThomasBauer)的著作《含混性的文化:伊斯蘭的另類歷史》(A Culture of A mbiguity:An Alternative History of Islam),通過細致的歷史梳理,深入分析了伊斯蘭文明在教義、法律、哲學、文學和性行為等領域的寬容傳統,以及這一傳統在進入19世紀以后逐漸衰落的原因。本書德文版在2011年問世,被學術界譽為堪與薩義德的名著《東方主義》媲美的著 作。
前現代的伊斯蘭文明分為兩個歷史時期,第一時期是從7世紀伊斯蘭教創立到11世紀,稱為“形成期”(formativeperiod),當時的伊斯蘭世界主要處在大一統的哈里發帝國的統治之下,先后出現了倭馬亞、阿拔斯兩大王朝。第二時期則是從12世紀到18世紀,稱為“后形成期”(post-formative period),鮑爾指出,前現代的伊斯蘭文明對于含混性高度寬容,這在“后形成期”表現得尤為明 顯。
中世紀和近代初期的基督教歐洲充滿了對異端的血腥殺戮和殘酷的宗教戰爭,導致此類劫難的關鍵原因在于教會和政權堅持自己掌握了唯一明確的真理;前現代的伊斯蘭世界則沒有宗教戰爭,也不曾處決異端,因為它擱置了所有對于唯一真理的訴求。基督教文明追求消除模棱兩可,這必然導致各方以唯一真理的名義相互競爭,乃至你死我活;與之相反,前現代的伊斯蘭教并沒有試圖消除含混性,而是擁抱它、馴化它,使其成為思想、學術和文化的一部分。伊斯蘭文明不僅長期寬容,而且在某些情況下故意制造含混性。
對于《古蘭經》文本的各種正統解讀,是體現后形成期的伊斯蘭文明之含混性的典型例證。《古蘭經》中有許多意義含糊不清的段落,前現代的穆斯林注釋者認為這種含混性是由真主決定的,是“刺激人類反復閱讀文本的神的詭計”。伊本-賈扎里(Ibn a l-Jazarī,1350 -1429)長期被公認為是在《古蘭經》解釋方面最為杰出和多產的學者,是該領域的最終權威,他不僅接受《古蘭經》文本的含混性,甚至將其視為一種特殊的豐富性,認為這體現了真主在文本中的存在,是一種神圣的恩典。他宣稱:“伊斯蘭社群的學者從未停止(也不會停止)從《古蘭經》中推導出跡象、論據、證明、見解等等,這些都是早期學者尚未意識到的,不會讓未來的學者感到疲憊。相反,《古蘭經》是一個巨大的海洋,人們在其中永遠不會到達地面,或是被海岸所阻擋。”
出于對含混性的推崇,早期的《古蘭經》學者建立了一套解釋學方法,考慮所有可能的解釋,而不是只宣布其中一種解釋有效,通過這種方式,一種能平衡各種解釋之間的沖突的寬容模式逐漸形成。前現代伊斯蘭文明對于《古蘭經》譯本的懷疑也是源于這一假設,因為譯本通常只再現了許多可能的含義中的一種,他們擔心譯文過于直白僵化,沒有什么解釋的空間。
這種將含混性視為一種恩典的觀點,與現代穆斯林學者的論述背道而馳,后者傾向于堅持毫不含糊的解讀和“正確”的解釋。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伊斯蘭教自由主義改革者、伊斯蘭教的批評者都從《古蘭經》和先知的著作中尋找對自己有利的經文,然后斷章取義地引用它們。這三個群體的政治主張不同,但都具有現代的、“不含糊”的態度,都聲稱自己知道伊斯蘭教的真正性 質。
伊斯蘭教的法學名為“費格赫”
(fiqh),意為“深入了解”或“完全理解”,是指從繁復的伊斯蘭法源里抽取出來法律上的考量,并通過法學來認識和了解伊斯蘭教。長期以來,作為伊斯蘭世界多數人群的遜尼派穆斯林通過四大法律學派—哈乃斐派、馬立克派、沙斐儀派、罕百里派—來建構“費格赫”。四大法律學派對于特定圣訓的正確性持有不同意見,在特定情況下的類比推論也各有不同,但是各個學派都沒有把其他學派的觀點視為褻瀆,它們具有平等的法律效力。這是因為他們相信沒有派別可以擁有絕對真理,因此不同的、相互沖突的法學解釋可以共存。
與此相反,20世紀的薩拉菲派穆斯林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出于“不容忍含混性”的世界觀,反對法學的多樣性。
