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曠野

李同書

雨是在午后下起來的。

雨珠像一個個快樂的爬行昆蟲，匯入逐漸形成氣候的水流中。曠野、房屋、草木、牲畜、河流，全都張開毛孔，渴望被浸潤。

我在曠野與一場雨邂逅。冬日的寒意很含蓄，是一個暖冬。雨顯得格外羞澀，曠野開闊而深遠。雨直接進入曠野，如赴約般隆重，但一點兒也不矯飾。漸漸地，雨不安分起來，腳步匆忙，聲音尖利，曠野一下子熱鬧起來，有明晃晃的痕跡。我撐開傘，耳邊傳來轟隆隆的打擊樂。云很厚，里面仿佛有一個碩大的漏斗。冬小麥還沒有形成氣候，田野裸露著褐色的阡陌，一整個空蕩蕩的，蔓延到視線盡頭。幾只烏鴉在空中盤旋，它們不怕雨淋，不時俯沖下來，跳躍著，在草叢間覓食。

由于光線漸暗，曠野有所收縮，云天馬行空般匆忙，顯得熱鬧而緊湊。隱約間似有雷聲，這個季節很少產生雷聲，這是另一種狀態。伴隨著雨幕，起霧了，乳白色，透明、晶瑩。曠野很快淪陷，樹、遠處的房屋，都模糊起來。村莊傳來一兩聲狗吠，曠野有了生氣，顯得不那么寂寥了。除了我，曠野再沒有人了，對于一個喜歡清靜的人來說，這是一種享受。

雨加快了節奏，草在雨中呻吟。看不見路，可能沒有路。土壤沙化，能聽到吸水的聲音，像蛇信子亂抖。草并不猖獗，風的緣故，都朝一個方向俯臥。我無法躲避，褲腳濕透了。

記得，一塊油菜地藏在曠野里。春夏交替，那片地方像一幅油畫，蜜蜂和蝴蝶圍繞花叢忙忙碌碌，老遠，就能聽到嗡嗡嚶嚶的歌唱。那塊地的主人是一個喜歡穿裙子的農婦，雖然在縣城住，但她丟不下這塊兒地，每年種油菜和玉米。油菜收了，種玉米，玉米收了，種油菜，兩種作物，循環往復。有雨的冬日，那片油菜地應該是另一種景象。想到這里，仿佛有一個靚麗的身影閃動，灰蒙蒙的曠野，令我心曠神怡。

這個冬天好像有意擺脫西伯利亞寒流，朦朧可愛。雨喜歡徜徉在季節的邊緣，不急不緩，像客人，熱情，含蓄。曠野豐富了我追求新奇的心理，遲到的冬雨，使我完成了一場說走就走的短行。缺水的日子，我同所有擁有土地的人一樣，渴望一場雨的降臨。抗旱的日子里，我們夜以繼日，為了尋找水源，徒步跋涉，忍饑挨餓，看著一股細流緩緩流進田野，我們忘記為尋找付出的苦難，干裂的嘴唇露出了笑紋。收獲的季節，曠野熱鬧豐富，絢麗妖嬈，曾經的苦和累都化為豐收的喜悅。

曠野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我選擇性往前走。無垠的曠野具有強大的包容性，沒有等雨發出呼喚，另一個聲音就稀釋在朦朧的煙雨中。村莊的囈語亢奮而虔誠，許多被雨浸潤的日子，生活的韻味在曠野跌宕起伏。

曠野上除了幾棵散兵游勇般的鉆天楊和歪脖柳，幾乎沒有任何障礙物。目之所及，我在這片荒蕪的地面上尋巡，是尋找失去的某個隱秘的念想，還是試圖給無聊的內心注入一股清流？雨仿佛知道我的想法，咝咝啦啦，是制造某種氛圍？野蒿生長在地勢較高的坡塄上，凹處的草多是蒲公英和婆婆丁，枯黃的莖葉弱巴巴貼在地面上，毫無生氣。原來雜草更多，狗尾巴草、老牛拽、星星草、節節草，后來被壞孩子一把火燃著，火像一條蜿蜒的龍，扇狀蔓延出去，幾乎到了河邊。有人怕草繼續蔓延，影響自家莊稼，隔三岔五，打一遍除草劑，草就再也沒有洶涌。這片地，像患了白癜風。我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發現了這片地方，視線落在這片荒蕪的曠野，雙腳再也拔不起來了。遠處，工業園區機器轟鳴，高速路像一條長龍延伸到視線盡頭，往返穿梭的車輛剎那間無影無蹤。我驚異于這片土地，抓起一把濕漉漉的黃土，泥土的味道鉆進鼻孔，有什么東西硌中了我。

幾棵樹孤獨而倔強，這樣的天氣不容易暴露影子，灰色的軀干顯得蕭條而孤獨，像豎立的魚刺。季節褪去了植物的鉛華，雨刷洗了枝條上的垢痕。從另一個角度遙望，樹是曠野上的寵物，在天空的背景下，顯得舒朗、高大、倔強、忘我，像獨一無二的哨兵。一只大膽的麻雀站在最頂端的樹梢上聒噪，它有一身豐腴的羽毛，小眼睛機靈而富有喜感，叫聲落寞。是同伴疏遠了它，還是喜歡特立獨行？它往另一棵樹上飛的時候，濺落一串雨滴，剛好砸在我的左肩，微微的涼意。曠野盡頭漂移著一抹淡藍色的霧靄，雨竟然停了。如果有陽光的日子，霧靄充滿絢麗的色彩，曠野有著另一種情懷。

