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驚濤
公元655年,唐高宗永徽六年,武昭儀圣眷日隆,高宗漸生廢后之心。某日,高宗召長孫無忌、李勣、于志寧、褚遂良等重臣入內殿商議廢王皇后立武昭儀之事。聰明的李勣自知此事敏感,乃稱病未去。而于志寧呢,在高宗和武昭儀的聯合威壓之下,雖明知廢后不妥,但終是噤不敢言。倒是褚遂良這個太宗遺命的顧命大臣敢于直諫,提出各種理由激烈反對高宗“廢王立武”。
一個不來,一個不言,一個反對,高宗和武昭儀顯然很需要一個支持者,這樣他們才能借坡下驢。為了做支持者的工作,兩個人也沒少操心。上一年,他們就一起到長孫無忌家飲宴,名義上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會”,實際上是有所宏圖。當然,兩人上門也沒空手,高宗出手大方:不僅賞賜金寶繒錦十車,又任命長孫無忌的三個庶子為朝散大夫。宴飲間,高宗以皇后無子頻頻暗示長孫無忌。長孫無忌卻裝聾作啞,“顧左右而言他”,弄得高宗和武昭儀很不愉快。
“家庭聚會”后,高宗和武昭儀沒有放棄,繼續做長孫無忌的工作。先是派武昭儀的母親楊氏上門陳情,再是讓禮部尚書許敬宗上門勸說,但長孫無忌還是一口拒絕了。
貴為皇帝而不能如愿,這讓高宗很窩火。而前進路上出現的這個絆腳石,更讓武則天暗自懷恨在心。兩人一合計,決定不給這些顧命大臣面子,軟的不行就“硬上”。于是便有了“內殿商議”這出戲,這相當于高宗和未來的武后的“最后通牒”。
盡管此前兩三個回合中,高宗和武則天早已經知道了長孫無忌的態度,但他們還是希望在這最后關頭,得到這個既是國舅、又是顧命大臣的重量級人物的支持,這樣兩全其美、皆大歡喜的事,他們以為長孫無忌會愿意去做。他們顯然判錯了這個凌煙閣上排第一人物的氣性,長孫無忌在這關鍵的時間節點上,雖然明知反對有政治風險,還是堅定地站在了褚遂良這一邊。高宗的臉黑了下來,武昭儀也拂袖而去。一段血腥的政敵清洗歷史就此開啟。如果說“家庭聚會”時的反對尚是皇族內部矛盾的話,那么,“內殿商議”上的公開反對便已是利害攸關的權力斗爭了。為相半生的長孫無忌不會不明白這次反對的危險性,但他顯然更重視唐太宗的遺命。
登上皇后寶座的武則天,是不會放過褚遂良和長孫無忌的。
遭政治清算的先是褚遂良。武則天顯然還記得他反對“廢王立武”的堅決態度,那近乎一種政治表演:他將官笏放在臺階上,同時也把官帽摘下,向高宗不停叩頭以至于流血。你既然不要命,我也不給你好命。武則天先是將褚遂良趕出朝廷,貶他到潭州任都督。不久,又調褚遂良離京師更遠的桂州(今廣西桂林)去任都督。為打擊褚遂良,武則天和許敬宗、李義府一起,誣告中書令來濟、門下侍中韓瑗與在廣西的褚遂良共謀反叛。以此為借口,褚遂良很快又被貶到了更遠的愛州(今越南清化)。
絕望之中,褚遂良向高宗上了一封陳情書,訴說自己曾長期為高祖與太宗效勞,是高宗繼位的堅決支持者。他希望憑此讓高宗收回成命。但他沒有料到,武則天此時已全面參與帝國政務。即便高宗有那么一絲猶豫和反悔,他也禁不住武則天的游說。
公元658年,褚遂良在愛州帶著遺憾離世,享年63歲。
褚遂良之后,接著就該是長孫無忌了。
注意許敬宗這個人物,他在武則天打擊褚遂良和長孫無忌這兩個重臣的政治斗爭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很難說他僅僅是對武則天的無條件服從,更多也是借此建立和鞏固自己的威權,打壓一度在自己前面的褚遂良和長孫無忌。按理,他應該和褚遂良與長孫無忌一起都是太宗李世民的政治班底,李世民為秦王時,他是秦府十八學士之一,權授檢校中書侍郎后,因起草詔書得體,也深得李世民欣賞。貞觀二十一年(647),許敬宗加銀青光祿大夫銜。雖然也算頗受重用,但相較褚遂良和長孫無忌在太宗朝的政治地位,許敬宗還是差得太遠。在“廢王立武”的政治斗爭中,許敬宗善揣上意,支持高宗“廢王立武”,由此官運亨通,很快便代于志寧為禮部尚書,兼任太子賓客。
