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源長 圖 / 詹霖


詹霖,昆明人,1950 年代出生。早年做過中學歷史教師,后“下海”經商。20 世紀90 年代開始專注于云南地方文史研究,先后出版了《昆明官渡·遙遠的滇池古渡》《重返老昆明》《云南瓦當》《昆明老行當》等個人專著,在《云南日報》《云南政協報》《云南檔案》《五華文史資料》等報紙、雜志上發表文章數十篇。


出于什么樣的考慮,您選擇以瓦當為主題,撰寫一本20 萬字的專著?
童年是人生最美的回憶。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童年經歷不盡相同,選擇以瓦當為研究主題,和我的童年經歷密切相關。我出生于1950 年代的昆明,當時,大街小巷的民居建筑以傳統的土墼(jī)瓦房居多。平日里,在屋頂上“飛檐走壁”,掏鳥窩、捅蜂窩是我們這些孩子的一大樂趣,干了不少“上房揭瓦”的惡作劇。正因如此,我本人對傳統瓦房建筑有著較深的情結。
土墼瓦房頂上的傳統建筑材料,除了本身所具有的遮風擋雨等實用功能之外,還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集生活實用性和文化藝術性為一體。
先簡要介紹一下房瓦的構成。房瓦分兩種,彎曲幅度較小、仰面砌在兩根椽子之間的,稱作板瓦;彎曲幅度較大、覆扣在兩列板瓦之間的,稱作筒瓦;而位于筒瓦、板瓦最前端的圓形、方形、三角形或扇形構件,則稱作瓦當(也稱溝頭)。瓦當是“眾瓦之底”,其作用不容小覷,主要有三點:防止筒瓦脫落、保護椽子不受風雨侵蝕和增加建筑美觀度。
沒有瓦當,房屋便失去了精氣神。瓦當是否整齊、完整,一定程度上反映著一戶人家的生活態度。俗話說,看人先看臉,瓦當便是房屋顏面的體現。沒有瓦當,則椽子“露頭”,容易腐爛。基于此,云南人有句諺語叫“出頭的椽子先爛”,提醒世人為人處世須謹言慎行。又如,雨水順著瓦當(溝頭)流入房前的水溝里,避免了椽子被雨水侵蝕。云南有句俗語叫“溝頭滴水”,用來形容一個人境遇不佳,十分狼狽。
有人說,研究事物要“從大處著眼,從小處著手”。與珠寶玉器和古籍字畫等相比,瓦當“其貌不揚”,經濟價值和收藏價值可謂不值一提。但在實際研究中我發現,瓦當從一個側面集中反映了云南人的生產生活智慧和藝術審美旨趣。過去也有一些人寫過介紹云南瓦當的文章,但未能形成體系,隨著所見所聞的日益增多,我漸漸開始萌生了寫一本介紹云南瓦當的專著,日積月累之下,有了《云南》這本書。
當大概出現在什么時代?
