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摘要: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已經成為了中國文學批評的重要存在,也為后來者提供著思想與話語的資源。本文從“發生學”的角度梳理了這一批評派別出現的原因和轉型場域,對陳曉明、陳思和、程光煒、孟繁華、郜元寶、張清華等人的批評文本進行了細讀和分析,以說明其批評實踐的特征及其與歷史-文化語境之間的關系,并對其價值和意義進行了探析,以期為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的源起、發展和歷史提供一種理解的路徑。
關鍵詞: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批評實踐;建構
關于1990年代的批評狀況,學界已基本形成共識,認為這是一個由學院派批評、媒體派批評和作協派批評“三分天下”①的時代。但是,一個吊詭的現象是,人們對后兩種批評并未有太多挑剔,卻對學院派批評詬病不斷:四平八穩、沉悶平庸、理論術語滿天飛,讓人看不懂或看得發悶。對此,有一些學者提出“學科型文學批評”“學術化的文學批評”“被文學史劫持的文學批評”“作家批評/文學批評”“文學批評/文化批評”等概念,②或總體性談論學院派批評的“活力”“生機”“可行性”的問題,以此回應相關指責。迄今為止,我們對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依然欠缺客觀、具象、及物的理解。本文通過“發生學”的源流梳理和文本細讀,力圖對以下問題作出解答:這個批評派別是如何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促成其建構成型的場域和原因是什么,批評功能的轉變中包含著什么樣的文化與美學因子,批評范式與學術傳統又有何價值和意義。需要說明的是,鑒于不同文體涉及問題的復雜性,本文所談對象以小說批評為主。
一? 學院派批評的發生與建構
學院派批評作為一種“現象”出現在1990年代,呈現出“集束式”的發展態勢,這并非單純的批評行為,而是中國社會結構性轉變、文學批評發展以及1980、1990年代錯綜復雜的“文化場”的“合力”結果。
在文學“袪魅”③的時代,文學批評表現出了強烈的自我更新的沖動,亟需借助穩定的“抓手”來錨定其合法性與有效性。最早提出“學院派批評”的是王寧。他指出20世紀初出現過王國維、錢鐘書、朱光潛等“學者型批評家”,加上1980年代以來高校和科研單位培養了許多碩士博士,因此在1990年代提倡“學院派批評”是有基礎的。④的確,“學院派批評”并不是新事物。在1930-1940年代,李健吾、梁宗岱、李長之等人以深厚學養而在文學批評中融入了“學理性”思維,同時飽含著強烈的“生命-美學”感悟和“同情的理解”。
當然,僅憑個體的定義和闡釋,一個概念很難成型。“學院派批評”這個名稱在1990-1995年間經歷了不同能指的散播和輻射,命名方式也從“單打獨斗”擴展為了會議、討論、呼應等群體行為。1991年以來,關于文學理論批評召開了數次會議,如北大的“中國當代理論批評的現狀與未來”研討會、《作家報》的“如何進行健康的文學批評”座談會、在成都召開的“全國文藝批評學術討論會”、《文學評論》和華中師大合開的“全國文學批評學研討會”等。1994年,出于對批評“西方與本土”“激進與保守”兩極化的擔憂,許明、程文超、吳炫、邵建、蔣述卓、郜元寶、葛紅兵等人召開了“否定哲學與1990年代知識分子的存在形態”座談會,提出了“第三種批評”。
北大會議的與會者提出了“學院式批評”“學者化批評”或稱“新學院批評”,這幾個名稱在身份定位和風格上與“學院派批評”一致。它們重視文學批評的“科學精神”“學術傾向和理論意識”,倡揚“使批評家具有學者化的學科訓練,使文學批評真正具有獨立性、自主性、創新性和權威性”⑤的批評生態。王先霈從1980年代就開始思考建設“圓形批評”的問題,1992年正式提出“圓形批評”的概念,具體方法是吸收古代縝密的“圓”的思維,將“直覺感應與洞見性理論觀念首尾相接”,達到“全面的、辯證的、適合文學審美特性”的融合⑥。吳炫等人提出了“第三種批評”,雖然名稱上不見“學術”,但它本身就是一種“知識轉變的方法”⑦,是為了反抗過于西化的“第一種批評”和傾向于“國學”“新儒學”的“第二種批評”而力圖在“中/西”“世界/本土”之間尋找平衡或者說超克二元對立的命名。“第三種批評”作為一種“否定性批評”,其基本原則是“在對既定話語的否定和批判中誕生自己”⑧,表現為相對性、原創性、多元性(“三”不是數學概念而是哲學概念),⑨因此還囊括了許明的“新意識形態批評”、蔣述卓的“文化詩學批評”、葛紅兵的“相對主義批評”、邵建的“個人化批評”⑩等概念,目的是打破以“絕對真理”為表征的知識霸權和文化專制主義,強調主體通過詮釋而產生的種類豐富的意義形態。