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鳳民 陸 帆
(廣東財經大學,廣州 510320)
內容提要: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資本,在嵌入正式制度的過程中可以發揮出潛在的調節力量,使共同富裕的實現路徑得以拓展。具體來說,宏觀層次中社會資本內化為制度資本,通過集體協商、國家號召力及民族共同體意識等方式助力共同富裕各項制度的形成及實施;中觀層次中社會資本表現為組織資本,通過提高政府和組織的行為效率、維護保障組織權力和地位以及平衡區域發展來助力共同富裕目標實現;個體層次的社會資本體現為人際資本,包含參與、認同、地位、網絡、信任、互惠規范等維度。但社會資本也存在著腐敗與賄賂、階級固化性、福利依賴性等阻礙共同富裕目標實現的因素,需要財政發揮國家治理基礎和重要支柱作用進行引導。為此,本文從將社會資本納入政策制度考量、提供適合社會資本發展環境、引導社會參與社會資本建設等三方面提出了政策建議。
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快速蓬勃發展,給我國帶來了發展的奇跡。但“高速發展”模式的增長動力已日漸衰退,在以往“趕超戰略”和政績觀的驅使下,GDP翻番、技術領先、破舊立新所帶來的經濟效益背后是對傳統社會生態的破壞、對傳統文化的遺棄、對傳統社會關系的隔絕。曾經的“差序格局”“熟人社會”被“陌生人社會”取代,一個有機的社會被撕裂為原子化的碎片社會(燕繼榮,2014),而過度的“個人主義”和“自我主義”會導致社會矛盾尖銳,兩極分化嚴重的現狀逐漸與共同富裕的目標相偏離,國家開始轉變發展模式,尋求高質量發展。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從本質上來說,共同富裕是物質和精神生活的共同富裕,是收入與消費差距的不斷縮小及人民精神文化生活不斷提高的動態漸進過程。實現共同富裕需要“兩條腿走路”,一方面,著力于正式制度,通過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制度安排,合理調節收入結構,另一方面,則需從非正式制度角度出發,培育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資本,并引導其嵌入正式制度共同助力共同富裕。
良好的國家治理離不開社會資本的培育。要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對社會資本的投資或許能成為新的探討路徑。社會資本內涵豐富,上至國家制度下至個體人際交往,都存在著社會資本發揮作用的地方。其所蘊含的網絡、信任、認同、共識、規范等思想理念,與共同富裕的內涵相契合。但一些以舊形式存在的社會資本會產生腐敗與賄賂、階級固化性、福利依賴性,這些由個體風險所積累產生的公共風險,在市場機制無法化解的情況下,將阻礙共同富裕目標實現。
財政在國家治理中的起著基礎和重要支柱作用。一方面,從財政角度對社會資本進行引導存在著必要性,大多數社會資本屬于“公共產品”或“準公共產品”,需要財政對其進行投資。財政也是化解公共風險的重要手段,對于社會資本缺乏引導時所產生的公共風險,在市場失靈的情況下,應由財政進行引導。另一方面,從財政角度對社會資本進行引導也存在著重要性,超越配置范式財政學,對財政學的性質及其未來發展方向提出批判性的新認識具有重要價值(馬珺,2015),跨學科審視財政定位,將財政學置于國家治理理論視野下研究,有利于財政學科的發展及財政社會屬性的發揮(李俊英,2021)。
