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0萬只芯片被指侵權

雒呈瑞　朱琳

晶圓、源代碼、二進制、封測、構架……當江蘇省第一起芯片侵權案件卷宗移送江蘇省南京市雨花臺區檢察院，看著一個個專業性極強的術語時，辦案檢察官也感到了無從下手的“窘迫”。

但“從來沒有辦過的案件”難不倒檢察官。

2015年至2019年，某集成電路設計公司（下稱設計公司）出于盈利目的，在未經被害單位某制造公司（下稱制造公司）許可的情況下，于2016年4月與另一家軟件技術股份有限公司簽署了《集成電路技術分析服務合同》。合同規定設計公司出資31000元并提供制造公司生產的芯片，由軟件技術股份公司對芯片（含上述固件程序軟件）用反向工程技術提取、分析數據信息，后將提取的代碼數據、電路圖等提交給設計公司。

設計公司將取得的數據匯總，交給其他公司制作晶圓，然后經過封裝、測試等步驟后，生產侵犯制造公司的芯片，并以新的型號銷售到廣東省深圳市華強北電子市場的多個貿易商，再由貿易商銷售到下一級貿易商或終端客戶。

制造公司在發現自己的權利被侵犯后，向南京警方報案。警方以涉嫌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犯罪對設計公司法定代表人陶榮、許新等二人立案。經查，設計公司生產和銷售的GC9034芯片數量合計880余萬只，銷售數額共計人民幣770余萬元。警方從設計公司倉庫、貿易商等5個地方扣押假冒芯片17萬余片。

2020年1月19日，案件移送南京市雨花臺區檢察院審查逮捕后，經審查，設計公司銷售的芯片上并沒有制造公司的注冊商標，也沒有以該商標名義對外銷售，決定不批準逮捕。但認為設計公司的行為涉嫌侵犯著作權罪，建議公安機關轉變偵查思路，以涉嫌侵犯著作權犯罪繼續偵查。

2020年12月4日，公安機關以犯罪嫌疑人許新、陶榮涉嫌侵犯著作權罪，將該案移送雨花臺檢察院審查起訴后，辦案檢察官發現，公安機關未將設計公司移送本院，經審閱全案證據，認為該案涉嫌單位犯罪，依法進行追訴。

“從檢10多年，這是一件從來沒有辦理過的新型案件，如何確認侵權行為是否屬實，如何確定芯片是假冒產品等問題，全新問題不斷出現，我們只能見招拆招。”辦理該案的雨花臺檢察院檢察二部主任張凌燕說。

“剛接手案件，我們就遇到了一個頭疼的問題。”張凌燕發現，在制造公司著作權證書上注冊時間是2020年1月8日，記載的開發完成時間卻是2011年10月20日，但公安機關偵查認定，設計公司侵權時間在2015年至2019年間。針對辯護人提出的“侵權行為在前，獲得證書在后，定罪證據不充分”，雨花臺檢察院啟動自行偵查。

按照制造公司說法，由于取得著作權證書時需要提供芯片頭、尾部分代碼，為防止申請過程和申請后造成商業秘密泄露，因此幾年來一直沒有申請著作權證。根據法律規定，知識產權的取得起始于開發完成時間，而不是著作權證書注冊時間。那么，如何證明制造公司的開發完成時間與著作權證書上記載的時間一致呢？

“著作權證書上記載的開發完成時間，發證機關不做實質認定，只做形式審查，這就要求辦案人員必須自己查證芯片開發完成的時間，確認時間上有無侵權可能。而對于像我們這些對芯片一無所知的門外漢，如何證明這一問題當時感到根本無從下手。”檢察官說。

那段時間辦案檢察官幾乎每天都到相關公司，聽他們介紹芯片知識，又在網上找資料，向有關部門、專家咨詢，了解到芯片軟件源代碼和目標程序代碼上都顯示有該軟件開發完成的起始時間。但當檢察官向制造公司提出調取有關代碼時，本以為制造公司為了維護自己權益，盡快查清事實真相，會將以上代碼提供給辦案人員，但對方卻以怕泄露商業秘密為由，表示不能提供。

是因為怕泄密，還是開發完成時間并不是著作權證上記載的時間呢？辦案人員經與制造公司多次交涉，并講清提供源代碼對維護其權利的重要性后，公司最終表示數據提取只能在公司內部進行，而且提取的數據不能帶走。

