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華 王曉波 孫開磊 胡璇
2021年9月22日,開庭那天,被告席上的王曉,一如檢察官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眼睛腫腫的、紅紅的,頭發凌亂,嘴唇緊緊地抿著,表情悲戚又惶惑。
“我錯了,我做的事我都認,我對不起那些朋友和客戶。”從提審直到宣判,王曉的認罪認罰態度都是很好的。但承辦檢察官從管教那里了解到,王曉在看守所里情緒一直起伏比較大。因為想念兩個孩子,王曉經常徹夜難眠,悲傷哭泣。
王曉最惦記的是她的小女兒梅子,每一次提審,不能提起這個孩子,一想起孩子,王曉就哭。“惹得我也會跟著掉淚。我也是當媽媽的。忍不住。” 承辦檢察官說。客觀地說,王曉不是個壞人。她主觀作案的動機并非全為貪財,她也是債務壓身,走投無路了。她的家庭遭遇和她的個性害了她。
原本,王曉的人生還算舒適和幸福,她娘家父母做小生意,家境不錯,她有個姐姐,因為是小女兒,父母和姐姐都很寵她。中專畢業后,王曉始終沒有固定的工作,零零散散地打過許多零工。她干過超市理貨員、快遞代發員,也做過兒童用品的代理,最后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在一家手機專賣店做店員。
王曉的老公在工程隊里做技術員,月薪一萬元左右,這在本地算是高收入了。王曉每月收入5000元左右,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小虎6歲,剛上小學;小女兒梅子4歲,上幼兒園。平時,王曉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家是農村的,沒有固定收入,但整體家庭情況還不錯,在村子里有座二層小樓。王曉出嫁時,父母還給她買了一輛價值30萬元的車。
王曉帶梅子去本地醫院檢查,醫生說,沒有大毛病,聽力發育也正常,不愿意和別人交流,也許是性格內向的原因。王曉不放心,于是帶孩子去大城市醫院再次就診
王曉認為,她的生活從結婚后開始變得糟糕了。結婚有近兩年的時間,王曉一直無法懷上孩子,她的婆婆對此非常不滿。老公帶著王曉四處求醫,花去10多萬元費用后,王曉終于懷孕了。王曉的老公和婆婆重男輕女,他們更疼小虎,對梅子要冷淡一些。王曉娘家里沒有男孩,她自小就比較好強,也不喜歡重男輕女的人,她對老公和婆婆有些意見。因此,她自己對女兒格外上心,不想讓女兒有任何欠缺。

(圖片來源:攝圖網)
2017年底,王曉漸漸發現,梅子和同年齡小朋友不太一樣,她的情緒有些焦躁,膽子特別小,不敢見生人,大人叫她的時候沒有很明顯積極的反應;也不喜歡和小朋友們玩,連“爸爸媽媽”都不常喊,只在發脾氣的時候才發出幾聲咿咿呀呀的叫聲。
一開始,王曉懷疑梅子是不是聽力有問題,但用搖鈴在她耳邊晃,孩子是有反應的。王曉上網查了下,發現梅子這些癥狀和自閉癥的癥狀很相似。而且,自閉癥如果不及時干預,會影響孩子未來的智力,可能連生活都不能自理,而且很難治療,費用也很高,王曉立即緊張起來。
王曉帶梅子去本地醫院檢查,醫生說,沒有大毛病,聽力發育也正常,不愿意和別人交流,也許是性格內向的原因。王曉不放心,于是帶孩子去大城市醫院再次就診。
王曉帶著梅子先去了濟南省立醫院,但是第一次去沒有查出明顯的結果。后來,她和老公一起又帶著梅子去了一次。醫生仔細為梅子做了全套檢查和評估,評估顯示,梅子有輕度自閉癥,且語言和社交中樞都有些輕度發育遲緩。
也有醫生說,孩子現在還小,大了情況或許慢慢會好一點。
王曉覺得即便情況輕微也需要治療,但王曉的老公和婆婆都覺得醫生都說孩子沒有什么大問題,隨著歲數長大就會慢慢好轉,沒必要花這個錢。三人因為梅子的病情發生了分歧,慢慢地,老公和婆婆就放棄了對梅子病情的關心。王曉只能自己帶孩子去北京、上海看病,但耗費了很多精力財力,效果卻不明顯。
王曉的心里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也不知道女兒能恢復到什么程度。“孤軍奮戰”的她常常呆呆地坐在女兒床邊看著孩子,一坐到天亮。
更令王曉崩潰的是老公和婆婆的態度。治理費用越來越多,讓她負擔不起,她向老公和婆婆要錢,他們倆不給好臉色,也不給錢。王曉很失望,她擔心如果不及時治療,萬一孩子病情加重了怎么辦?
