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童年創傷體驗是作家創作靈感的來源,在提供創作題材的基礎上,也奠定了作品的情感基調。雙雪濤的作品是以20世紀國企改革為背景自己在東北生活的經歷,充分體現了童年創傷體驗對其作品的影響。在他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中,苦難的環境、苦難中的人物形象以及苦難的主題都和雙雪濤的童年創傷體驗密切相關。
關鍵詞:童年創傷體驗;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苦難
作家的體驗,尤其是作家的童年體驗,對文學創作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童年體驗影響著一個人的個性、氣質、思維方式的形成和發展。如果作家在早年生活中發生了物質或精神上的變故,往往容易形成童年創傷體驗,這是對精神造成損傷的一種生命體驗。弗洛伊德是這樣定義創傷的,“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經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的”[1]。對于作家而言,童年創傷體驗貫穿其整個創作過程,不斷對其產生影響,成為作家創作的不竭源泉。
童年創傷體驗對雙雪濤小說創作的影響尤為明顯。雙雪濤2007年大學畢業后進入銀行工作,直到2010年才開始文學創作。小說創作大多基于他在東北生活的經歷,以他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為創作背景。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的雙雪濤,在孩童時代剛好趕上20世紀90年代國有制企業改革浪潮,親眼目睹了父母一輩下崗后的心酸和無奈,在本應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中,雙雪濤承受的卻是迷惘、無措以及傷痛。這些經歷無疑形成了雙雪濤的童年創傷體驗,成為他日后文學創作繞不開的話題。雙雪濤自己就曾在訪問中說:“少年的記憶是我創作的根基。”《平原上的摩西》是雙雪濤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其中收錄了《大師》《我的朋友安德烈》《平原上的摩西》等,其中短篇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更是獲得了“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本文從童年創傷體驗的視角出發分析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中苦難的環境、苦難中的人物形象以及苦難的主題,挖掘雙雪濤創作中有關東北敘事的審美價值,重新審視那段被人們遺忘的歷史記憶。
一、童年創傷體驗與苦難環境烘托
雙雪濤小說創作具有濃郁的東北地方特色。自小在沈陽長大的他,作品大多以這座城市為創作背景。他的創作都來自于腦海深處的童年記憶,這些記憶都不同程度地給年幼時的他帶來了創傷,而這些創傷體驗都通過變形或曲折隱晦的方式在作品中體現出來,并以此構造一個童年記憶里苦難的環境。小說描繪了嚴峻寒冷的自然環境和烏煙瘴氣的社會環境。
(一)嚴峻寒冷的自然環境
東北地理環境獨特,氣候常年寒冷,自然生存條件惡劣。雙雪濤在他的作品中多有對東北寒冷天氣的描寫。比如在《無賴》中工廠保衛科的人發現“我們”偷住在工廠車間,并搶走了“我”唯一的心愛之物——臺燈,當“我”誤以為是老馬告的密,怒氣沖沖找他說理時,有這樣一段描寫:“他的屋子比我家的還冷,雪花被風吹著呼呼地拍打在玻璃上,玻璃的縫隙全都結了冰。”[2]157這里的環境描寫既表現了工人們生存環境的惡劣,又暗示了老馬現在的處境甚至還不如“我們”這些偷住在工廠車間的人。之后,當老馬同意幫我要回臺燈時,路上“黑漆漆一片。雪下的真大,北風呼嘯著,把雪吹得到處都是,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大道兩旁的楊樹變成了樹影,看不清楚,好像隱在暗處的偷窺者”[2]158。這里進一步突出氣候的寒冷,以此營造出冷峻的氛圍。在《大路》中開篇就寫道:“她走過來,坐在我的臺燈底下。她說:‘你的房間怎么這樣冷?’我說:‘漠河冷,今天暖氣又斷了,窗戶里面開始結冰了,四處都開始結冰了。’”[2]175在小說開頭就通過環境描寫來營造一種“冷”的氛圍,由此展開主人公失去雙親,孤獨漂流的故事。雙雪濤也在訪問中談道,他是個東北人,那兒總是下雪,小時候住在平房,有時會大雪封門,必須用鐵鍬挖雪,門才能打開,童年經歷深深地駐扎在他腦海中,深刻影響了他的思維。童年時期對于惡劣天氣的記憶,重新顯現在小說中,給讀者營造一個真實、獨特的冷峻氛圍。在這種惡劣的難以生存的自然環境下,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過著苦難的生活。