“秦磚”這個詞我們耳熟能詳。實際上,瓦出現的歷史要更早。考古研究發現,早在距今約三千年的西周時期,瓦當便已出現。秦漢以來,中央政府在云南設置郡縣,邊疆與內地聯系不斷加深,內地建筑風格必然對邊疆地區產生影響。因此,瓦當在云南出現的時間不會晚于兩漢。只是由于各種原因,我們今天還未能見到太多存世的秦漢云南瓦當。

我目前所見的最早的云南瓦當,可以斷定是唐代,20 多年前在大理喜洲一家古玩店親眼看到,并拍下照片。那是一塊土黃色云紋瓦當,直徑在10 厘米以上。可以推測,它所連接的筒瓦較大,椽子較粗,不是普通民居。而且,它在造型、紋飾、用料、規格等方面與內地同一時期的同類瓦當幾乎一模一樣。說明了當時,云南與內地聯系已非常緊密,建筑風格也深受內地影響。俗話說“一葉知秋”,這片瓦當是古代中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真實反映。
唐代云南統治者和達官顯貴在大興土木時,將瓦片瓦當應用到宮闕和私宅建筑中。“上行下效”,瓦當等建材也開始影響到普通民宅的建造。隨著時間的推移,瓦房逐漸成為繼干欄式建筑之后,云南又一大代表性建筑。到了明朝時,隨著內地人口大量入滇屯墾,瓦房建筑在全省遍地開花。史書記載,這一時期云南“古房屋建筑無異于中原”。雖然這類的記述有點夸張,但不可否認的是,明朝云南迎來了瓦房建筑的大發展時期。
有一個例子或許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認識這一歷史事實。傳統上,筒瓦的規制高于板瓦,內地民居多使用板瓦覆頂。但明朝時期云南的兩大城市昆明和大理,都屬于風大的地區。尤其是大理,還有著“下關聽風”的時令風景。最初,兩地人民遵循舊例,用板瓦建房。但每年風季來臨時,大風掀起的板瓦砸死砸傷百姓的事情層出不窮。地方官員為此很頭疼,專門上書朝廷,希望能讓老百姓使用更加堅固的筒瓦建房。朱元璋批準了這一請求,從此,民居使用筒瓦成為云南慣例。這個事例反映出,在明朝初年,瓦房建筑已被云南百姓所廣泛使用,否則“瓦片墜地傷人”也不會成為一個社會性問題。今天,我們對比一下同處于西南邊疆的滇川黔三省傳統民居可以發現,川黔兩省傳統民居以板瓦居多,而云南則以筒瓦居多,其源頭就在于此。筒瓦的廣泛使用,又促進了瓦當的生產。
您認為云南瓦當最主要的特點是什么?
紋飾豐富多彩是云南瓦當最大的特點。我前后拍攝了上千片云南瓦當,紋飾種類多達上百種,所涉內容包括花卉、動物、文字、祥瑞、衙署、圖騰、兵器、旗幟、甲馬等方方面面,難以歷數,它們直觀或抽象地反映了房屋主人和當地人民的審美傾向。云南瓦當在紋飾上既與內地瓦當有著共性,又有著獨一無二的特性,特別是很多紋飾為內地所無,有助于我們了解云南先民的生活理念、風俗習慣、思想狀況。
比如,我在昆明市富民縣的完家村看到了“蠱”紋飾的瓦當,瓦面上是一只巨大的飛蛾。云南姓完的人不多,村里老人介紹說,他們是元明時期南下的女真人后裔,祖上復姓“完顏”,后以“完”為姓。并且,在當地人口中,完字發上聲(音wǎn),與滇中漢語方言習慣發陽平(音wán)不同,這一點給我印象非常深。如果村民所說屬實,那么,北方少數民族的后裔不以馬、鷹、狼這些白山黑水間的常見動物為瓦當紋飾,而選擇了西南少數民族特有的“蠱”,說明了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他們已經與當地其他民族融為一體,主動接受了邊疆文化。
此外,我在云南一些漢族村寨,也發現了用虎頭、銅鼓等少數民族圖騰做瓦當紋飾的情況;而使用雙喜、丹鳳等漢族傳統圖飾元素做瓦當的少數民族村寨也非常多,可以說,瓦當紋飾既是各民族廣泛交往交流交融的客觀反映,又是對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生動詮釋,還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展的一個重要見證。