風的聲音原來如此感性，似乎前一刻還隱藏在某個地方，現在卻潮汐般喧嘩。也許，風一直存在，是自己忽視了這種現象。風是雨的前奏和后盾，沒有風，雨是孤獨的。雨不再墨守成規，走直線下降的路，而是互相滲透，匆匆忙忙，攜家帶口，呼兒喚女。

風徜徉在空中，在幾棵樹間，形成一個小小的渦旋，樹濕透了，滴著水珠。雨停了，樹仍在搖動，雨在樹蔭下形成一個圓。地面上有動物留下來的痕跡，梅花狀腳印，濡濕的糞便，還有草叢中的幾片羽毛，看來這里并沒有想象中孤獨。

在同樣的季節，一場大雪會覆蓋整個曠野。西伯利亞的冷空氣鋒如刀刃，將柔軟的雪凍成堅硬的冰凌。曠野一馬平川，清一色白茫茫。樹成為曠野的守望者，樹干和枝條上的雪很快結冰，臃腫、僵硬，在凜凜的寒風中顫抖，偶爾發出碎裂的響聲，像炸響一串曠野上的爆竹。

這個季節，被冰雪覆蓋的房屋像童話世界里的城堡，裊裊炊煙搖曳著瘦弱的身軀消失在遙遠的天際。雞鴨啼鳴家犬吠叫，讓人如在夢中。寒冷的日子，大家都不出門，圍坐在爐火前，一邊將干燥的秸稈扔進火堆，一邊下意識躲避著火舌。偶爾有一兩個串門子的鄉親，脖子縮進衣領，雪地上留下一串歪七趔八的腳印，貓腰進了院門。主人趕緊把火撥旺，天南海北聊到深夜。鄉親說，天不早了，明天還有活，一縮脖子，融進雪夜。

有雪的日子，心里是溫暖的。

雪后的日子，曠野是沒有聲音的磁場。太陽躍躍欲試，卻怎么也無法燃燒，像孤苦無依的老人。這個時候，村莊像曠野一樣靜，麻雀和喜鵲喜歡湊堆兒，它們有一副好嗓子，站在樹枝或者煙囪上，俯瞰地面，啼叫。主人打掃了院子里的雪，把掃帚收拾好，進屋取暖，狗在院子里撒歡。

我看書累了，換上一雙草靴，草靴是村里一個老人送的，專用來踏雪。葦絮、荊條編織在一起，又暖和，又結實，沒什么成本，都是手上功夫。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曠野上，哪里有坎，哪里有凹，哪里的雪掩蓋著河流，哪里有一片長著蘆葦的池塘，我了如指掌。雪在腳下發出歡快的聲音。如果雪繼續下，會把腳印抹沒了。

我喜歡在有陽光的日子一個人感受曠野的渺遠和寂靜。這樣的日子，曠野沉浸在無可名狀的寂靜中，坐在一棵樹下，風把手中的書翻動，書香鉆進鼻孔，曠野無聲寂寥，目光穿透縹緲的霧嵐，遠方神奇而豁達。季節還沒有發展到縱深，氣溫通常是溫暖的，下一場雨，也沒有大的改變。風在夜里調轉了方向，雨一直在北風吹的時候飄灑，曠野像一個天然湖泊，散發著淡淡的嵐氣。進入冬季，植物大部分凋零，冷空氣一場接一場，夜顯得比白天長。

有時候在曠野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懸在頭頂的太陽一下子沒了，火燒云在西邊的天空燃燒，天地迷蒙，暮色四合，曠野和人都像進入夢境一般。

油菜苗綿密、蓊郁，進入冬季，這種耐寒植物停止了生長，但仍然保留一份翠綠，灰色的大背景下愈發顯得生機無限。這片油菜地緊鄰一片冬小麥，距離那片荒田隔著一條河，聽說有人要承包那片荒田，是這片油菜地的女主人。如果這樣，來年收完玉米，她就會到這里種植油菜了。那時候，說不定能看到她俏麗的身影。我有點高興，想必，這片曠野會產生新的奇跡，對于一個書卷氣的人來說，有什么比發現更讓人感到高興的事情呢？

葉子上凝結著一串串雨珠，晶瑩剔透，一塵不染。有幾片紫紅色的葉子，矗立著，風骨傲然。我順手掐了一片，淡淡的甜味涌進肺腑，咀嚼著，滿腹清香，神清氣爽。這片蓊郁的綠一直延伸到河畔，像一幅巨大的油畫，層次感很強。稍遠的地方，一片墨綠，看起來并不顯得生硬，相反，有一種清新靚麗，和諧莊重的美感。

油菜葉蓬勃生長，也許是氣溫一直不下降的緣故，暖冬的痕跡在莖葉上彰顯得如此酣暢。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地平線現出一抹橘紅，有逐漸蔓延的趨勢。風終于吹開了云朵，曠野再次熱鬧起來，似乎有了冷意。我沒有穿棉衣，把傘收起來，想著要回去了。曠野在身后逐漸縮小，并且發出了吶喊聲，回頭望，那片綠，愈發顯得生機勃勃。

責任編輯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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