以上命名有的對文學批評進行了邊界和內涵的嚴格限定,有的雖無具體規范但在批評精神上有明確所指。總而言之,它們對批評主體的學術譜系、理論積淀、藝術修為、學術的運化和創新能力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這些概念引發了共鳴,也引來了爭議,尤其是“第三種批評”。1995年,《當代人》《作家報》開辟了關于“第三種批評”的討論專欄,還有學者在《鐘山》《山花》《文論報》發文表達“困惑”“反思”。這些討論和商榷大都是良性的,是對“第三種批評”理論與實踐的可行性做出的思辨性反饋。此外,一個不可忽視的建構因素是,所謂“學院化”從1980年代已經開始。黃子平《沉思的老樹的精靈》、王曉明《所羅門的瓶子》、季紅真《文明與愚昧的沖突》等“新人文論”叢書就是具有“理論突破性”11的學院派批評。李潔非和楊劼選編的“新潮批評”重視的也是“具有拓展文學研究空間、變革文學思維方式、嘗試與豐富新的批評手法”12的文章。根據程光煒的梳理,1980年代“上海批評圈”的大多數人都是文學學士、碩士和高校教師,他們得心應手地運用新批評、文化人類學、結構主義等“武器”,表現出“脫離了意識形態體制的‘職業化’傾向”13。即便是被稱為“當代中國江湖派批評家”14的吳亮也是因為將敘事學運用于對馬原的闡釋而成為批評史上的重要人物。而類似于謝冕從1989年開始主持的“批評家周末”則是純粹的學者聚會,為批評家提供了獨立的言說空間,還在1990年代形成了重要的學術成果。
從“發生學”的角度來看,任何命名都折射著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政治權力、文化秩序、經濟結構的變遷,新概念的提出往往意味著“主體/客體”的關系出現了變化。1990年代,知識分子在意識到自己不再是精神導師和文化英雄之后放棄了1980年代的啟蒙路徑,“通過討論知識規范問題和從事更為專業化的學術研究,明顯地轉向了職業化的知識運作方式”15,從“文化廣場”撤退到了“高校學院”。這種分層化不是知識分子自身的問題,而是中國市場經濟發展帶來的普遍現象。空間的轉換挪移對批評形態的變化起到了重要作用,文學批評成了“教授的批評”“職業批評”,創造的是“一個由概念、關系和理解組成的世界”,要照亮的不是“已完成的藝術之城”而是“將要遵循的藝術之路”16。在由專業性構成的“圍墻”之內,知識分子能夠相對保持思想的獨立性、自洽性以及持續深耕的可能性,不失為一種自我安置和自我保護。
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稱得上是一個擺脫“權力場”而“遵循自身的運行和變化規律”的“文學場”17。它從命名到內涵、從學科邊界到操作方法,都是批評家在意識到過往實踐連同“理想歲月”一起“失效”之后而對文化符碼進行的重新編排。這個新的命名給變動中的文學格局帶來了規范和秩序,“使批評對象置于特定的歷史文化框架和闡釋模式中獲得理解并確定其價值”18。21世紀以來,“學院派批評”作為一個穩定的名稱得到了廣泛認可,關于它的特征、方法、美學等,這些都是人們一直關注的論題。
二? 批評實踐:理論方法與命名闡釋
按照韋勒克的經典定義,“文學批評”所涉對象是多重的:“它指的不僅是對個別作品和作者的評價,‘裁決的’批評,實用批評,文學趣味的征象,而且主要是指迄今為止有關文學的原理和理論,文學的本質、創作、功能、影響,文學與人類其它活動的關系,文學的種類、手段、技巧,文學的起源和歷史這些方面的思想。”19這些層面所要求的闡釋方向和方法不盡相同,因此,人們對于學院派批評的評價也就出現了復雜性和歧異性。
本文所指的“文學批評”以第一個層面為談論對象。在此需要強調的是,文學批評以西方理論為“工具”的必要性毋庸置疑。因為“五四”以來的文學是向外國小說學習的結果,用古代文論無法作出有效闡釋。事實上,當我們對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進行細讀,會形成這樣的印象:恰恰是因為有了理論的支撐,文學批評才有了“骨骼”和“構型”。理論是批評家在從“立法者”到“闡釋者”的過程中得以保持“元職業成員的權威”20的重要力量,理論有助于批評主體的理性思維和邏輯鏈條的生發、培養、塑形,是使其表述走向沉著堅實的重要因素。