學術界公認首次闡述社會資本概念的是法國社會學家Bourdieu(1980),他指出資本有三種基本形式: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其中社會資本以聲譽、頭銜為標志,以社會規范為制度化形式。然而Bourdieu的論述僅針對個人層面,美國社會學家Coleman在1990年出版的《社會理論的基礎》中,系統闡述了社會資本理論,將研究目的從個人行為轉向解釋社會系統,他的理論也吸收了經濟學的部分研究成果。隨后,美國著名政治學家Putnam(2000、2001)將社會資本引入了政治學的研究范疇,他認為,社會資本指的是社會組織的特征,如信任、規范和網絡,美國日益衰敗的社會資本嚴重影響到了民主政治、社區安全等問題,而興起的社會組織正在重塑美國的社會組織結構,是美國社會中公民精神復蘇的跡象。Putnam的研究從宏觀層面將社會資本的研究延伸到社會福祉問題,至此,社會資本理論的基本框架正式建立起來。
隨后的學者針對社會資本內涵、維度、功能等方面進行了演繹、批判和發展(方然,2014),但社會資本這一概念由于其定義的模糊性和難以測度性,在學界曾一度飽受質疑。Arrow就曾指出,測量社會交互行為的想法也許是一個陷阱,一個妄想(肯尼思·阿羅,曹榮湘譯,2003)。他指出社會資本并不符合一般資本具有的“為了未來的收益有意地作出當前的犧牲”以及“可讓渡性”特征。但忽略社會資本的存在顯然是不正確的,美國政治學家Ostrom指出,那些強調社會資本缺乏屬性的人,是沒有充分理解資本概念的結果(埃莉諾·奧斯特羅姆,龍虎譯,2003)。社會資本的概念是理解個體如何實現合作,如何克服集體行動問題以達到更高程度績效的關鍵問題所在,它是自然資本、物質資本、人力資本的必要補充。社會資本的概念定義尚未形成統一的意見,邊燕杰(2004)認為社會資本的存在形式是社會行動者之間的關系網絡,本質是關系網絡中蘊含的、在社會行動者之間可轉移的資源。趙廷東和羅家德(2005)則認為社會資本包括“個體社會資本”和“集體社會資本”。個體社會資本包括微觀的個人關系、資源,集體社會資本則是公共物品。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毛澤東在1953年首次提出了“共同富?!钡母拍睿瑥撵柟坦まr聯盟的角度闡釋了農民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性,明確指出社會主義制度所要實現的富裕是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陳麗君等,2021)。鄧小平關于共同富裕的理論是共同富裕研究的一大突破,他不僅指出了共同富裕的內涵,更指出了實現共同富裕的根本途徑在于“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鄧小平,1994)。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五大發展理念,共享發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集中體現”,必須要用共享發展來推動共同富裕。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明確把共同富裕展開為推進共享發展的新理念,使共同富裕的目標更具體化、對象化和制度化,創新和豐富了共同富裕的內涵(莫炳坤,李資源,2017)。2021年以來,一些學者對共同富裕的內涵進行了新的探討和有益補充,如劉培林等(2021)認為共同富裕的政治內涵是國強民共富,是與資本主義社會契約相對應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契約,經濟內涵是人民共創共享日益豐富的物質財富和精神成果,而社會內涵是中等收入階層在數量上占主體的和諧而穩定的社會結構。
當前,共同富裕的實現路徑成為學術界極具前沿性的熱點話題。關于怎樣實現共同富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正式制度范疇內。而非正式制度與正式制度在相互嵌套過程中可以發揮出潛在的調節力量,使共同富裕的實現路徑得以拓展,社會資本正是其代表之一。既有文獻在社會資本與共同富裕范疇內的相關研究主題,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1)社會資本與反貧困的研究。厘清社會資本與反貧困的內在邏輯是共同富裕主題下的前期研究。