他們譴責四大法律學派,強調這些學派與《古蘭經》或圣訓的文本頗有互相矛盾之處,因此應該直接遵循經文而不是遵守法律學派。事實上,他們對《古蘭經》和圣訓的解讀方式本身是獨斷的,與前現代《古蘭經》學者對文本多元解釋的推崇態度背道而馳。
當今世界有一種廣為流傳的看法,認為伊斯蘭文明沒有區分宗教和世俗領域,從而導致其發展落后。鮑爾激烈地反對這種說法,他指出,歷史上伊斯蘭文明一直存在著不受宗教影響的領域,穆斯林總是能夠區分世俗和宗教事務。
前現代的伊斯蘭世界并非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政教合一,只有寥寥幾部著作從宗教角度討論政治權力和國家,而大量贊美統治者的詩歌以及向統治者提供政治建議的著作都很少涉及宗教。許多重要領域,諸如醫學、法律和政府管理,都是按照世俗的原則來組織的,并不具有伊斯蘭教特征。前現代伊斯蘭世界的醫生都遵守希波克拉底誓言,并不以《古蘭經》起誓,也沒有任何杰出的穆斯林醫生從《古蘭經》中得出具體的醫學教 義。
在當今西方的學術話語中,歷史上生活在伊斯蘭世界的哲學家都被歸為“伊斯蘭教哲學家”,這是一種嚴重的誤導。以波斯醫師、化學家、哲學家拉齊(Muhammad ibn Zakariyā Rāzī,865-925)為例,此人博學多才,在醫學領域發現了天花與麻疹是兩種不同的疾病,并最早闡明了過敏和免疫的原理,在化學領域創立了完善的蒸餾和提取方法,發現了乙醇、硫酸和煤油。他受亞里士多德的影響遠遠超過受《古蘭經》的影響。將他的著作歸類為伊斯蘭教哲學,就好比將康德的著作稱為基督教哲學。
前現代伊斯蘭文明推崇含混性,與古典阿拉伯語的發展完善有關。在伊斯蘭教興起的最初幾個世紀,古典阿拉伯語形成了語法、詞匯、修辭等方面的復雜理論,促進了對含混性的迷戀,并為多重語義的修辭游戲開辟了道路,使古典阿拉伯文學形成了華麗的風格。阿拉伯語言學家和修辭學家曾經專注于收集模棱兩可的詞語,分析模棱兩可的文體手段,通過這種方式創作了數以百計的修辭學作品。詩人、學者、商人、工匠和民間藝人創作了無數的詩歌和散文文本,在其中無拘無束地試驗可以想到的各種歧義。這是一種含混性的訓練,促使人們在生活的其他領域也能培養對含混性的容忍度。然而,今天許多穆斯林和研究伊斯蘭文明的西方學者都認為這種含混性是伊斯蘭教頹廢的標志。
如今,伊斯蘭文明經常被描述為在性問題上保守僵化,但是鮑爾的歷史研究描繪了一幅不同的畫面。早在公元9世紀,阿拉伯醫生就撰寫了關于性的手冊,他們延續了一個古老的、但是在中世紀歐洲被基督教所中斷的傳統。前現代的阿拉伯醫生以務實的方式討論了性衛生問題,沒有受到道德壓力的影響。在19世紀之前,性行為在伊斯蘭世界被看作是自然的和令人愉快的事情,只要它發生在法律認可的兩性關系范圍,亦即婚姻之內,就受到提倡和贊美,這是因為伊斯蘭教沒有原罪的概念。
此外,前現代伊斯蘭世界認為沒有必要區分男性之間的愛情和友誼。從公元9世紀到18世紀,伊斯蘭世界出現了無數的同性戀詩歌,成為伊斯蘭古典文學的一個既定類型。這一傳統直到19世紀才結束,主要是由于強勢的西方文明的影響。19世紀的西方文明從前現代基督教對身體的敵意出發,將男女兩性的二元對立和異性戀視為人的本質屬性,將同性戀視為一種非自然的偏離和變態,將同性戀文學貶為低級趣味的色情作品。同時,西方文明對于單一真理的執念,導致其迫使每個人審查自己,相信并接受自己只有單一的性取向,拒絕承認雙性戀的可能性。19世紀的西方殖民主義以自己保守的性觀念為準繩,將伊斯蘭世界對于性的開放態度視為頹廢墮落,甚至是伊斯蘭文明落后于基督教文明的關鍵因素之一。這導致了伊斯蘭文明在性觀念上的劇烈轉變,近現代伊斯蘭世界逐漸對同性戀采取恐懼、抵制和仇視態度。
