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蕊
(上海財經大學法學院,上海200433)
時至今日,監管是一個常被使用卻很少被精確定義的概念。經濟學家多用“規制”一詞描述政府“干預”“限制”市場等監管行為,指依據一定的規則對構成特定社會的個人和構成特定經濟主體的活動進行限制的行為[1],或是由行政機構制定并執行的直接干預市場配置機制或間接改變企業和消費者的供需決策的一般規則或特殊行為[2]。公共管理學認為規制不僅指公共機構組織通過設定及實施規則的手段對經濟和社會事務進行直接管理,還包括以監督方式進行的規制。法學領域關于監管的研究側重其外部法律體系,強調監管的規范性。桑斯坦從尊重個人自由的康德式傳統和強調人類幸福最大化的功利主義傳統出發,為現代國家規制體系提供辯護,反駁了規制是對私人選擇無理干涉的觀點[3]。史蒂芬·布雷耶則直接聲明并不“努力地界定‘規制’概念。”[4]安東尼·奧格斯認為規制基本上是一個政治經濟學詞匯,了解規制的最佳途徑是聯系不同經濟組織及維持這些經濟組織的法律形式分析[5]。管制、規制、監管等不同表達形式本質上并無差別,英文對應詞皆為regulation 或者regulatory[6]。監管是靜態的制度,也是監管者與被監管者之間交互的動態過程,學術界對監管的解讀也從強調單向度的國家干預到市場經濟環境中合作治理、多元規制的范式轉變。本文立足評估行業監管的制度研究,致力發掘評估行業監管的內生性理論,強調外部監管機制設計應與行業內在發展一般規律相契合,并在此基礎上描繪適合我國國情的評估行業監管樣態。
《中華人民共和國資產評估法》(以下簡稱《資產評估法》)是分析我國評估行業監管原理、探究當下評估行業監管體制改革的制度要素。目前行業自律監管與行政監管、專業領域監管與層級監管兩相結合的監管網絡體系,呈現按評估專業條塊分割的監管格局。
我國資產評估行業管理體制經歷了行政部門主導、行政管理與行業自律管理并重、行業自律管理為主政府管理為輔的管理體制變化。在自上而下的行業管理體制改革中,政府讓渡一部分原來的社會管理權力給各類社會組織,“縮小”政府的公共管理職能,符合“社會事務責任的剩余原則”與“多元促進生機”規律[7]。與政府松綁相適應的是,評估行業市場主體與評估行業協會的快速發展逐步完善行業內部的自我奠基與自我約束機制,走向行業自治。截至2016年,我國在冊資產評估行業協會共計36個,在冊資產評估機構3 377 家[8]。同年《資產評估法》的頒布與實施開啟了資產評估行業的法治新時代,確立了行業自律監管與行政監管相結合的混合監管模式。
在混合監管模式中,處理好自律與行政監管的關系是實現有效行業治理的關鍵。相比與“美國政府監管行業自律模式”與德國的“政府干預型管理模式”,我國評估行業正處于“政府監管與行業自律并重”到“行業自律監管為主體”的過渡階段[9]。由于長期以來對行政監管的依賴,以及存在局限的脫鉤政策的影響,我國行業協會普遍存在社會中介組織市場化、自主性程度不高,自律管理、內部管理功能薄弱,造血功能差,自我發展能力有限等問題[10]。強化自律管理本質上是讓市場發揮配置資源決定作用,評估行業監管應當避免走向自律監管行政化的歧路,須進一步增強評估主體自主管理及行業協會自律監管能力。
我國資產評估服務主要涉及綜合資產評估、房地產估價、土地估價、礦業權評估、舊機動車鑒定估價和保險公估六大類專業領域,分別由財政部、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國土資源部(現自然資源部)、商務部和保監會等五部門與各專業評估協會進行綜合管理,總體呈現按專業分割的條塊監管形態。雖然財政部門對評估行業的監管具有綜合性特征,但其他評估行業行政監管部門基本上都以特定評估業務為中心自成體系,從項目管理、評估人員資格考試和認定、評估機構的審批與管理、評估方法標準的制定等都有一套相對獨立、比較完整的系統。《資產評估法》采取“統分結合”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促成評估行業監管在市場準入條件、基本準則與法律責任方面的統一,但實質上尚未改變評估行業專業分割、行政部門多頭管理的格局。