貧困治理是一個集靜態和動態為一體的長期漸進過程,從靜態視角來看,社會資本對減少絕對貧困有積極的作用,而從動態視角來看,社會資本通過非正式保險的機制平滑消費、減輕暫時貧困,通過促進融資和創業、保護產權、促進公共品提供和勞動力流動,有助于消除長期貧困(周曄馨、葉靜怡,2014)。(2)社會資本與收入差距的研究。學界對于社會資本能否縮減收入差距尚未形成統一的研究結論,究其原因在于不同學者對社會資本這一具有豐富內涵概念的不同層次理解以及不同指標體系的測度方式。一種觀點認為,社會資本是“窮人的資本”,能夠通過職業地位獲得、收入回報率,以及知識溢出、教育獲得等人力資本的積累為家庭收入差距提供具有解釋力的框架(高遠東,2021)。另一種觀點則將社會資本視為維持和固化社會不平等的微觀機制,通過“人以群分”的交往習慣對不同收入階層的家庭產生明顯的“馬太效應”,社會資本的不平等進一步固化了戶籍因素導致的收入不平等(程誠、邊燕杰,2014)。(3)社會資本與政府治理的研究。傳統以政府為中心、自上而下的行政化干預手段缺乏靈活性及柔性,存在“治理失靈”的局限性(吳玉鋒等,2021),以社會信任、參與網絡和互惠規范為核心要素的社會資本與社會治理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邏輯關聯,是我國構建社會治理共同體的重要路徑之一(張誠,2021)。
總體來看,學界關于社會資本與共同富裕的研究,著重關注社會資本與反貧困、收入差距以及社會治理之間的內在關聯,從中尋求實現共同富裕的基礎條件和有效路徑,但是尚未有文獻系統分析社會資本實現共同富裕的優勢所在以及設計出切實可行的路徑框架,且社會資本對縮小收入差距的影響尚未形成定論,由于社會資本的內涵過于豐富,既包含社會網絡這類固化社會不平等甚至擴大收入差距的因素,也包含社會信任、互惠規范這類縮小社會差距的因素,而既有文獻只針對社會資本能否縮小貧困差距進行了總結性的定量分析,忽視了如何應對阻礙共同富裕實現的舊形式社會資本,以及能否尋求對策去最大化社會資本對于貧富差距的縮小作用。
關于共同富裕的內涵,各界已達成清晰一致的認識,而社會資本的概念尚未形成一致觀點,實際上社會學家通常所定義的社會資本所蘊含的信任、網絡、互惠規范、公民組織等內容,是社會資本的附帶現象及表現形式,它們是社會資本的結果,而不構成社會資本本身。從本質上來看,社會資本是存在于兩個或以上個體中促進相互合作的一種非正式規范。而從廣義來定義,則可將社會資本理解為:那些在一個社會中通過創造和維持社會關系和社會組織模式來增強經濟發展潛力的因素?;诖硕x之上,本文結合共同富裕在新時期的內涵及社會資本在政府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將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財政學、管理學幾大交叉學科納入同一研究范疇,從財政這一正式制度視角研究如何推動社會資本這一非正式制度助力共同富裕目標的實現,使得共同富裕實現路徑的研究思路得以拓展。
本文在美國社會學家Turner(2005)的社會資本三層次分類基礎上,對社會資本在宏觀、中觀、微觀層面的表現形式進行重新闡述(見圖1)。

圖1 社會資本的三層次表現圖
1.宏觀層次:制度資本
某個特定地域范圍內由公共權力支配的穩定人群共同體被稱為目的性國家,而掌握公共權力的政權體系被稱為工具性國家(劉守剛,2017),社會轉型的根源就在于目的性國家為適應某一環境應對生存需要而產生的內在目的性變化,目的性國家發生變化同時又對行使公共權力的工具性國家提出了變革要求。為生存而協調自身行為的過程中應對基本難題的方式即為制度。制度的存在幫助遵守制度的成員解決獲得資源、繁衍后代、抵御敵人、協調行動等基本難題,也因而被賦予了在范疇內規范人們行為準則以及判定對錯的價值標準這一特征。
制度可分化為親族、宗教、經濟、政權、法律,每一種制度形態都必須在其社團和組群單元的結構及被用來促進各種制度形態內部和之間交易的文化符號上展示出某種獨特的結構。制度作為一種普遍適用的社會規范和制約機制,是社會上各種利益集團博弈均衡后的產物。宏觀層面的社會資本也即制度資本,包含諸如穩定的貨幣制度、合法和可依賴的政權、公正的法律制度這類能夠促進經濟發展的制度,也包含親族和宗族等以血緣和信仰為基礎的制度。
