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經常夢到在村頭的大柳樹下看打鐵的情景。那把已經初見模樣的左鐮在爐膛里即將被燒白。不,已經被燒白了。那塊即將加到鐮刃上的鋼也燒白了。老三奮力地拉著風箱,他的身體隨著風箱拉桿的出出進進而前仰后合。老韓用雙手攥著長鉗先把左鐮夾出來,放到鐵砧上,然后他又將那塊鋼加到鐮刃上。他拿起那柄不大的像指揮棒一樣的錘子,對著流光溢彩的活兒打了第一下。小韓掄起十八磅的大錘,砸在老韓打過的地方,發出沉悶得有點兒發膩的聲響。鋼條和鐮已經融合在一起。老三扔下風箱,搶過二錘,挾帶著呼呼的風聲,沉重地砸在那柔軟的鋼鐵上。爐膛里的黃色的火光和砧子上白得耀眼的光,照耀著他們的臉,像暗紅的鐵。三個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錘互相追逐著,中間似乎密不通風,有排山倒海之勢,有雷霆萬鈞之力,最柔軟的和最堅硬的,最冷的和最熱的,最殘酷的和最溫柔的,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激昂高亢又婉轉低回的音樂。這就是勞動,這就是創造,這就是生活。少年就這樣成長,夢就這樣成為現實,愛恨情仇都在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鍛打中得到了呈現與消解。
左鐮打好了。這是一件特別用心打造的利器,是真正的私人訂制,鐵匠們發揮出了他們最高的水平。
(節選自《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圖/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