評估行業專業性條塊分割形成的制度成因在于,部分評估行政主管部門的監管職責具有特別法律法規的授權,所監管的范圍都與本部門行政職權范圍相適應。如《城市房地產管理法》第34 條、《土地管理法》第28 條、《礦產資源法》第25 條,《二手車流通管理辦法》第4 條,關于法定評估事項的部門法授權初步奠定了評估專業領域的行政性條塊分割局面。過度細分的行業監管機制不僅會極易導致權力尋租與行政監管功能異化,而且可能引發專業監管的過度分化,增加了市場交易與行業監管成本。由分散管理走向聯合監管是資產評估行業順應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趨勢,這不僅需要進一步推進行業協會與行政機關的脫鉤改制,而且取決于市場中不同專業行業協會的協同合作。
立足于規范評估行為,《資產評估法》初步建立了縱橫交叉的評估行業監管體系,呈現為行業自律監管與行政監管、專業領域監管與層級監管兩相結合的特征。橫向上,資產評估行業監管呈現自律監管優先、行政性監管條塊分割、實質性社會監督的特點。縱向上,建立了國務院、省、設區的市三級政府監督管理的層級制度,并與全國與地方性行業協會的自律監管系統相協調。然而這種兼具公私混合性質、按專業劃分的監管體系缺乏穩定的監管協調機制,綜合監管網絡并不嚴密。《資產評估法》主要規定了行業協會與行政主管機關之間的合作互動,表現為兩者之間的職責分工與協調(如表1)。但對于自律監管者之間,《資產評估法》僅規定相關協會之間應當“建立溝通協作和信息共享機制,根據需要制定共同的行為規范”。對于行政監管者之間,“有關部門”的表述并未明確要求各行政主管部門之間建立監管協作機制。不同監管主體之間細化的職權劃分、信息報送義務主要分散于各監管部門頒布的部門規章,如《資產評估行業財政監督管理辦法》《礦業權評估管理辦法(試行)》《關于改革土地估價人員和機構監督管理方式的通知》《二手車流通管理辦法》等。在評估行業混合監管體系中,缺少制度層面穩定的業務協作和信息共享機制,不利于行業融合發展,并可能引發監管真空或重疊等問題。

表1 《資產評估法》中自律與行政監管分工與協調的規定
資產評估的出現始于交易標的價值的不確定性,隨著社會功能分化逐漸從完全依賴經驗性的個體評估發展為具有共同基準性的社會行動,走向職業化、穩定化、科學化。功能分化是隨著各種基本差異準則的逐漸具體化,各種專門制度逐漸形成的復雜演化過程。[11]在行業系統的變遷中,逐漸形成市民社會、組織化職業群體兩個領域,共同進行評估行業的社會自治。
估值活動作為一種專業的中介服務,通常建立在委托人、評估機構、評估師之間的民事委托代理法律關系之上。根據私法自治優先原則,委托方與代理人根據評估服務合同約定評估目的、確定評估時點與評估對象、控制評估服務質量,通過民事程序進行合約救濟。評估機構作為集聚評估從業人員與評估師的執業場所,是勞動雇傭、生產經營、投資入股、組建合伙等一系列契約的集合。評估市場領域的私人治理與機構治理,通過私主體之間的契約機制進行自我建構和自我限制,并非一定需要外部監管力量介入。
行業發展到一定階段后,社會個體基于自動形成的個人關系資源或自愿加入的組織化-職業化團體,在長期交往博弈中達成自我約束機制[12]。評估職業化組織根據憲章性契約(主要為協會章程)進行行業共同體自律管理,形成行業系統內部非正式的“憲治”秩序。這些秩序在規范層面和指令層面都不以國家為中心,并且包含多元、多層次的法律結構[13]。作為一類“組織化的行業私序”,自律管理構成一種由行業協會會員共同參與治理的行業內部權益關系調整機制。