云南瓦當紋飾豐富多彩,您認為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我認為原因有三:首先,云南是“野生動植物王國”,豐富的動植物物種,以及多樣的山川地貌,給了各族群眾以紋飾創作上的靈感。其次,隨著民族間交往融合程度的不斷加深,各民族在文化上相互影響、兼收并蓄,為紋飾創作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眾多可資利用的素材和想象空間。云南瓦當紋飾涵蓋了各民族的文化特色,是民族傳統文化的一個“集大成者”。再次,瓦當紋飾的豐富多彩,和云南人質樸的性格也有很大關系。
我在研究中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不拘一格是云南瓦當紋飾的一大特點。很多瓦當都不是千篇一律的“訂制款”,而是泥瓦匠的即興發揮。以生肖紋瓦當為例,我在一些地方看到虎紋瓦當是“貓頭虎身”,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老虎,這引起了我的好奇。詢問之下發現,當地百姓大都認為貓頭比虎頭更可愛、更靈動、更接地氣,所以,不必刻意追求形似。正因云南瓦當紋飾貼近生活,才能被百姓所廣泛認可和接受。
日常生活中,群眾都忌諱老鼠上梁或進家。在我的主觀想象中,為圖吉利,應該沒有太多人使用鼠紋瓦當。但實際上,鼠紋瓦當的使用頻率并不低。尤其是一些民居屋頂上放著瓦貓,瓦當用的卻是鼠紋,把“一對冤家”建在房頂上,反映了百姓并不講究“條條框框”的率真性格。有的上百年老屋甚至使用了龍紋瓦當這樣的皇家建筑“專利品”,并不顧忌“違制”“犯上”的問題。老屋主人介紹,龍紋瓦當較為大氣和美觀,祖輩沒有過多考慮規制的問題,只是單純覺得好看,就用在了房頂上。有人說,這是云南人“不懂規矩”“做事沒有分寸”。我個人并不同意這種說法,在我看來,敢于“逾制”恰好反映了云南人耿直的性情。近代歷史上,云南各族人民憑借落后原始的武器,與英、法、日等帝國主義殖民者展開殊死抗爭,在全國率先打響“反袁護國”第一槍,便與云南人這種率性耿直的性格有很大關系。
云南瓦當是否鮮明地反映出了時代的發展和變遷?
瓦當藝術和其他藝術一樣,是社會生活、文化和經濟觀念的一種反映。伴隨著時代發展和人們對建筑藝術欣賞水平的提高,有一個從低級到高級,粗糙到精致,簡單到復雜的過程。
從目前存世的瓦當來看,云南瓦當既有樸素的黃土陶、青陶,也有較為高級的釉陶、琉璃陶,紋飾也經歷了從素面到圖紋繁復的發展。瓦當的用料和紋飾本身就是對工藝技術不斷發展和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反映。同時,紋飾的不同,也體現著中國歷史的變遷。比如,明代初期的云南瓦當以盤長紋居多,后來紋飾內容日益豐富,特別是清代紋飾,可謂包羅萬象。近代以來,五爪龍、十八星、五色旗、五角星、和平鴿、天安門等紋飾相繼出現,客觀上反映了中國從封建專制走向社會主義社會的滄桑巨變。
有的歷史早已淹沒在時間的巨浪中,但通過瓦當,我們依然能觸摸到它的蹤跡。我見過云南一位藏家所收的清末云南“課吏館”瓦當,正中圖形是一只展翅凌翔的鴻雁,雁身呈十字形并有鳴叫之狀,另外還有16 個篆字。畫面布局十分用心,文字之多世所罕見。即便放眼全國也稱得上是絕無僅有的珍品。“課吏館”設立的時間非常短暫,對云南歷史發展影響并不大,今天很多人甚至沒有聽說過它。但由于這片存世的瓦當十分獨特,激起了研究者了解“課吏館”的興趣。
云南瓦當除了反映著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之外,也反映著中西的接觸往來。比如,今天眾所周知的網紅打卡地碧色寨,在清末以前只是一個窮鄉僻壤,因環境惡劣被冠以“壁虱寨”之名,鮮有人煙。
滇越鐵路通車后,壁虱寨因臨近蒙自海關和個舊錫礦,成為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轉瞬間,荒草地上建起了咖啡廳、電影院、酒館等設施,一時有“云南小巴黎”“云南小香港”之稱,甚至出現了“蒙自城里買不到的,壁虱寨都有”的盛況。苜蓿(四葉草)這種在西方人眼里的“幸運草”,也被法國人帶到了這里。我收藏了一片制作于民國初年的青灰色瓦當,紋面上17 個點狀乳釘等距環繞、四葉草居中對稱綻開。這片瓦當既見證了一個邊陲小鎮的百年興衰,也提醒著國人不能忘記近代那段國弱民貧、任人宰割的屈辱歷史,要倍加珍惜我們今天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