導致許敬宗對太宗李世民離心離德,緣于國喪失禮事件。公元638年7月,長孫皇后去世,帝國按照國喪的程序為長孫皇后送行。按儀禮,文武百官全部都要穿著孝服參加。當時歐陽詢也到了國喪現場。歐陽詢因長相丑陋,許敬宗看到歐陽詢穿著孝服的樣子,居然沒忍住在長孫皇后的葬禮上笑出了聲。李世民大怒,以國喪失禮將其貶為洪州司馬。此后盡管不斷得到重用,但器量狹小的許敬宗心里,對李世民和長孫家已經有了怨恨。
現在,長孫無忌居然反對“廢王立武”,許敬宗怎能放過這個機會。“意圖謀反”這樣的手段既然可以用在褚遂良身上,那么,現在也可以用在長孫無忌身上了。
據《新唐書·長孫無忌傳》載,許敬宗“揣后指,陰使洛陽人李奉節上無忌變事,與侍中辛茂將臨按,傅致反狀”。意思是說:許敬宗猜到武后的心思,暗中指使洛陽人李奉節向高宗誣告長孫無忌謀反,與侍中辛茂將辦理此案,教他編造長孫無忌謀反的情由。但高宗還不算昏聵,認為長孫無忌謀反是“妄人構間,殆不其然”。但許敬宗堅持認為長孫無忌“反跡已露,陛下不忍,非社稷之福”。
高宗最后的態度頗堪玩味:帝終不質問。意思是高宗對長孫無忌謀反這件事,始終沒有和長孫無忌這個當事人對質審問,這就給許敬宗留下了“默許”的操作空間。最后“遂下詔削官爵封戶,以揚州都督一品俸置于黔州”。高宗顧全國舅的面子,雖然下令削去官爵封地,但還是讓長孫無忌以揚州都督一品官的俸祿流放到黔州。
自唐武德元年(618),改黔安郡為黔州以來,長孫無忌是第一個貶到此地的帝國重臣。想來,長孫無忌奔赴貶所的路途不是順利的,翻越秦嶺已是困苦不堪,還要山水兼程,穿巴山、渡蜀水,進入到黔州這樣的蠻荒之所。
然而,更壞的結果還在等著他。據傳長孫無忌在路上走了近三個月,還未到貶所,武則天的密令就追了過來。同樣,執行這個密令的還是許敬宗。
公元659年7月,長孫無忌行進到今天的江口鎮。悶熱的天氣,加上眼前的荒涼,讓他一定心生悲苦。他似乎并沒有給高宗和武則天寫什么反悔或者認錯的陳情書,他比褚遂良更徹底。或許他已經聽到了褚遂良的死訊,并已經做好了就死的準備。
許敬宗的追殺令,看起來更像是對他的成全。
在長孫無忌山水兼程趕往貶所的同時,在武則天的積極“推動”下,高宗啟動了長孫無忌謀反案的重審,主持重審的,自然是許敬宗。隨后,許敬宗命中書舍人袁公瑜到黔州審訊無忌謀反罪狀。袁公瑜一到黔州,便逼令長孫無忌自縊。
袁公瑜也是一個小人。此前,他就向武則天母親密告裴行儉反對立武則天為后。這次,又充當重審長孫無忌謀反案的主審,并秘密領取了許敬宗和武則天“置長孫無忌于死地”的命令。據傳,他對長孫無忌進行了血腥的“暴力審訊”,但長孫無忌并沒有死,不得已,他才逼令長孫無忌自縊。
三尺白綾,而非屠刀帶血,這是武則天留給長孫無忌最后的體面。高宗最后聽到的死因,是許敬宗認真“編輯審查”過的“水土不服”。即便高宗有所懷疑,那又怎樣呢?從他“終不質問”開始,這個悲劇結局就已經寫定了。
長孫無忌死后,家產被抄沒,近支親屬都被流放嶺南為奴為婢。被逼死的長孫無忌就近埋于信寧縣(今武隆江口鎮,當時屬黔州所轄)。
(摘自《今古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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