對于知識分子來說,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有一段以“灰”“空洞”“消逝感”等“無所有”狀態為特征的時期,“1990年代沒有方向,所有的東西都不確定,沒有現實感,沒有確定性。”21有意思的是,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中國從理論譯介到批評實踐都完成了以解構、斷裂、互文本、時間迷宮等為特征的“后學”的傳播。這與其說是歷史的巧合,毋寧說是批評家孜孜矻矻的結果。作為世界文學、文化研究和翻譯研究的著名學者,王寧最大的貢獻就是通過介紹西方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理論厘清了兩者的區別,回答了中國有無“后現代”的問題,22將伊哈布·哈桑、利奧塔德、林達·哈琴的后現代理論運用于《紅高粱》《追憶烏攸先生》《世事如煙》等文本分析,23“學院派的前衛翻譯作用和后續理論整合功勞是不可磨滅的。”24此外,相關的理論譯介還有很多,這些著作包含著許多不但當時即使現在也會讓很多人大呼“看不懂”的術語,如“合法性危機”“整體性解體”“新理性圖式”等。但是,它們幫助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家打破了狹隘單薄的本土性話語和價值判斷,提升了智性表達的密度和品質。
當然,提到“后學”,我們無法繞開陳曉明。如果說理論家的譯介和研究使得世界前沿學科在中國得到普及的話,那么,陳曉明則示范了如何將理論作為方法運用于批評實踐。他出版于1993年的《無邊的挑戰》是國內最早研究先鋒文學的著作,在對理論游刃有余的運用下,他以對文學“異質”的高度熱愛和敏感進行了細讀式分析。陳曉明通過對先鋒派“新的語言觀念”的分析,指明了其“敘事復雜化”的充分前提,富有說服力地呈現出了它的“革命性”:和薩洛特、羅伯·格里耶等法國新小說派一樣,先鋒文學不再考慮對現實的“再現”,而是通過語言實驗解除了敘述的及物世界,將能指群進行了變形和延異,這在孫甘露《信使之函》對詞語華麗奇詭的“任意”切割和組合中達到了頂點。25《無邊的挑戰》許多章節都是這樣以“理論的本土化釋義-西方文學文本舉隅-中國先鋒派文本解析”的有機方式展開論述的。那些耀眼的理論光斑,那些閃爍著哲思色彩的辯論,那些與關鍵詞始終富有節奏地保持著粘合度的論證語流,從不同方向、不同層次夯實著中國先鋒派在世界現代性文學體系中的合法性。
在許多學院派批評家那里,我們都可以看到對于理論的深徹理解和嫻熟運用:南帆用敘事學解讀先鋒小說和新寫實小說;孟悅用新歷史主義解讀蘇童;張頤武用后殖民理論(“第三世界文化”)解讀當代文學;張新穎用文化理論解讀北島和王朔26等。以戴錦華為例,她運用女性主義理論對新時期以來的女作家進行分析,提出了“真淳者的質詢”“嬉戲諸神”的命名,開啟了“女性與歷史”“女性與文化”“女性與個人化書寫”27的論題,奠定了當代女性文學研究的基石。再如張清華對理論一以貫之的實踐。在1995年的《境遇與策略》和1999年的《火焰或灰燼》中,他用“文化邏輯”“啟蒙主義”來觀照20世紀中國文學。在1997年的《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中,他以“存在主義”“現代主義”“新歷史主義”等作為理論方法和語境脈絡,在對先鋒文學進行闡解后指出其蛻變線索是“從啟蒙主義到存在主義”,在這過程中生發出了“摹仿性/本土化”“異端性/正統性”等悖論性特征,28確證了先鋒文學富有前衛美學和思想新變特征的價值。張著與陳著都以先鋒文學為言說對象,又各有千秋,各有思辨路徑和特色。理論帶來的異質性、沖擊性以及不同批評主體所擅長的理論面向使得文學文本的闡釋不斷得到推進和深化。這些實踐表明,批評家使用理論的目的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真的“有話想說”“有話要說”。
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還有一個顯著特色,就是提出了許多新的命名和命題。當然這與時代語境相關,也是批評家在文學經驗和理論的整合中對自我思想提純的結果。胡河清有感于中國文藝從封閉狀態走向充滿活力的開放系統而提出了“全息現實主義”,力圖以此為世紀末中國文學尋找出路;吳義勤將1980年代中期以后反叛意識形態和藝術成規的小說統稱為“新潮小說”,將其發展演變概括為“失意的凱旋”,以看似悖反的詞語精準地指認了轉折年代的文化心路歷程;蔡翔注意到知識分子在與世俗的“合謀”中導致精英主體性危機而提出了“日常生活的詩性消解”;孟繁華憂心于人們普遍蔑視理想和意義而提出了以人類生存和精神處境為關注重心的“新理想主義”29。至于對綴以“新”“后”“主義”等文學潮流的“貼標簽”,可以說是批評家在“世紀之交”這一歷史性關口同時感受到壓力/機遇、恐慌/希望、在場/缺席等種種矛盾下搶奪“話語高地”的行為。