2.中觀層次:組織資本
任何制度形態想要持續發展下去,都必須依賴于社團單元和組群單元。社團單元包含組織單元及空間單元:組織單元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建立起來具有一定勞動分工的組織,如企業、協會、政府部門等結構,空間單元則以地域為限制,諸如城市、區域、社區等等都是空間單元的范例。組群單元是以一系列特征作為區別彼此的方式,人們會以性別、年齡、區域、宗教、社會階層、工作性質等來劃分組群、界定彼此的共同屬性。
(1)組織單元:存在于經濟、政權和法律制度中的組織單元,首先其交易行為必須以貨幣、權力和權威及強迫性調和的形式作為交換媒介,如依靠貨幣作為招募成員及分工報酬的依據,將權力和權威作為安排工作、監督管理、分配薪酬的基礎,將強迫性調和轉換成一系列規則來約束成員的行為及嚴明紀律。但在組織的互動交往過程中,不可避免產生諸如忠誠、友誼、社會認同等新的交換媒介,這些媒介如果有效且離組織目標“不算太遠”,組織將會采取這些媒介來監督和懲罰搭便車行為,以此提高組織效率?!袄硇?合法”的組織還會利用組織結構的均衡來催生社會資本,當不同的組織都采用類似的勞動分工方式和達成一些共識時,會使得個體更方便從某個組織轉向另一組織。
(2)空間單元:空間單元在構建一套司法管轄權清晰、行政管理合理、權利和義務法定、群眾意見能夠影響治理、基礎設施完善的體系后,需要將相似的體系轉移到另一個地區而不受地方文化因素、地方權力代理人及傳統習俗等因素所干擾,在這個過程中,社會資本所形成的信任、參與、認同的存在將有利于經濟改革、政治指令和法律強迫性調和方法的擴散及實施。另一方面,不同規模的空間單位由于提供物品與機會的差異和不連續性,會產生從小空間單位到更大空間單位流動的遷徙,社會資本能夠為人員、原料和信息流動提供漸進性的基礎設施連接。
(3)組群單元:組群內部由不同特征的人群組成,這些群體利用組群優勢能夠在社會分工中提高工作效率,同時一些弱勢組群也能通過凝聚力量、壯大話語權來爭取生存空間,保障自身權益,組群內部的成員通過遵守規則、集體榮譽感和努力實現組織目標時,來自正規權威制度中的監督和制裁會相對降低。
綜上,中觀層次的社會資本代表著社團和組群為提升組織效率、保障和促進成員社會地位所進行的組織行為。
3.微觀層次:人際資本
個體的社會資本可分為情感型社會資本以及可知型社會資本。當個體的感受得到充分表達和尊重,或個體的意見被采納和遵從時,他們會因為參與、認同等因素而感到情感上的滿足,而當個體認為他人能夠以可預見或是可靠的方式行事且值得信任時,他們同樣會因為社會信任而產生正向情感。隨著關系的持續,這種正向的情感會成為一種可消費的公共產品,這些公共產品帶來的內在報酬大于以貨幣形式所表現出來的外在報酬。個體對這種情感型社會資本產生的依賴越大,其脫離該環境的成本和代價越大,為了維系這種關系,個體會自發監督及懲罰相互之間對于非正規規范預期的不遵從行為。
所有個體對于互動的作用、規則、類別、框架和權力等問題的認識取得一致時,人際互動才是有效的,這種認知本身就是一種“正面的強化器”,作為認知型的社會資本能激發正面情感。
經濟學依據競爭性和排他性嚴格區分了“私人物品”與“公共物品”。Putnam(2001)指出社會資本(如信任、規范和網絡)一般來說都是公共用品,而常規資本一般則是私人用品,“社會資本并非是任何從中獲益者的私人財產,這是個人寄身其間的社會結構的一個特性”。但準確來說,大部分的社會資本屬于“公共物品”或“準公共物品”,也有少數社會資本屬于“私人物品”。
1.公共物品
大多數社會資本屬于公共物品,如國家、地域、組織、組群等內部普遍具有的組織規范、信仰、合作、信任,這種資源并不是從中獲益的那些人的私有財產。和清潔的空氣、安全的街道一樣,這種社會資本不能由私人提供,需要財政的投入。
2.公共資源
個人通過培育互惠規范所形成的慈善捐助,對于受益人來說是一種公共資源,受益人無須付費就可從中受益,但慈善捐贈資源有限,隨著受益人的增加資源將會減少,從而具有競爭性(顧慈陽,2004)。
