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利·弗里曼

1953年,十歲的邁克爾和六歲的羅伯特走上街頭抗議。

1950年,艾瑟爾和朱利葉斯因間諜罪被捕。

75歲的羅伯特(左)和79歲的邁克爾
“那是一個古怪的夏天,天氣悶熱不堪。那個夏天,他們對羅森堡夫婦處以電刑……”西爾維婭·普拉斯1963年的小說《鐘形罩》開篇便提到了美國猶太裔夫婦朱利葉斯和艾瑟爾。69年前,政府認定他們從事間諜活動,把二人送上了電椅。直到現在,羅森堡夫婦仍是唯一一對在和平時期因間諜罪被處以死刑的美國公民,妻子艾瑟爾則是唯一一位因謀殺以外的罪名被美國政府處決的美國女性。
一本最新出版的傳記向讀者呈現了艾瑟爾不為人知的一面。“她因支持丈夫而獲罪,因身為人妻而死。”《艾瑟爾·羅森堡:冷戰的悲劇》的作者安妮·塞巴說。塞巴尤以刻畫女性蜚聲文壇,在她看來,被世人誤解最深的當屬艾瑟爾。為此,這位37歲、兩個孩子的母親承受了五次巨大的電流沖擊,渾身抽搐,頭頂冒煙。
我采訪羅森堡夫婦之子的那天,是個陰雨綿綿的春日。父母被捕時,他們分別只有三歲和七歲;父母死去時,他們也不過六歲和十歲。如今,他們留著花白胡子,都是祖父輩的人了。在淪為孤兒后不久,他們就跟著養父母姓米若珀爾了。“羅伯特比較冷靜,但我很容易發怒。”79歲的經濟學退休教授邁克爾回憶起當年的抗爭,雙眼閃著怒火。75歲的前律師羅伯特則耐心十足、有條不紊,說話字斟句酌。
兄弟倆的抗爭始于1950年7月17日。父親朱利葉斯因涉嫌間諜活動在紐約家中被捕。就在上個月,艾瑟爾的弟弟大衛·格林格拉斯也因同樣的罪名被捕。必須提到的是,彼時朝鮮戰爭剛開始不久,美國將之視為防止紅色蔓延的一場戰爭。參議員約瑟夫·麥卡錫提醒,要謹防“本國的共產主義”。朱利葉斯被捕時,整個國家已經陷入“紅色恐慌”。一個月后,聯邦調查局(FBI)逮捕并起訴艾瑟爾。
朱利葉斯和艾瑟爾,以及大衛和他的妻子露絲都是共產主義者。上世紀30年代,人們將共產主義視為戰勝法西斯主義的一件利器。與許多猶太人一樣,他們也逐漸對這項運動產生興趣。
大衛是洛斯阿拉莫斯原子能實驗室的機械師。實驗室里有人通過隱秘渠道向蘇聯傳遞技術秘密,大衛是這個鏈條上的一環。他被捕后很快認罪,律師建議他告發別人,以求得妻子的豁免權。不久,羅森堡夫婦被捕。FBI深信,朱利葉斯是關鍵人物,他招募美國人做蘇聯間諜,還利用大衛把原子彈的秘密傳遞給蘇聯。最初,對艾瑟爾的指控主要停留在“她分別于1944年11月和1945年1月與朱利葉斯、大衛以及其他人談論過此事”。顯然,這些證據沒有任何說服力,但紐約南區的首席檢察官助理邁爾斯·萊恩告訴媒體:“如果她被指控的罪行純屬虛構,那朝鮮半島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起初,大衛作證說姐姐艾瑟爾沒有參與任何間諜活動。他的妻子露絲卻說,是艾瑟爾將核機密的情報打印出來并交給蘇聯的。助理檢察官羅伊·科恩急于求成,可能是迫于他的重壓,大衛在庭審前一周迅速翻供,把證詞改成了露絲的版本。這是對艾瑟爾不利的關鍵證據。首席檢察官歐文·賽博爾向陪審團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艾瑟爾在打字機前敲擊鍵盤的畫面:“她為了蘇聯的利益,一字一句狠狠地戳進自己祖國的心窩里。”曾公開把朝鮮戰爭之過推在艾瑟爾身上的萊恩,在原子能聯合委員會的一次機密會議上承認:“對她不利的證據并不充分,但為了起到威懾作用,我認為應該給她定罪,并予以嚴厲的刑罰。”FBI局長埃德加·胡佛表示認同并在筆記本上記下:“對妻子提起訴訟就是撬開丈夫之口的餌。”
庭審期間,在科恩的審問下,大衛作證說,他于1945年9月給了朱利葉斯一張原子彈草圖,并予以詳盡描述,艾瑟爾深度參與了討論。大衛用供詞換來了15年的監禁,最后僅服刑9年;露絲重獲自由,在家照看孩子。羅森堡夫婦堅持自己是清白的,卻最終被判有罪。法官歐文·考夫曼慎重考慮如何量刑。胡佛極力反對死刑,但主張死刑的科恩贏了。
庭審后,邁克爾和羅伯特再未見過大衛舅舅。邁克爾只依稀記得“大衛平庸無用,露絲冷漠自私”。“但這是真的嗎?抑或是想要揭穿舅舅真面目的外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邁克爾問道。他們不斷質疑自己的記憶。羅伯特說,父母被捕前的家庭生活給他“一種黃金時代的感覺”,難道這只是自己的幻覺?