(二)烏煙瘴氣的社會環境
雙雪濤在鐵西區的艷粉街度過了自己的童年,直到艷粉街拆遷后,才和家人搬離那里。《走出格勒》中是這樣描寫艷粉街:“一九八八年的艷粉街在城市和鄉村之間。準確地說,不是一條街,而是一片被遺棄的舊城,屬于通常所謂的三不管地帶。進城的農民把這里作為起點,落魄的市民把這里當作退路,它形成于何年何月,很難說清楚,我到那里的時候,他已經面積擴大,好像沼澤地一樣藏污納垢,而又吐納不息。”[2]187故事中的少年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經歷了父親入獄,家庭破碎,前途渺茫。文本中的艷粉街是一個烏煙瘴氣充滿黑暗的地方,這里到處都是游手好閑的青年男女,他們都經歷了難以啟齒的家庭創傷。在《無賴》中主人公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的隔間在車間的北向,沒有窗戶,極潮……因為蚊子殺不盡,車間里除了老馬,只有我們三個活物,每天晚上準時到我們身上就餐,前赴后繼,大啖人血……秋天蚊子雖少,卻有蜘蛛,蜘蛛不咬人,只在你身上亂爬,有時還要坐在臉上休息,伸手去抓,馬上邁開八腳,水上漂一樣逃走。”[2]148即使是這樣艱苦的生活環境,也是父親看別人臉色求來的,這無疑增添了一層苦難色彩。雙雪濤的小說中主人公們大都生活在陰暗潮濕的環境中,這樣苦難的環境來自于作家腦海深處難以磨滅的童年記憶,這些記憶成為作家內心深處的傷痛。
二、童年創傷體驗與苦難人物書寫
在苦難的環境中,生活著苦難的人物。20世紀90年代東北產業結構轉型、國有企業改制帶來的浪潮與沖擊,極大影響了無法從容應對的家庭與個人,那些早已習慣計劃經濟體制庇護的人,此時顯得茫然無措。因為“五六十年代聚集到這里工作的人們已經開始養老,接替父輩開始工作的人們此時已經進入壯年和中年,雖然還有勞動能力和改變生活方式的機會,但是迅速調整的命令如又一次的‘暴風驟雨’,使一個文化種群集體的生存和心理都被現實擠壓到逼仄的境地,焦慮感彌漫全城,從而發展為無序的自我尋找中的集體迷茫。”[3]這樣的社會背景,也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雙雪濤童年創傷印記。正是受這些經歷的影響,雙雪濤的小說塑造了兩類遭受創傷的人物形象:一類是國企改革中下崗的工人;一類是正處在青春期的少年們。
下崗工人是雙雪濤塑造最成功的人物形象。國企改革使得曾經輝煌的東北重工業區逐漸走向衰落,下崗工人也成為社會上一個龐大的群體。這些下崗工人首先面臨的是身份轉換后的巨大心理落差,之前工人身份給予的尊嚴感和榮譽感瞬間崩塌;其次面臨的是下崗后該如何繼續生存的問題,他們無法順應市場經濟的發展潮流,只能在困境中苦苦掙扎。雙雪濤筆下的工人形象大多為父一輩,他們在年輕時經歷了文革,到了中年又遇到了下崗潮,是一群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形象。在《走出格勒》中,愛好寫詩的父親經歷了下崗、坐牢等磨難后,感覺自己人生沒有什么希望和未來,連自己兒子的婚禮都羞于參加;而他的母親下崗后,為了生計不得不每天清晨推著一車毛磕兒出去賣;《大師》中,父親倉庫管理員的職位之前并不受重視,如今卻也競爭激烈,父親也難逃下崗的命運,之后在下棋中找到了為人的平靜與尊嚴,但母親也因為父親對棋的癡迷而離開了他;《平原上的摩西》中李斐曾這樣說:“工廠的崩潰好像在一瞬之間,其實早有預兆……父親依然按時上班,但是有時候回來,沒有換新的工作服,他沒出汗,一天沒活。”[2]18不久,李斐的父親李守廉接到下崗通知,從此失去了經濟來源,之后卷入了劫殺出租車司機案件,繼而發生了車禍、傷亡,幾家人的命運從此改變。童年時期巨大的社會變革,身邊的親人都相繼下崗,生活拮據,突然進入黑暗,雙雪濤內心的理想被殘酷的現實打敗,心理遭受巨大的創傷,成為其文學創作中無法繞過的題材。
父一輩的苦難經歷深刻影響著下一代的成長記憶。《跛人》《安娜》《大路》等作品大都塑造了一個個在青春成長中,因為社會變革、家庭劇變或缺乏家庭關愛等因素導致帶有創傷印記的少年形象。這些作品也都是對人物心理孤獨與創傷的揭示。家本應該是溫馨和睦的地方,充滿愛與歡樂的避風港。然而雙雪濤筆下的少年們體會到的卻是家庭帶給他們的傷痛。《跛人》中母親作為一名老師,對“我”期望很高,而“我”高考后為了逃離母親,接受了女朋友劉一朵私奔的建議。《安娜》中安娜遭受了來自至親之人的痛打與冷落,帶給她的不僅是身體上的傷痛,更是心靈上的創傷,能陪伴她的只有那架鋼琴。一個人得有多孤獨,才能把冷冰冰的鋼琴當作親人;《大路》中,“小女孩”的那句對親人的描述,親人“和你很熟,但是和你不相干”[2]182,簡短幾個字卻流露出透骨的寒涼。正如他自己所說,老師會因為他住在鐵西區,并且是工人子弟而歧視他,他也覺得與和平區學校的同學們格格不入:“我記得有一次開家長會,我媽穿著工廠的工作服去了學校,老師都不愿意跟她說話……家境的差別讓我從那時就產生了一種自卑感,這個自卑感是不用具體的事情提醒你的。當時就清醒地認識到,你無法和這個世界對抗,根本打不贏。”[4]這些無疑解釋了雙雪濤青春創傷少年形象來源于曾經童年生活所受的心理創傷。