3.自然壟斷品
大部分協會、社會團體、組群等,都是在排他性條件下建立起來的,組織內部大家共享的社會網絡只有成員可以使用。一旦進入該組織,享受該社會資本的群體就沒有競爭性了,不會因為群體內部個體的消費而減少組織的作用。組織內部形成的共識、規范、信用、信任等社會資本,同樣也只供內部成員使用,且這種使用并不存在競爭性。
4.私人物品
微觀層面的社會資本如個人網絡關系,有時可作為個人資產而存在,他人雖可借用,但仍需當事人同意并充當中介,因此具備一定的排他性。而在“多對一”的關系網下,獲利機會往往屬于社會資本或社會地位最高的個體,因此社會網絡具有一定的競爭性,但并非所有的人際網絡都屬于私人物品。
無論是在宏觀層次,還是中觀層次和微觀層次,社會資本都可以在共同富裕目標的實現方面發揮出顯著作用(見圖2)。

表1 社會資本的屬性

圖2 社會資本對共同富裕目標實現的影響
1.宏觀層次
共同富裕是一個目標性的概念,其落地和實現依賴于將共同富裕的內涵進行拆分,并轉化為多個分項制度層層實施,如收入分配制度、區域協調發展制度、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制度。從制度的產生、發布到實施的不同階段,社會資本發揮著不同的功能。
(1)制度本身是一套配置資源、分配報酬的規則,其產生是集體協商互動的結果,也是集體針對某一問題隨著時間推移如何解決、如何監督以及違規時如何制裁所達成的共識及規范,人際的不平等、投入的差異、對人的不同需求的關注等,都是制度在制定時需要考慮的內容,社會資本自然是題中之義。共同富裕所延伸出的制度著力于貧富差距的縮小,收入水平、消費層次、區域發展階段的不平等以及不同層次人群的需求,都是制度制定的重要依據,這種精心設計關系各方利益的制度本身就是一種社會資本的表現方式,是中華民族發展至今對于社會主義目標所達成的共識下構建的一系列規范。
(2)共同富裕內涵下各項制度的實施需要向社會公開地、明確地闡述其實施動機及相應規則,更為重要的是要得到民眾的認可及信任。這取決于一個國家自身所擁有和可調度的社會資本,也即政府權威的號召力、聲譽、各方協調能力以及制度的規范度。
(3)共同富裕下制度的實施效果,離不開意識形態的輔助。對于一個國家而言,最大的親族、宗族制度就是民族本身,而民族共同體意識正是我國這個多民族國家的社會資本在親族、宗族上的表現。我國的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也是全民族的共同富裕,這離不開民族團結。民族團結的實現不僅需要經濟和政治層面的合力,同時也需要不斷促進各民族間交往交流與交融,從心理、情感和行為層面增進民族團結(呂永紅,馬麗,2021)。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民族認同的集合,這一社會資本使得全國各民族地區能夠緊緊圍繞在黨中央的領導下參與國家治理,并將自己視為多民族國家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參與主體,如此共同富裕的目標才能最終得以實現。
2.中觀層次
(1)組織單元。與共同富裕緊密相關的組織單元包括政府部門、企業、社會上的各類協會組織、共同富裕示范區等,社會資本對不同的主體均能發揮出組織資本的作用:一是政府部門。政府部門是連接國家意志和社會意見的橋梁,在長期與國家及社會協商、博弈、討價還價的過程中,不同的政府部門會形成自身獨特的社會資本,與國家層面的社會資本類似,政府部門也擁有自身的號召力、威望及協商能力。將國家對共同富裕設置的各種制度下達時,政府部門對于中央指令的完成程度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其自身可以調度的社會資本,尤其是涉及“積極穩妥推進房地產稅立法和改革”“加大對壟斷行業和國有企業的收入分配管理,整頓收入分配秩序”等觸動資本勢力利益的政策指示。作為非正式制度的社會資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替代改革過程中強制命令、正式制度等手段,減少交易成本,使改革平滑過渡。