在所有命名者中,影響最大的當屬陳思和,他在“人文精神大討論”之后開啟了對知識者身份、職責、使命、生存形態的思考。他指出“民間”以豐富性和復雜性在文學中留下了“文化形態”“隱形結構”,潛在地支配并改寫了“革命經典”的敘事旨趣,使其具有了極大的戲劇張力和可讀性。“民間”這個概念成為了陳思和重新劃分20世紀中國文學板塊的依據,也打開了對鄉土文學、市井文學等作品的再解讀路徑。他還提出“共名/無名”用來描述知識分子與時代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在“共名”的時代狀態下,知識者是“時代精神的打工者”;而在“無名”的時代狀態下,知識者能擺脫時代的束縛,體現出“個人的獨特性”,“無名不是沒有主題,而是多種主題并存。”30這為20世紀末人們普遍關心的知識分子精神問題和時代狀況提供了別有機杼的理解方式,成為了“1990年代批評的多元化態勢中極有特色的一部分”31。他的“發明”還有“新文學整體觀”“潛在寫作”“廟堂/廣場”“崗位意識”等,這些術語經常被引用,是因為它們以確定性的內涵和指稱激發起了其他批評家潛在的深切體驗。在今天的學界,這些概念已經與“陳思和”劃上了等號。這些命名具有強烈的“本土性、生長性、知識分子”32,是真正從“中國”內部萌發出來的重要命題。可以說,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活力很大程度上有賴于批評家具有原創性和開創性的實踐。
三? 學院派批評的價值與意義
隨著時間的推移,學院派批評不但“活著”,還日益壯大,并且越來越強烈地顯示出了其價值和意義。在離這個批評現象已有30年的今天,我們應當也可以對此作出一個概括性的總結。在我看來,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最大的功績是:在一個“共識”破裂、充滿分歧和變化的時代,力克其自身遭遇的學科和身份困境,完成了文學批評的范式轉型。當然,此處用的“范式轉型”一語并不完全是庫恩所說的“一種范式通過革命向另一種范式的過渡”33,而是在有“歷史-文化”繼承的基礎上或者自己就是作為那個基礎的一分子而發展出了新的特質,將批評從“文化-社會型”轉向了“理論方法型”“知識型”“審美型”“精神型”等彰顯文學學科特點的范式,構成了文學史上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
從1990年代到今天,陳思和、陳曉明、孟繁華、程光煒、南帆、蔡翔、賀紹俊、郜元寶、張清華、張新穎、吳義勤、施戰軍、洪治綱等人從文學批評的中堅力量成為了領軍人物,而且隨著自身文學經驗和理論學養的增加,他們的思想格局和文學品質一直在提升,將批評帶向了一個更加開闊高遠的地帶,使得這30年真正成為了“批評的時代”。1990年代之后,陳曉明以“現代性”為理論框架重新審視文學,《表意的焦慮》聚焦于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對歷史的“解構”,《中國當代文學主潮》闡釋了社會主義文學作為“激進的現代性”的美學特質,批評家的考察在歷史的連續性中貫穿著勢如破竹的力度和富有啟發性的揭橥;張清華繼續著理論的“行旅”,用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復調敘事、弗萊的原型理論、新歷史主義理論解讀莫言,用敘事學解讀余華,用精神分析學解讀格非;郜元寶將理解的深度、精神的美感、言辭的哲思文采融為一體,充分展現了批評的迷人魅力。在闡釋王蒙的《當蝴蝶飛舞時》《“說話的精神”及其他》等文章中,他將閱讀體驗轉化為精神的材料,對研究對象的心靈世界進行了一次逡巡,一次深度遨游。用文學批評的日內瓦學派(“現象學派”)的話來說,這是一種人與世界、人與他者之間的相互“凝視”,由此可以達到“主客相融”“澄懷靜慮”34的境界。
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典型地體現了文學“三駕馬車”的關系:“文學批評”從“文學史”和“文學理論”中汲取資源,又對其起到了“反哺”的作用。在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引用了陳思和對“新寫實”的界定來說明其“自然主義”的特征,用戴錦華的“女性寫作”概念來為“女性文學”增加闡釋的維度,用南帆的觀點來佐證《白鹿原》“敘事結構上存在的脫節、矛盾”,用陳曉明的觀點來說明王小波寫作涉及的“知識分子的身份、道路、責任”等問題,用蔡翔對1990年代小說的評價來闡述“現實主義沖擊波”的價值。35這種引用還見諸其他章節,就像洪子誠在“序”中所說,他在寫作中“努力征引當代有價值的研究成果”,以標明“本書某些看法和措辭方式的來源或受到的啟發”。史論家對于批評家的認同既是一種共情,也表現出了重要的學科建設態度,正所謂批評的終極目的“必然是有關文學的系統知識,是文學理論”36。陳曉明與陳思和的文學史寫作《中國當代文學主潮》《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則建基于他們自己的批評概念和命名闡釋之上,并以其獨特性稀釋了來自于洪子誠的“影響的焦慮”。