社會個體共同治理的最大優勢在于,其可以激發行業系統中自發領域的驅動力,促進行業成員進行自我發展。最大隱患在于,其一,基于共同利益形成的初期職業控制具有弱化的可能。隨著職業群體活動在經濟、政治、組織和司法領域的延伸,從業者的職業關系被組織身份割斷,職業品性被組織忠誠所調和[14]。其二,行業自治具有擴張和離心傾向,可能對其他系統與環境產生負外部性,不利于社會整合。市場領域私主體契約機制自我限制失靈的同時,行業內部的非正式憲治秩序也存在失靈的可能。行業系統自治存在自我強化與自我限制的雙向必要。
在行業內部治理失靈的情形下,便產生運用外部力量引導行業自治的需要。干預表現國家以直接或間接手段介入、調節、協調、管理社會經濟。國家干預的基礎源于市場的需要和公共的需要,具體表現為兩方面:一是市場失靈與公共失靈的克服,二是全局性與社會公共性的需求[15]。行政監管是國家干預的表現形式,是行政公權對市場私人治理和行業協會自治的滲透以及對其權益結構的強行改變[16]。行政公權力介入社會系統運行的權力來源于政治憲法中的國家與社會公共意志,政府機構基于憲法與法律的授權,從而取得干預的實質與形式合法性。
資產評估行業行政監管的必要性緣于私主體間評估契約的社會效果化。其一,評估作為資產基礎權益變動與收益重新安排(如資產重組)的重要參考,估值嚴重偏差侵害權益所有者的交易權與財產權。其二,資產評估行業與金融、房地產、舊物買賣、會計及審計服務等經濟業務,房屋拆遷、司法評估等社會事務緊密相關,虛假評估與重大過失產生的負外部性遠超出評估行業本身范圍。其三,社會公眾具有統一評估標準的需求。標準是一種符號,商品與市場交易要得以發生,必須有基本統一的、可以援引進行計算與比較的經濟符號[17]。作為一種統一的評估標準,評估基本準則是評估行為倚重的基本經濟符號,是衡量評估公正性的基本標尺,是監管合法化與執業規范化的共同要求。于此,資產評估業務的監管由行業內部移步至更廣闊的社會領域,并借助其他外部力量進行協同監管。
行業協會完全褊狹利益導向行為導致其社會合法性的喪失[18],政府干預也存在公共決策失誤、政府膨脹擴張、官僚機構低效、尋租等局限性[19]。法律規范作為更具規范性、穩定性的社會結構,可以通過設定標準、獲取信息、矯正行為偏差實現社會控制。一般意義上的資產評估行業法律規范包括法律、行政法規、部門規章等實證法,以及行業習慣、職業準則、評估準則等行業系統內部的自治法。這種多層次的法律規制體系形成于人類秩序需求與經濟系統、政治系統的雙重結構耦合。“雙重”是基于政治系統派生的國家法與市民社會普遍存在的社會法的雙向視角;“結構耦合”是指某一個系統持續地以其環境的某些特質為前提,并且以制度化方式體現,具有相對穩定的規范預期[20]。立法者將社會生產與社會變遷過程中個體與社會的同一性反思予以制度化,應對行業未來發展面臨的不確定性。
法律將社會自治與政府干預的悖論內部化,從而找到一個擺脫自我奠基缺陷與系統悖論的出口。評估行業治理中實證法與自治法的聯結,使得行業自治混合了他治因素,成為獲得硬法支持與約束的軟法治理。資產評估法律制度并非絕對的靜態存在,評估行業法治具有促進行業多元主體之間的交流、完善監管分工與協作機制的積極意義。在現代國家公共治理中,法律規范通過授權/ 控權、構成/ 限制條款,對行業自治與政府干預機制起到規制作用。隨著法律規制的獨立性與有效性的加強,政府也不再是改革中單向度的干預或積極主動的保證者,而是動態的、不斷追尋提高監管質量的治理過程,扮演著更具回應性管理者的角色。

圖1 行業自治-行政干預-法律規制的交互作用
我國資產評估行業監管已形成行業內部機構管理、協會自治管理與外部行政監管、法律規制相統一的雙層治理結構。如圖2所示,內部治理包括市場領域與職業化組織的行業自治;外部治理是指行業系統外、社會場域中的行政監管與法律規制。對于評估服務的委托代理關系,存在私人管理、自律監管、行政監管三種不同領域范圍內的監督與控制。
雙層治理結構的關鍵問題是如何實現行業內部治理與外部監管的協調共進。隨著國內及國際評估業務增多,我國資產評估行業所處社會環境已發生變化,評估機構與評估專業人員的市場競爭更加激烈,行業管理難度加大。在此情況下,如何發掘資產評估活動的內在規律,運用法律治理化解行業風險,實現自律與行政監管的步調一致,成為行業監管機制構建的關鍵。