二是企業。推進共同富裕,要求規范壟斷行業和國有企業收入分配管理,清理借改革之名變相增加高管收入等分配亂象。企業內部的成員如能形成一種共享產品(如企業認同、信任、行業規范),并對于合理正規的分配規則達成一種價值共識,這種企業共識及網絡關系網的存在就會促使每位成員去自覺監督和懲罰沒有遵守規則的人。同時,一個合理規范公開的薪酬機制也會成為企業招募新員工的優勢。中小企業主和個體工商戶是創業致富的重要群體,是共同富裕中重點保障和帶動的企業類型。在中觀層次,社會資本是這類企業保障和促進成員社會地位所進行的組織行為。一方面,這類企業通過監督壟斷企業及大企業的非法行為和不正當舉動維護自身權益,另一方面還通過與政府的關系網絡爭取更有利的政策優惠,以及通過組織行為利用自身網絡關系為企業獲取更高的資源。三是各類協會組織。社會上自發成立的各類協會組織,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力量之一。如維護勞動者權益的工會組織,這些組織作為非正規的維權載體而存在,是勞動者自我管理、自我服務和維權的主要渠道,是一種特殊的組織資本。又如民間成立的各類慈善基金會,在第三次分配中發揮著重要的力量。四是共同富裕示范區。共同富裕示范區是共同富裕與社會資本中組織資本緊密聯系的代表性產物之一。示范區內的每一位成員所擁有的、愿意并且能夠為示范區帶來效益的社會關系網絡,每位成員對于共同富裕目標實現所產生的信仰、信念、信任,以及組織內所形成的互惠規范,均是共同富裕示范區的社會資本的組成部分。
(2)空間單元??臻g單元中與共同富裕緊密相關的劃分是城鄉及區域劃分,而城鄉差距、區域差距是我國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的集中體現,從先富帶動后富的戰略來看,除了中央直接轉移支付之外,落后地區還依賴于相鄰富裕地區發展的溢出效應,而這種汲取溢出效應的能力取決于該落后地區所擁有社會資本的大小。如能為富裕地區提供發展所需要的自然資源或提供建設基礎設施的空間,這些地區的社會資本就相對較大,也能夠被更快融入共建的規劃中。
(3)組群單元。組群單元是依據性別、階層、職業等劃分出的單元。在這些單元內部,成員因為有著相同的特征屬性,而產生歸屬感、信任感,這將增強他們的團結與責任,更積極地遵從規則和努力實現組織的目標,從而縮小與其他組群的差距。就共同富裕的目標而言,重視低收入組群、技工組群、靈工組群等弱勢組群的保障和發展尤為重要。
3.微觀層次
(1)情感型社會資本。情感型社會資本是宏觀層面共同富裕目標實現的重要基石:一是個體的社會參與、社會認同和社會信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政府政策的執行效果,政策的落實需要得到公民的認可和信任,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更離不開全社會的共同參與,政策的實施效果也需要公民的監督和反饋,一旦政策的執行偏離了共同富裕的初心,個體會自發監督和糾正這種偏離;二是個體的社會資本也被認為是脫離貧困的利器,個體可通過社會網絡尋求就業、獲得非正規金融的機會,通過社會信任學習掌握新的技能,尤其對于農村農戶來說,傳播新的耕作技術主要依靠村莊內的網絡及信任。農村共同富裕是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但不宜像脫貧攻堅戰一樣提出統一量化的指標,而應當著力于提升易返貧致貧人口的內在“造血能力”,讓這類人群通過提升自己創造社會網絡及學習新技能的能力;三是流動人口在大城市難以找到歸屬感,是社會不安定的因素之一,社會認同感和社會地位對于這類人群來說至關重要,甚至這種情感上的需求會超越對貨幣這種外在報酬的追求。隨著流動人口在大城市居住時間的延長,其所形成的社會網絡成了生存的依靠,個體也能從中獲取收益。