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有著承上啟下、薪火相傳的學術傳統,它既是“召喚/被召喚”的“主體/客體”,也是召喚的源泉。比如陳思和對知識分子的思考和批評實踐肇始于巴金研究,他將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融貫于文學研究、出版策劃、教育教學、課題設計等工作中。他和王曉明在1990年代策劃了一套很有影響力的新批評叢書“火鳳凰”(巴金題字),他希望通過叢書“改變社會人文風氣”,雖然這個目的沒有完全實現,但對那一代年輕學人影響很大。張新穎后來回憶說,他的《棲居與游牧之地》被收入叢書并產生了廣泛影響,這對他具有“顛覆性”的意義:“‘火鳳凰’就像一塊無形的磁鐵,把性質相同的人吸引過來,又內部生發很多新生的力量,彼此勾連,有師承,有延續。”37作為“學科帶頭人”,陳思和一直致力于現當代文學研究。他帶著學生編寫了“潛在寫作文叢”“文學史理論創新叢書”等,近年來大力倡導文本細讀和精讀式的文學教育,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中特別強調細讀的方法和意義,引導學生去閱讀,并“學會分析和表達自己的感受”,認為這是“中文系學生的技能訓練的重要標志”38。這項工作完全可以反駁那些認為學院派批評是在“肢解”文本、“套用”理論、“閹割”審美感受等指責。
21世紀以來,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著作不斷“再版”,說明它們一直在為不同代際的學者和讀者提供“能量”“資源”。《無邊的挑戰》分別于2003年和2015年再版,成為青年學人的專業必讀書和參考書,“國外青年一代的漢學家也時常用到”,有著“相當活躍的讀者群”和“較為充沛的引用率”,39諸多強烈反響都證明了此書長久的生命力。2015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涵括文學、史學、哲學的“當代中國人文大系”,再版了那些“在學術發展史上不可或缺”或“在學界贏得口碑,漸顯經典之相”的學術“舊作”40。在文學批評方面,除了《無邊的挑戰》外,再版的還有張清華的《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吳義勤的《中國當代新潮小說論》、南帆的《文學的維度》、孟繁華的《眾神狂歡: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化現象》等。30年的發展歷史證明,他們已經“充分地顯示了當代文學批評的一個不俗的高度”,他們的審美判斷、話語方式、秩序建構從整體上“開始改變當代文學批評的語境和‘情境’”41,這是具有學科意義的重大貢獻。
當我對1990年代學院派批評進行回望時,我最深切的感受是,那一代學人將自己全部的青春、歲月甚至生命都投入到了摯愛的文學事業之中。他們一直活躍在批評現場,保持著高度的美學敏感,不斷更新理論知識結構,用不懈的努力擴展了文學批評的話語譜系,充實了批評的學術品格,搭建起了批評“大廈”的“腳手架”,讓后來者能夠沿此繼續向上攀行,文學批評就是這樣在一代代學人窮盡一生的實踐中一步步積淀、一點點向前發展的。在新世紀,關于學院派批評有一些“爭鳴”,近年來則不乏積極客觀的評價,但這些都還無法與其豐富性和深刻性相匹配。關于那一代批評家,關于他們在那個時代留下的精神和思想資源,依然是一個未盡的話題。
注釋:
①段崇軒:《走向“三分天下”的文學批評》,中國作家網。其他“三分法”還有:“學院批評、作家批評、自發批評”,參見賀桂梅《批評的增長與危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0-56頁;“學院群落、文學編輯群落、作家協會群落”,參見薛紅云《轉型·喧嘩·重建——19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研究》,中國文聯出版社2010年版,第192-207頁。
②張劍樺:《文學批評派別與型態的辨析》,《周口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第3期;唐偉:《被文學史劫持的文學批評——論學院批評的文學史意向》,《南方文壇》2018年第2期;高玉:《“學院批評”與“作家批評”——當代文學批評的兩種路向及其問題》,《思想戰線》2005年第3期。