于是,王曉向朋友、娘家人借錢,但不敢也不想向婆家親戚借。后來,就只能從網絡上貸款。靠著借來的錢,她帶著梅子跑上海、北京、濟南、徐州等各地醫院。令她欣慰的是,經過專業機構的治療,梅子的情況越來越好。終于,醫生建議王曉帶孩子回家了,不需要頻繁來醫院了。
沒想到,王曉緊繃的心才剛放下,命運又給她開了個玩笑。有一天,梅子突發高燒。一開始,王曉以為就是普通的發燒,因為要掙錢還債,她沒有請假,讓婆婆在家里看孩子,自己買了藥讓孩子吃,沒有去醫院。但是孩子病情一直反復不見好轉,連續多天發燒,后醫院確診,梅子感染了腦炎。王曉幾乎崩潰了,剛渡過一劫,卻又出了意外。恰巧在這時候,姐姐要買房子,讓把之前借給王曉的錢還給她。王曉一時間陷入了困境。沒辦法,王曉就再去網上借小額網貸來應對經濟危機。前前后后,王曉一共借了有20多萬元,但網絡貸款的利息極高,利滾利滾到了近60多萬元。
頻繁的催債電話讓王曉精神崩潰,她特別擔心那些催債的人會傷害自己的孩子。老公和婆婆則明確表態,不會為她出一分錢。
王曉很想做生意賺錢還債,可是她只是個手機店的店員,當下債臺高筑又沒有創業的啟動資金。
王曉想著找一個不要本錢、來錢快、利潤高的生意,很快,她找到了“商機”:做微商。做微商門檻不高,王曉把他人的商品發送到微信朋友圈,有人買,她就賺取點差價。這也符合王曉小本創業的實際狀況,可是做了一段時間后,王曉發現做微商銷量有限、利潤微薄,根本無法解決問題。
被頻繁的催債電話逼迫得走投無路的王曉,有了更大膽的想法,她根據之前商品銷售的情況將客戶群定位為寶媽,她先在朋友圈發布了大量低于市場價的商品廣告,吸引了大量的顧客來購買,這些人大多是她之前的顧客及顧客推薦的朋友,然后,她再去實體店、網店或者代理商那里以原價進購商品。
王曉先將小部分商品發貨,再告知顧客因為價格低所以發貨慢,可以等就等一等,不能等她就退款,大部分顧客都被低價格及大量贈品吸引,選擇等待。王曉則拿著部分貨款先還債,再拿部分錢進行投資。一開始,王曉設想得很好,拿著貨款投資賺錢以后再進貨、發貨,打個時間差,賺到錢。但現實很殘酷,沒有投資經驗的王曉不知道怎么投資,也不敢去買股票、基金,怕被套,欠錢也越來越多。給客戶約定發貨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顧客一直催貨,并且要求盡快發承諾的贈品。王曉沒辦法只能發更多低價貨品的信息在朋友圈,然后,用后面顧客的貨款,高價進貨,發貨給前面的顧客,拆東墻補西墻,“窟窿”越來越大,難以彌補。
由于王曉一直在朋友圈和現實朋友中營造自己做微商很賺錢的虛假狀況,她的同事和朋友很是羨慕,都覺得她是個做大買賣的能人,跟著她混,肯定能賺到大錢。殊不知,王曉就早把主意打到同事和朋友身上。
王曉先是借朋友投資的名義,給出豐厚的回報,向周圍同事借錢,后來直接讓她們投資。例如,投資9999元,一個月之后返本金9999元并支付2000元利息或者直接送手機一部。在巨大利潤的誘惑下,很多親友紛紛入伙。王曉則拿這些錢進貨,給之前的顧客發貨。同時,她利用自己手機專賣店店員的便利身份,開始做活動,充值送手機,例如充值2499元送價值2499元的手機一部,2499元可以用來買任何商品,不想買也可以申請退款。以此種形式,王曉又獲得大量的錢款。
虧本的買賣怎能持久,很快,王曉的錢就斷了鏈條。2020年12月,王曉用從父母那里借來的錢進完最后一次貨,發貨后,她終于無法再欺騙自己了。催債的、要賬的、催發貨的不斷,她覺得自己完了,她想著如何解脫,于是想到了自殺……
王曉拿起手機想給父母留下遺言,可是打開手機看到屏保照片,那是她和兩個孩子的合照。她想到兩個孩子那么小,她死了,倆孩子怎么辦?她不想把債務和罪名留給孩子,為了孩子,她也應該勇敢面對,給被害人一個交代。
打算自殺時,王曉將自己的賬本撕毀了,手機號也換了,她想稀里糊涂地把一切都帶走了。放棄自殺的想法后,王曉和朋友一起去了濟南,找了她最大的客戶李莎,想找她協商下如何處理這個事情,如果李莎報警,她也認了。到了濟南后,王曉聯系了李莎,說明了來意,接到王曉的電話,李莎有點不敢相信,因為王曉已失聯近一個月了。李莎將見面地點直接約在了派出所門口。兩人見面后就去了派出所。李莎向警方報案,王曉向警方自首。經過濟南警方初步核查,兩人雖然對詐騙的事實敘述很清楚,但具體詐騙數額沒有明細,也沒有總數,警方告知二人將詐騙詳情梳理清楚,再來報案。