資產評估的基本功能在于準確、及時、公正地反映特定時點、特定環境中評估對象的價值,其邏輯起點在于價值發現[11]。本質上,資產評估行為是人類意識活動以主觀反映客觀、追求估值行為主客觀辯證統一的過程。評估對象的內在價值、評估技術的科學性、評估信息的可獲得性影響評估結論的真實性與準確性。在評估準則的開放性的寬泛指導下,評估人員個人經驗貫穿整個過程并直接影響評估結果。由于個體主觀認識的局限性以及信息不對稱的客觀存在,估值專業性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惡意和過失的估值錯誤,產生資產評估風險[12]。行業監管的基本目標是保證價值發現基本功能的實現,這依賴于微觀層面對評估行為的規訓,將估值偏差降至最低,最大限度減少評估風險。
估值行為主觀偏差具有常態性,其外部矯正主要依賴于具有高度穩定性的規則體系。評估行業規則體系作為一種外在糾正機制,需要對惡意的虛假評估、越權評估予以遏制,對善意評估過失或誤差進行校正。比如,我國《資產評估法》第4 條規定“獨立、客觀、公正”的評估原則。客觀原則強調評估人員在評定、估算時嚴格遵循評估準則,不帶個人主觀和利益立場,盡可能準確地反映評估對象的價值。此外,評估基本準則、執業準則、職業道德準則意在適度壓縮評估專業人員的自由裁量空間,降低主觀估值偏差。資產評估準則是資產評估專業人員開展資產評估業務的依據和準繩,也是行政部門和司法部門處理資產評估事件的依據和判斷標準。[13]在法律監管之外,以行業協會為基礎的自律監管是資產評估行業的又一道保險,以公權力部門為主的行政監管是自律監管、法律監管外的又一道控制與保障。
資產評估作為一種公證性中介活動,行業公信力是行業存在與發展的基礎。同時,評估服務扎根于市場,市場的不斷發展變化促使評估業也要不斷發展變化[14]。評估行業的市場導向與中介服務屬性使得評估主體易受多方利益影響,產生對市場機制的過度依賴——依賴委托人的評估目的與其他相關中介服務。商業利益導向可能削弱評估主體(評估專業人員、評估機構)的執業專業性,消蝕資產評估維護市場價值公正的社會功能。由于評估傳統商業模式“鐵三角”模式的長期存在,評估機構往往依靠評估機構市場團隊、評估師和相關中介機構作為利益相關方開展業務,導致行業發展嚴重依賴客戶,隨之必然導致專業性下降、客戶形態單一、行業進入技術壁壘低等問題[15]。因此,維護評估主體執業的中正地位與執業專業性成為行業公信力建設的關鍵。
對評估主體的管理主要依賴于行業協會的自律監管。這主要源于執業群體具有進入與退出的職業化組織的流動性和變動性,行業協會在資格授予與撤銷、職業培訓與執業監督方面具有天然的管理便利優勢。同時,行業協會的會員制決定了自律監管可以進行比普適性的行政監管進行更加嚴厲的規制。“自律的兩個關鍵元素是其自愿本質和所暗含的比現存規制更嚴厲的限制”[16]。自律監管在法律、行政法規、章程的約束下,通過社會道德與行業慣例監管會員行為,細化執業準則、提高職業要求、進一步豐富自律懲戒制度。另一方面,打破評估行業傳統商業模式的怪圈,還需調動社會系統中自發領域的驅動力,以商治商、以利治利。傳統商業模式不僅可能損害評估專業性與行業公信力,而且不利于評估機構盈利。評估機構本身具有實現精細化管理的動力,比如改善運營鏈條存在高成本、低效率的弊端,嘗試利用信息化技術(如在線估值平臺、自動化工作流程、手機終端詢價等)方式降低人力成本。自律與行政監管機制則需根據市場社會領域發展現狀做出積極應對,防范行業信息化發展帶來的風險。
與其他代理類中介服務相比,資產評估對于產品定價、交易價格等市場基礎因素具有直接影響,評估主體一定程度上參與市場交易的定價。對不動產、動產、無形資產、企業價值、資產損失及其他經濟權益的估值也會影響諸多市場交易活動。中介服務市場多米諾效應則進一步擴大了估值正面作用或負面影響。前者如資產評估對我國產業并購重組的推動發揮了積極作用[17],后者如金融系統中擬上市公司存在虛假評估或存在重大遺漏的評估報告將對投資者產生誤導,造成投資者利益損失。由于多數情況下投資者不具有直接向出具評估報告的評估機構追償的可能性,導致直接相關的交易或補償性支付的缺失,資源配置無法達到帕累托最優。因此,在宏觀層面,資產評估行業監管的重點在于對估值錯誤負外部性的有效控制,避免價值信號傳遞錯誤引發的系統性風險與社會資源浪費。