③根據陶東風的解釋,“袪魅”指的是“自主、自律的精英文學觀念和文學體制的權威性和神圣性的解體”,《當代中國文藝思潮與文化熱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導論”第1頁。
④王寧:《論學院派批評》,《上海文學》1990年第12期。
⑤楊匡漢、斑斕:《姍姍來遲的第十位繆斯——關于當代“新學院批評”的思辨》,《天津文學》1992年第8期;謝冕:《建設性和科學精神》,《天津文學》1992年第11期;白燁《眾說紛紜論批評》《“學院式批評”的提示》,《讀書》1992年第10期。
⑥王先霈:《建設“圓形”的文學批評》,《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92年第1期。
⑦吳炫:《“知識轉變的方法”》,《文論報》1997年5月1日;吳炫:《第三種批評及其方法——否定主義哲學社會透視之五》,《花城》1997年第2期。
⑧邵建:《意識形態與個人話語——走向第三種批評》,《南方文壇》1999年第3期。
⑨吳炫:《原創:“第三種批評”的核心》,《民族藝術》2000年第1期。
⑩王杰:《第三種批評:一種否定學批評——兼與陳曉明先生商榷》,《文藝評論》1998年第1期;陸華:《第三種批評——敘述與評論》,《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年第5期。
11 黃育海、李慶西:《“新人文論”叢書再版序言》,《書城》2014年第12期。
12李潔非、楊劼選編:《尋找的時代:新潮批評選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選編者序”第3頁。
13程光煒:《當代文學中的“批評圈子”》,《當代文壇》2016年第3期。
14許子東:《笑傲江湖一“殺手”》,《當代作家評論》1997年第1期。
15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文藝爭鳴》1998年第6期。
16蒂博代:《六說文學批評》,趙堅譯,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15頁、第77頁。
17 [法]皮埃爾·布迪厄:《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和結構》,劉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頁。
18陳偉軍:《90年代文學批評“命名”的發生學探討》,《學術研究》1999年第11期。
19 [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前言”第1頁。
20[英]齊格蒙·鮑曼:《立法者與闡釋者:論現代性、后現代性與知識分子》,洪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版,“導論”第7頁。
21陳曉明:《無邊的挑戰: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代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2015年版自序”第7頁。吳亮、陳思和等人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對于作家批評家在文化轉折期(1989-1992)的創作狀況和心態變化,楊曉帆進行過詳細分析,見《重溫20世紀80年代文學:精神史的筆跡與心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22王寧:《批評的理論意識之覺醒:二十世紀西方文論的基本走向》,《外國文學評論》1989年第3期;王寧:《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1989年第5期。
23王寧:《接受與變形:中國當代先鋒小說中的后現代性》,《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1期。
24壟耘:《學院派批評與非學院派批評》,《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1期。
25陳曉明:《無邊的挑戰: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代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8-65頁。