于是王曉和李莎等人去了派出所附近的賓館核對數值。經過一天一夜的核對,兩人通過查看微信聊天記錄和李莎的賬本,把數額算清楚了。但就在王曉再次想去自首時,棗莊警方打來電話,王曉的同事、朋友跟她聯系不上后,也選擇了報警,警方通知王曉回去協助調查,于是,王曉就和李莎回了棗莊。
經過偵查,2021年7月5日,本案移送棗莊市薛城區檢察院審查起訴。提審過程中,除非承辦人訊問,王曉很少提到老公。
案發后,公安機關曾詢問過王曉老公,王曉老公對王曉的行為非常不解,對她也充滿了厭棄,反復強調,王曉借錢給女兒看病的事情,他不知情,所有債務與他無關。他還反復強調,他為了給女兒看病也向親友借了10多萬元,自己早已經還完錢。他甚至懷疑妻子借這么多錢真正目的,懷疑錢沒都用在給女兒治病上。
在王曉案子一審還沒判決時,老公就通過律師告知王曉他要離婚。承辦檢察官詢問王曉的婆婆,是否愿意拿出部分積蓄替王曉賠償被害人以獲得諒解時,王曉婆婆一口拒絕。
庭審中,王曉邊哭邊說:“我對不起我的家人,特別是對不起我的父母,我連他們的錢也騙了。最后,我還拿了他們養老的20萬元來進貨、發貨,我對不起他們……”
檢察官也曾問過王曉:“你明知道你這樣的商業模式不掙錢,為什么還要采取這種高買低賣的方式詐騙?”王曉流著淚回答:“我清楚這個結果,但是當大量的資金涌進來后,慢慢地,我自己感覺不到虧錢,好多顧客一下充值好幾萬元,又不經常買東西,時間長了,我自己也分不清了,感受不到還債壓力,周圍的人一直以為我很會掙錢,羨慕我,我很享受這樣的感覺,沒想過以后……當時想著,混一天是一天,挺過一月是一月。”
檢察院經審查認為,王曉涉嫌于2019年開始以高買低賣的形式進行詐騙,涉及被害人共16人,涉案金額444余萬元,其行為觸犯了《刑法》第266條之規定,涉嫌詐騙罪。
經審理,一審法院依法以涉嫌詐騙罪判處王曉有期徒刑10年并處罰金5萬元,并責令其退賠16名受害者444萬余元損失。
檢察官說,辦理此案,她最大的感受一個是原本善良單純的女人,在做了母親后,因為孩子生病,為了給女兒看病借債,最終,逐漸在現實生活中墜入無路可走境地的無奈和走向違法犯罪之路的可悲。王曉本身也是一個很不幸的人,她在家庭中缺少愛和支持,老公和婆婆都不支持她。如果她的老公愿意和她一起給孩子看病,她的婆婆理解兒媳對孩子病情的焦急,一家人團結一致,一起為孩子看病,怎會讓王曉“孤軍奮戰”欠下巨額債務呢。王曉若是能理性借貸,又怎會陷入小額網貸的泥沼中?而那些被王曉所詐騙的受害人,如果理性消費,不貪圖小便宜,又怎會誤入騙局?承辦檢察官分析說,母嬰行業跟微商緊密相連,本案中,王曉賣得最多的,就是奶粉和紙尿褲,這都是微商的活躍品類。這些商品在微信上交流、交易方便快捷,交易量巨大。而微商,作為一個新生的營銷模式初入市場的時候,正經歷著一段野蠻生長的狀態,缺乏管制和約束。微商交易的雙方多是網絡上的熟人,現實里的陌生人,一旦發生糾紛,或者出現詐騙事件,被害人很難維權。本案的發生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規范微商交易平臺,需要出臺相關政策法規,逐步加強規范和管制,經常在平臺交易的消費者也需要提高警惕,避免上當受騙。(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
就是為了賺錢還我之前為孩子看病欠的錢。
不能。
2020年五六月意識到了沒有能力補窟窿,之前也有想過但是不敢深想。
當時想多發點貨,想著還能補上窟窿。
我自己編的,但是我一開始都兌現了,后來沒有能力兌現了。
我是以一種平價買入、低價出售的方式來吸引客戶的,具體一點就是我用市場平價購買紙尿褲、奶粉等產品,之后以明顯低于市場的價格出售給我的客戶,還有一定的產品贈送以及禮品。
我先收取客戶的全款,之后跟他們約定一定的時間周期,大概是10到20天,之后我再利用其他人的預付款,然后購買贈送的產品和禮品,一起給到前面的客戶,都是“拆東墻補西墻”。
大概有20多不到30個人,是我直接接觸的,有的是從我手里買紙尿褲,我收了貨款之后沒有發貨的,有的是我從他們手里拿紙尿褲、奶粉,我沒給錢的,還有我以屯紙尿褲的名義借的錢。
我把這些錢用來跟之前的客戶進行結算,還有購買一些贈品用來安撫他們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