雙雪濤通過對父親一輩工人形象的書寫,反映了特定社會背景下一代人的生活苦難。而在這種社會環境下,父一輩苦難造成了家庭的不幸,子一代的青春期少年在以上雙重苦難的困境中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內心,由此形成了他們的苦難。
三、童年創傷體驗與苦難主題呈現
《平原上的摩西》中一共收錄了10篇短篇小說和一篇雙雪濤自己寫的跋,這些小說敘述的故事不同,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十分豐富,但這些不同的故事都呈現出相同的苦難主題。雙雪濤對苦難主題的呈現來源于自己的童年創傷體驗,他曾經在對話中說:“首先我覺得我并沒有長大……我們這一代人,其實是無聲無息地長大了,而且很多人會非常輕易地遺忘自己的苦難,因為可能很多人會覺得跟上一代人比,我們的苦難是挺渺小的,甚至是挺可笑的。但是我并不這么覺得,我一直認為我們損壞過,有的人后來好了,有的人一直沒好。”[5]這種深刻的記憶成為雙雪濤苦難主題的一個根本原因。
物質上的苦難是雙雪濤作品中大多數人物所面臨的生活困境,這些作品中的背景大都是工廠倒閉、工人下崗,曾經引以為豪的工人階級的身份發生突轉,跌入社會最底層,他們到了孩子上學都拿不出錢的地步。《平原上的摩西》中李守廉下崗后連女兒的學費都湊不夠,只能東拼西湊給女兒集學費。所有的家庭都面臨這種物質的苦難,所以他們不得不去做一些生計來養家糊口,有的甚至跌入墮落的深淵,走上犯罪的道路。《平原上的摩西》中貫穿全文的出租車司機連環殺人案;《大路》中“我”沒了經濟來源后,靠在富人區搶劫為生;《走出格勒》中主人公上學路上時常被人打劫,以及煤場里無人認領的腐爛女尸。這些作品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犯罪,人們在物質匱乏、精神墮落的情況下走向犯罪,造成社會的動蕩不安,從側面表現了生活在東北平原上人們的物質苦難。
物質上的苦難,也會帶來精神上難以承受的苦難。父親一輩由于工人身份的突然轉變,一時難以接受,造成精神上的苦難。在《大師》中,父親通過下棋來逃避自己下崗的殘酷現實,試圖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但父親并沒有因此而得到解脫,家人的不理解、旁人的冷眼,都讓父親承受了極大的精神痛苦。另外,工人階級的子一代也難以幸免,年輕一代那一點點對未來的憧憬,也因為家庭生活的拮據,與父一輩緊張的關系等眾多原因,讓他們茫然無措。他們中有的因此虛度光陰,《自由落體》中當“我”的朋友們在追求心中的理想生活時,“我”卻無所事事,靠著家里給找的工作混日子;有的人走向精神崩潰,《我的朋友安德烈》中,安德烈原本是一個為朋友仗義執言的人,但在老師的逼迫和父親的暴力下,只能成為一個每日空想、靠父母養活的人,于是“安德烈思考國家大事到宇宙問題,越發狂亂,最后被送進精神病院。他真的瘋了么?一個世紀以前魯迅的《狂人日記》于是有了最新版”[6]。父一輩與子一輩的精神苦難,共同構成了那個時代東北的精神苦難。
四、結語
童年創傷體驗為雙雪濤提供了豐富的創作資源,弗洛伊德認為,“作家的文學書寫,就是把本能欲望加以改裝,以自己以及他人能夠接受的方式散發出去,在此過程中,欲望得到宣泄、滿足和升華,壓抑、緊張的心理得以舒緩”[7]。雙雪濤正是通過對自己記憶中苦難的生存環境,記憶中形形色色的苦難人物的書寫,呈現出一種苦難的主題,以此來使自己內心的童年創傷得到宣泄,并喚起人們對那段被人遺忘的歷史記憶。作家也有意識讓人們再次留意東北這片土地,并建立一種新的有關東北的敘事。
參考文獻: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館,1989:149 .
[2]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
[3]劉靈.論“80后”東北作家的城市書寫[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20.
[4]雙雪濤,孫若茜.我的艷粉街是屬于小說的[EB/OL].[2019-04-06].https://xw.qq.com/amphtml/20190406A060GDJS00.
[5]何晶.雙雪濤:介入時代唯一的方法,就是把小說寫得像點樣子[N].文學報,2016-11-10.
[6]王德威.艷粉街啟示錄——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J].文藝爭鳴鳴,2019(7):35-39.
[7]高麗.創傷體驗與文學書寫[D].曲阜:曲阜師范大學,2019.
作者簡介:張君覬,佳木斯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通訊作者:蔣紅艷,佳木斯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西方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