1950年,艾瑟爾和朱利葉斯被提審。
長期以來,艾瑟爾被描繪成一個冷酷無情的女人。就像考夫曼在判決書中所說,她愛共產主義甚過愛自己的孩子。但事實上,艾瑟爾是一位熱心腸的母親,對兒童心理學很感興趣。被捕前,她經常拜訪兒童治療師伊麗莎白·菲利普斯,學習如何做一個更好的媽媽。待在監獄的三年里,她堅持訂閱《父母》雜志。然而,她為兩個兒子創造幸福童年的夢想就此破滅。兩個男孩輾轉于外婆家、奶奶家和福利機構,沒有一個叔叔或姨姨愿意接納他們。艾瑟爾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寫信給律師曼尼·布洛赫,全力闡述自己的育兒理念,吁求親戚們能以某種方式遵循。她總在孩子們探監時裝出愉快的樣子。“我們唱歌、聊天,總是過得很開心。”邁克爾說。
美國政府表示,如果朱利葉斯供出他人,和妻子認罪,他們就能免于死罪。羅森堡夫婦發表了一份公開聲明:“政府要求我們舍棄自己的清白,這反而說明,它對安在我們頭上的罪名存疑……即使要走向死亡,我們也斷不會被人脅迫作偽證。”1953年6月16日,兩個孩子被帶到紐約州興格監獄與父母告別。艾瑟爾保持著一貫的勇敢姿態,只是后來寫信時才道出了心聲:“也許你們納悶,我們擁抱和吻別的時候為何我哭不出來。親愛的,哭對我來說太容易了。我不哭,是因為我愛你們勝過愛我自己,是因為我知道,那一刻你們對愛的需要遠超我對以哭得到解脫的需要。”6月19日,艾瑟爾和朱利葉斯給孩子們寫了最后一封信:“我們多么希望能和你們一起享受歡樂愉悅的生活。請永遠記住,我們是清白的,我們絕不會讓良心受到譴責。”當晚八點剛過,羅森堡夫婦就被處決。
1995年,“維羅納計劃”相關文件被公開,里面是1943年至1980年間被美國截獲并破譯的蘇聯特工秘密聯絡信息。羅森堡夫婦赫然在列。朱利葉斯的確在為蘇聯辦事,他的代號是“天線”,后來改為“自由”。大衛和露絲的代號分別是“口徑”和“黃蜂”。但關于艾瑟爾的信息卻很少,她甚至都沒有代號。只有一份電報提到“她是一個忠誠的共產主義者”,但強調“她不為我們辦事”。
美國政府捏造證據,隨意給別人定罪、用刑,這對每位公民來說都是一種威脅。
“剛開始我們很難接受這份文件,它搞得朱利葉斯好像真的有罪一樣。”羅伯特說,“但后來我意識到,這是我們能找到的最確鑿的證據了,它足以證明朱利葉斯和艾瑟爾沒有做令他們喪命的那件事。艾瑟爾不是間諜,朱利葉斯不是原子彈間諜,而是軍工間諜。”
2008年,在惡魔島監獄服刑18年的莫頓·索貝爾接受了《紐約時報》的采訪。他承認自己和朱利葉斯一起從事間諜活動,但也明說,朱利葉斯沒有幫助蘇聯制造核彈。談到艾瑟爾時,他說:“她知道朱利葉斯在做什么,但她何罪之有?難道身為人妻也是種罪過嗎?”這與朱利葉斯的接頭人亞歷山大·費克利索夫1997年吐露的真相吻合:“朱利葉斯不懂原子彈,艾瑟爾則是無辜的。”
邁克爾和羅伯特已經坦然接受父親是間諜的事實了,但他們反復強調,大衛舅舅稱他給朱利葉斯原子彈信息的說法極為可疑。1996年,大衛接受采訪時終于承認撒謊。“我妻子非把她扯進來,我能怎么辦?難道叫我老婆騙子嗎?跟我睡一窩的是我老婆,又不是我姐姐。”他說,“說實話,我覺得是露絲把情報打印出來的,但我真的記不太清了。”露絲與大衛分別于2008年和2014年去世。
“如果爸爸供出別人,我身為他兒子就不會經歷這么多苦難。”羅伯特說,“他坐牢,媽媽獲釋出來照顧我們,好似政府和大衛達成的交易。不過,我寧可承受作為艾瑟爾和朱利葉斯之子的苦,也不愿成為大衛和露絲那種人的孩子。”
直到今天,年逾古稀的邁克爾和羅伯特依然在努力為父母正名。他們想讓世人明白,“艾瑟爾是無辜的,朱利葉斯有罪,但不應被判死刑”。“這既是個人問題,也是政治問題。”羅伯特說,“美國政府捏造事實,隨意給別人定罪、用刑,這對每位公民來說都是一種威脅。”
[編譯自英國《衛報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