“考慮到公司的顧慮和泄露商業秘密造成的影響，我們邀請公安網警和本院技術部門人員一起提取芯片源代碼中有關電子數據，并全程錄像。提取的電子數據封存在公司保險柜內，檢察官保管鑰匙、公司掌握密碼。電子數據經過了兩次技術加密。”張凌燕說。

雖然提取的電子數據顯示，制造公司芯片確系2011年10月開發完成，但僅憑這些證據還不夠，為了讓證據更加嚴謹，辦案檢察官又自行偵查，從公司的各類記錄中詳細調取了軟件立項、程序撰寫、上傳、更名、投入生產、銷售全流程的時間證據，認真分析，與提取的電子證據相互印證，確保證據鏈環環相扣。

開發完成日期認定了，但辦案檢察官還面臨著更大的難題，那就是確認設計公司制造的芯片是假冒制造公司芯片。

“設計公司生產的侵權芯片大概只有成人指甲蓋的三分之一大小，與制造公司生產的芯片外觀完全一致。但要確定其為假冒生產，只有通過專業鑒定機構對內部基層電路布圖、二進制代碼編程等內容進行嚴格鑒定。”張凌燕說。

但一只芯片的鑒定費用竟然高達十多萬元。高價的鑒定費用導致大規模的鑒定明顯不現實，如何通過鑒定最少的芯片來提高鑒定結果的證明效果，又一次考驗了辦案人員的智慧。

檢察官在聽取當事兩家公司意見的基礎上，經過與公安偵查人員反復討論，并充分聽取專家意見，確定了嫌疑人自行抽樣、當面封存、規范轉移、留檔備份的鑒定方案。即從五個地方的扣押芯片中分別各抽取4只芯片，再將抽取的20只芯片平均分成兩組，一組作為留存樣本，另一組為鑒定樣本。鑒定芯片只從鑒定樣本中抽取一只。這種取樣辦法得到相關當事公司的認同，也被法院認可。

經鑒定，設計公司的芯片RUM區中固化的二進制代碼與制造公司經編譯轉換生成的固化二進制代碼相似度100%。也即設計公司的產品侵犯了擁有著作權利的制造公司的知識產權。

設計公司涉嫌侵犯著作權犯罪的事實被查清，但是設計公司仍堅持不向被害公司進行損害賠償，而被害公司限于取證手段的缺乏，又很難通過民事訴訟手段維護自己的利益。這種情況下檢察機關能不能支持起訴，幫助被害公司維護權益呢？

檢察機關支持起訴多是幫助弱勢群體維權，如幫農民工討薪等，但制造公司明顯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弱勢群體，至少他們從經濟條件等方面可以承擔起為自己維權的責任。但從另一層面來說，如果檢察機關不支持起訴，制造公司很難取得有利于自己的維權證據。一方面，對方不配合，不會輕易提供侵權產品，即便從其他途徑取得侵權產品，又很難被對方承認;另一方面，鑒定結果也很難被對方認可，而檢察機關取得的刑事案件證據，又不能作為民事訴訟的證據，雙方扯皮的結果是，被害方不僅很難維護權利，而且很可能陷入漫長的訴訟中。

是否支持起訴、支持起訴有無法律依據，支持起訴是否會造成對對方的不公正？

南京市檢察院組織召開了有刑事、民事、知識產權檢察部門檢察官參加的案件研討分析會，就以上問題進行研討分析。大家認為，芯片是涉及國家安全產業，更加主動保護企業芯片知識產權不受侵犯，調動著作權人開發軟件的積極性，是檢察機關的責任。制造公司從取證維權的角度來說，屬于弱勢，需要司法機關提供幫助。由檢察機關支持起訴，能更好地服務保障企業的權益。

2021年4月，南京市雨花臺區檢察院以侵犯著作權罪，對被告單位設計公司及陶榮等向法院提起公訴，同時支持原告單位制造公司提起民事訴訟。7月14日，經法院開庭審理，完全采納檢察機關公訴意見，一審以侵犯著作權罪判處陶榮、許新三年二個月和四年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判處設計公司罰金400萬元。

被告人和被告單位上訴后，10月28日，二審法院審理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目前，本案民事部分還在進一步審理中。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