前現代的伊斯蘭文明提倡多元視角的世界觀,接受人類認知的局限性。西方的近代思想則追求單一真理,試圖消除任何矛盾和含混性。當今伊斯蘭世界的諸多思想派別對于狹隘的單一真理的追求,根本原因在于采用了近代西方文明的思維方式和倫理觀念。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表面上是向傳統伊斯蘭價值觀回歸,實際上并非源自前現代的伊斯蘭文明傳統,而是對近代西方文明的效仿。
在19世紀以前,伊斯蘭文明在政治、宗教、法學、藝術、性行為等領域都培養了對含混性和多元性的興趣。只是當伊斯蘭世界在19世紀與否定含混性的西方文明對峙之后,才發生變化。一方面,西方殖民主義對中東社會施加壓力,要求它們像西方那樣通過明確的規范來定義自己;另一方面,伊斯蘭世界認為需要以僵化的教條主義來重構自己的文化身份,以此維護自身利益和價值觀,對抗強勢的西方文明。一種全新的、不寬容的、意識形態化的伊斯蘭文明因此誕生,無論是原教旨主義,還是自由主義,其模式都是對近代西方文明的意識形態結構的效仿,只允許單一的真理,不容忍多元的意見。
進入20世紀以后,西方文明已經放棄了對單一真理的執念,轉向開放和寬容,伊斯蘭文明卻仍然被困在單向度的現代性之中。這是當今世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根源。
《含混性的文化》的核心觀點在于,19世紀以后形成的伊斯蘭教自由主義者和原教旨主義者都是歐洲現代性的分支,都不容忍意義的含混性,相比之下,“后形成期”的伊斯蘭教對含混性采取寬容態度,強調對現實的多視角觀照。
這對于理解伊斯蘭教的中國化具有重要的啟示。在明清時期,傳入中國的伊斯蘭教已經與傳統中華文化高度融合,例如,明末清初的穆斯林學者張中在《歸真總義》中有這樣一段論述:“所謂‘虛堂客去山還靜,幽谷云來花自馨’,依然適得個本體。此等境界,亦不易到,須是真積力久乃得。滿素爾尊者,一日突云:‘我是真主。’此經書有禁,教法不容者,是以為國人所害。然而千載之下,皆識其為得道真人。此其所謂承領真主斷法,而不為法縛者歟!或曰,竊聞‘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奈何不能使人禮之,而反為所害。曰:殺之不為其辱,禮之不為其榮。本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這段話信手拈來地運用了儒家和禪宗的話語方式。“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出自唐朝詩人王建的《宮詞》,以描述男女之情的艷詩引人開悟,本是禪宗的獨創,張中將其移至伊斯蘭教的語境中,可謂水乳交融。在當時之所以能夠實現這種文化會通,原因就在于“后形成期”的伊斯蘭文明頗具寬容甚至崇尚含混性,提倡多元視角。顯然,伊斯蘭教的中國化,應當奉“后形成期”具有兼容并包特征的伊斯蘭文明為圭臬,而不是移植受西方思維影響的堅持單一真理的近現代伊斯蘭文明。

《薩拉菲主義與傳統主義:現代伊斯蘭的學術權威》
作者:[美] 艾瑪德-哈姆德(Emad Hamdeh)
出版社: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本書講述了20世紀興起的立場保守的薩拉菲主義與相對寬容的傳統主義關于伊斯蘭教學術權威的緊張關系。

《伊斯蘭后古典哲學的形成》
作者:[德] 弗蘭克·格里菲爾(Frank Griffel)
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
本書分析了12世紀的伊斯蘭哲學,并將其與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和德國唯心主義哲學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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