估值結論負外部性的有效控制主要依賴于社會場域中的行政監管。我國資產評估行業快速的市場化發展也增加了行業內部惡性競爭的風險。行政監管作為一種引導行業自治的外在干預,最終目是促發評估行業系統的自主管理和自我責任機制,并非政府部門憑借政治力量對行業內部治理的任意介入。更為重要的是,評估行業治理秩序的形成需與法治理念與經濟系統的特定規律相適應,而不能僅僅依靠如審核、指導、處罰等行政監管措施。在此種分析思路下,要最大程度減少資產評估行業的風險,避免引發社會經濟領域的系統性風險,也許需要首先在行業內部適度釋放風險,提高評估行業自律監管的動力與能力。
實踐中,這也意味對具有不同功能的行業協會設立及存在必要性的理解。我們認為,評估行業協會的存廢取決于行業內部專業性分化或融合的市場需求,監管的協調性必須從行業系統內部產生,不可能完全由外部治理完全預測或控制。《資產評估法》在評估機構層面突破了各相關專業管理的界限壁壘,對不同專業行業協會溝通協作提出具體要求。隨著行業協會脫鉤改制的推進,行業自律管理聯合或成為相關專業協會的共同選項[18]。基于此,資產評估行業監管必然是一項由委托人、評估專業人員、評估機構、行業協會、行政部門、社會公眾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系統工程,形成行業內外、事前培訓、事中審查、事后嚴懲的監管治理格局。
隨著我國評估業務的國際化發展,評估準則與評估方法的變化也體現了行業監管的國際趨同性。我國評估行業監管模式應當與行業基本屬性與社會經濟發展階段相適應,形成與行業系統及其外在環境一致的規范理性。
就監管方式而言,資產評估行業監管須滿足多元性與有序性相結合的特點。多元性是指資產評估行業監管需要多元治理主體的共同參與,形成評估機構與評估人員的自我管理、行業協會自律管理、政府機構行政管理、社會各界監督的監管合力。行政監管與自律監管都是公共事務治理的手段,二者之間并非截然對立,而是一種功能互補關系。自律監管為評估行業自治創造制度空間,形成行業內部多中心治理格局,保障行業自主發展的內生動力;行政監管為自律監管提供必要的制度基礎與監督保障,最大限度統一監管規則,避免對行業的直接性管制,逐步強化兩者間的平等、合作、監督關系。社會公共管理中以一般政府管制為基礎、結合市場和社會力量的多元共治模式,以善治為追求目標,可以更好地推動社會公共管理的發展[19]。
有序性是指評估行業中機構自我管理、協會自律監管、行政部門監管并非平面式的存在,而是在公共事務管理理念層面具有先后價值序位。有序性意指自律與行政監管機制的設計與實施都必須建立在行業發展的內在規律之上。自我管理是指資產評估機構對雇員及評估人員的對自身經營與執業的自我執行、自我約束、自我監督,主要指職業道德、執業水平的自我約束。自我管理的重要性優先于任何形式的外部監管,評估機構與評估師需自主承擔估值與現實價格嚴重偏差的責任風險。自律監管和行政監管是建立在自主管理基礎上的外部監管。行業自律監管不依賴于國家強制力的命令服從性安排,具有更有效制約、節約規制成本、促進經濟民主的積極作用。我國資產評估行業自律監管符合市場經濟主體基于會員的契約授權進行自我運行、自我管理、自我規范的自治性需求,同時具有實證法支持,其優先地位具有法定性。
行政監管基于維護公共利益的導向成為行業監管的重要手段之一,但公權力的行使必須限定在法治框架之內。行業監管治理須以評估協會為代表的自治團體的有效參與為前提,以實現監管的民主化和科學化目標,滿足行政監管的實質合法性。實踐中,推進實現政府負責社會管理與社會服務的政策指引、法律規制,行業協會承擔行業內部治理的主要工作,包括機構與人員管理及服務、評估準則制定、與行政監管溝通協作等,以真正落實自律與行政監管之間平等、合作、相互監督的關系。