26南帆:《文學的維度》,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張頤武《在邊緣處追索:第三世界文化與當代中國文學》,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孟悅:《蘇童的“家史”與“歷史“寫作”》,《人·歷史·家園:文化批評三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此文作于1990年);張新穎:《棲居與游牧之地》,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
27戴錦華:《真淳者的質詢——重讀鐵凝》,《文學評論》1994年第5期;《陳染:個人和女性的書寫》,《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3期;《徐坤:嬉戲諸神》,《山花》1996年第1期。
28張清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24頁。
29胡河清:《中國全息現實主義的誕生》,《靈地的緬想》,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吳義勤:《中國當代新潮小說論》,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蔡翔:《日常生活的詩性消解》,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孟繁華:《眾神狂歡:當代中國的文化沖突問題》,今日中國出版社1997年版。
30陳思和:《民間的浮沉:從抗戰到文革文學史的一個嘗試性解釋》,《上海文學》1994年第1期;《民間的還原——文革后某種文學史的解釋》,《文藝爭鳴》1994年第1期;《共名和無名: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管窺》,《上海文學》1996年第10期。
31薛紅云:《轉型·喧嘩·重建——19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研究》,中國文聯出版社2010年版,第140頁。
32張清華:《本土性、生長性、知識分子性——關于陳思和的文學批評》,《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
33[美]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頁。
34[比]喬治·布萊:《批評意識》,郭宏安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批評意識》述要”第3頁、第5頁。
35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95頁、第307頁、第350頁、第352頁、第354頁。《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第1版出版于1999年。
36[美]R·韋勒克:《批評的諸種概念》,丁泓、余徵譯,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頁。
37柏琳:《陳思和:崗位意識》,《新京報》2015年5月16日。
38陳思和、邵寧寧:《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與人文情懷——陳思和先生訪談錄》,《甘肅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
39陳曉明:《無邊的挑戰: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代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2003年版自序”第1-2頁、“2015年版自序”第1頁。
40“當代中國人文大系”出版說明。
412009年,劉中樹和張學昕主編了一套“學院派批評文庫”,包括了中國當代20位重要批評家。此語出自劉中樹、張學昕為“文庫”所作的“總序”,見郜元寶《不夠破碎》,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版,“總序”第1-3頁。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中國七十年文學批評的范式嬗變與批評實踐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BZW172)
責任編輯: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