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凱
傍晚,去接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放學。在柵欄旁等候,“啪”,一個軟綿綿的不明物體打在我的右肩,我低頭察看,藍色的襯衫染紅一片。
惹禍者是一枚熟透的桑葚。光線黯淡,留神才發現樹底早靜躺若干枚摔爛的桑葚了。
街道車水馬龍,熙來攘往,誰還會駐足路邊這株高大的桑樹呢?無人采擷,桑葚只好轉投堅硬的水泥地,寂靜且落寞。
在粗獷的北方,桑樹極常見,先民喜歡把它和梓樹栽種在屋前厝后,“桑梓”便慢慢演化為故鄉的代名詞了。毛主席在青年時代曾寫過“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的豪邁詩句。翻開典籍,“桑樹”兩個字頻繁地出現。《左傳》記載,跟隨重耳出逃的人,聚集桑樹下密商返晉,卻被樹上采桑的女奴竊聽去了。“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描繪了一幅多么祥和安靜的鄉村圖景!
桑葚由暗紅變成紫黑時,掩映在繁茂的綠葉間,煞是好看。漢代少年蔡順,遭王莽之亂,又逢歲荒,母子二人只得拾桑葚充饑。蔡順拾桑葚時,“以異器盛之”,鄰人見后問何故,回答說:“黑者味道甘,以供母;赤者味酸,以自食。”拋開故事宣揚的孝道,另觀之,吃桑葚當以“黑者最佳,紅者次之”。
故鄉地處魯西南鄉村,歷來沒有養蠶的傳統,但村尾溝渠,生長了好多棵桑樹。一群泥孩子,趙王河戲水歸來,蹚過亂墳崗,眼尖的瞥到絳紅桑葚,被饞蟲鉤住了腳。
休提天南海北運輸來的菠蘿、香蕉、哈密瓜等,就連蘋果、鴨梨這些最慣見的水果也得挨至特殊的節日,譬如中秋,方享用寬綽些。索性,自個兒尋野果換胃口。凡無人看管之物,像田壟龍葵結的“黑天天”,藤蔓綴滿的“馬炮”,墻頭扎手的仙人掌果……皆算自由獲得的可口零食。
大家紛紛施展爬樹的本領,攀至枝丫。桑葚表面并不平滑,而呈顆粒突起狀,挑選大而佳者,塞進嘴里,微酸帶甜。貪吃的結果,和濫嚼楊梅一樣,牙“倒”了,午飯連燉的嫩豆腐都嚼不動。兩千多年前的《詩經》,作者勸告斑鳩:“于嗟鳩兮,無食桑葚。”桑葚發酵后會產生酒精,斑鳩啄食多了,就昏醉了。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對其十分推崇:“桑椹,一名文武實。單食,止消渴,利五臟關節,通血氣,久服不饑,安魂鎮神,令人聰明、變白、不老。多收暴干為末,蜜丸日服(藏器);搗汁飲,解中酒毒;釀酒服,利水氣消腫。”
你看,《本草綱目》至少介紹了四種吃法:直接食用,做蜜丸,飲汁,釀酒。日常生活中,人們品嘗桑葚的熱情寡淡,桑葚上市的季節,超市和小攤售賣,鮮見人問津。究其緣故,我想,一則存放困難,限八小時之內;二則畏懼污漬雙手和衣物。
山麓的桑葚紅了,路旁的桑葚紅了,院子里的桑葚紅了。它們像不起眼的野花,兀自綻放,然后垂落,往昔采摘的少年哪里去了?城市人行走匆匆,誰還會關心樹木何時開花、授粉、掛果?
我牽了女兒的手,竟黯然神傷。有關桑葚的趣事,女兒怕僅靠念書來體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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