就行業內部監管而言,評估行業監管需符合專業性與統一性相結合的要求。專業性包含執業與監管專業兩個方面:評估主體及監管者運用專業知識進行系統性、技術性的評估業務開展、監督檢查等活動。評估對象的多樣性導致不同對象的評估在估值方法、評估基準等方面具有差異性,產生了不同專業分工監管的需求。分專業監管有助于提高各種類評估業務的監管效率,提高執業質量。
監管的統一性是評估依據及管理體制兩層面的統一。一方面,評估基本標準必須具有統一性。資產評估是企業估值、上市重組、不動產交易、稅收等眾多重大經濟活動的基礎,需要審慎對待評估基本準則與執業準則的銜接,最大限度縮小同一類型對象在相同或類似條件下評估結果的差異,以便于市場交易與行業監管。另一方面,評估行業的管理體制需要主導機構協調不同專業的監管。在目前我國無法實現評估行業統一監管的情況下,應當以制度化的形式構建行業監管的信息共享與溝通機制,推動具有功能一致性的評估行業協會合作與合并,加強不同評估行政主管部門的聯合治理,減少行業內部壁壘。時機成熟時,可由金融綜合監管部門對涉金融的資產評估業務進行統一監管,以彌合評估業務創新發展與金融監管之間的留白。
就社會范圍監管而言,資產評估行業監管兼具特定性與協同性需求。特定監管是指《資產評估法》中規定的各評估行政主管部門的監管職責,監管重點包括關注轄區內評估機構的設立情況、內部管理,對重大遺漏和虛假評估的處罰等。
協同性是指特定主管部門監管之外,涉及參考、審查評估結論的部門也具有協助監管義務及相應懲治權限,比如司法機關、證券監管機構、文娛事業、知識產權管理部門等。協同監管著眼于評估報告的使用后果,是否造成嚴重后果是衡量評估人員執業責任的評判標準。比如美國十分重視金融監管部門對評估報告的審查監管,我國《上市公司重大資產重組管理辦法》等金融監管文件也對資產評估的執業情形、方法、信息披露、責任、監管進行了詳細規定。協同監管需求源于評估業務的廣泛性及多樣性發展。與會計師事務所相比,評估機構業務范圍不太固定,根據服務對象及業務內容可覆蓋境內外各地,且與實體經濟、虛擬經濟(Fictitious Economy)[20]緊密相關,行業協會與行政主管部門無法做到全過程、多環節、多對象的監管。因此,協同監管的作用不僅在于協助查處評估機構的行政違法行為,還可以對特定主管部門“強管理、弱執法”的情況進行有效補充與制約。
自律與行政監管機制的設計與實施須建立在資產評估行業的內在發展規律之上。只有牢牢把握評估行業的發展階段與業務邏輯,監管者才能做出支持、抑制或靜置的正確判斷,實現資產評估社會功能與監管效率的有機統一。因此,完善資產評估行業監管體系需要超越自律與行政二分、行政控權思路,從資產評估的行業系統與外部環境維度加以解構。作為一項民事委托服務,資產評估當事人通過私主體之間的契約機制進行自主管理,并非一定需要外部監管力量介入。當評估契約標的牽涉市場與社會場域中第三方利益時,評估行業產生職業化組織“管控”與行政部門“再管控”的需求。自律監管以行業內部共同規范對評估機構與從業人員進行職業與執業行為控制。與之相對,行政監管是對行業自治施加的外部約束,是對社會場域中評估當事人、行業協會以及政府部門本身的治理。在自律監管能力不完備的情況下,行政監管部門需要對評估收費、評估報告質量進行事后嚴格審查,并建立制度化的聯合工作機制與評估信息共享平臺,防范嚴重估值偏差引起社會范圍內的權益損失,引導行業自治。法律規范的規制功能具有獨立的監管建構意義,不僅約束經濟治理中政府的恣意干預,而且將社會自治與政府干預的悖論內部化,通過具有內在一致性的自治法與實證法體系激發評估行業的自主發展與自我規范能力,促進行業健康可持續發展。未來我國資產評估行業應當在堅持混合監管模式的基礎上,繼續增強評估行業監管的自主性、統一性與協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