(2)可知型社會資本??芍蜕鐣Y本是個體所擁有的能主導人們互動行為并促進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各種規范、關系、態度、價值、合法權益。一是個體對于共同富裕內涵及意義的認知。個體能否正確認知共同富裕的內涵及重要性,是其參與并遵循相關制度的前提基礎,這種正確認知不僅有助于全社會共識的形成,也有利于提高各項制度的完成效率。社會對于共同富裕實現的輿論也同樣得到引導,避免急于求成和畏難情緒,為促進共同富裕提供良好輿論環境。二是個體對互惠規范的認知。如若每個個體都能擁有互惠規范的認知,社會將興起慈善捐助、互幫互助的社會風氣,同樣有助于共同富裕的實現。三是個體對于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認知。這包括維護自己應享受的勞工權益、產權和知識產權等,同時對于權錢交易、內幕交易、操縱股市、財務造假、偷稅漏稅等非法行為進行監督和舉報。
盡管社會資本在共同富裕的實現問題上可以發揮顯著的效果,但不可高估社會資本的作用,舊形式存在的社會資本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會起到阻礙共同富裕實現的風險(見圖2)。

圖3 財政引導社會資本助力共同富裕的路徑圖
1.宏觀層次
(1)制度并非代表國家所有公民的共識,其實施總伴隨著爭議和重重阻礙。共同富裕內涵下的分配制度,為防止兩極分化,勢必要著力于提高低收入人群收入及壯大中等收入人群規模,同時合理調節過高收入,規范資本性所得管理,并鼓勵高收入人群和企業回報社會,清理整頓不合理收入、非法收入。這部分被犧牲利益的高收入人群和企業,并非全部是共同富裕相關制度共識的達成者,如果國家不能使這部分群體形成共識或從其他方面保護其合法權益,而僅僅依靠政治權威這一社會資本去實施,就會產生負面影響,并將阻礙制度的實施效果。(2)國家層面的制度在運行并試圖滲透到地方或民族區域時,地方或民族區域的組織和制度結構可能會抵制國家層面的滲透,以及當地原有的親族、宗教等社會資本可能會將“理性-合法”的共同富裕制度視為一種入侵物,破壞原有社會的穩定狀況。
2.中觀層次
(1)社團單元:社會網絡由于其互利的屬性而具有“階級固化性”,從而隔絕低階層的人接觸更高層面的網絡資源。組織內部由于權威的存在,會導致腐敗、不公平因素的滋生;組織之間則會加劇壟斷企業、國有企業、大型企業的財富壟斷;區域層面,大都市或富裕地區城市所擁有的龐大社會資本也擴大了區域之間的差距。
(2)空間單元:由于地形、氣候、人文等因素的影響,即使像廣東這樣的發達省份,也存在粵東、粵西、粵北等落后區域,而大城市由于交往的互惠性,更傾向于與同樣發達的城市結交社會網絡,導致落后地區被隔離在外,難以真正融入省份發展規劃重點中,造成省份差異較大。為擁有更多的機會,一些人口選擇遷移到更繁榮的城市,但這部分流動人口帶著不同的社會資本背景,有的難以在大城市找到歸屬感和社會地位,同樣增加了社會治理成本。
(3)組群單元:除了低收入組群等弱勢組群外,還存在著很多強勢人群組成的組群,這些強勢力的人群擁有較多的社會資本,且出于壯大該組群的責任感,也愿意利用自身發達的網絡為組群服務,進一步擴大組群間的不平等性。而一些在共同富裕的分配制度中被犧牲掉利益或被整改規范的組群,會滋生出負面情緒和違反社會公德事件,造成社會動蕩和社會治理成本的增加。
3.微觀層次
舊形式的社會資本對共同富裕目標實現的風險體現在,個體對于社會資本的不當使用會對社會公平正義產生威脅,擴大社會貧富差距。另外,處于貧困邊緣的個體如果對于政府或是共同富裕目標過于信任和依賴,會產生“等、靠、要”等消極思想,等待被帶入富裕隊伍,從而偏離“勤勞致富”的原則。
社會資本在某種程度上有利于制度的實施和政府的績效,但并非所有形式的社會資本都具有有利的一面,舊形式存在的社會資本之所以不適應時代發展的洪流是因為存在著一定的外部性,若放任這些舊形式社會資本自行生長,甚至會阻礙國家實現共同富裕的進度。與物質資本、人力資本等其他資本一樣,社會資本同樣需要財政進行引導,通過發揮財政在國家治理中的基礎和重要支柱作用,以使社會資本適應新時代的特征并為共同富裕的目標發揮最大效益(見圖3)。
鑒于社會資本影響著政策或制度的設立、發布、實施、監督,應考慮將其引入財政政策的決策過程中。在助力共同富裕的道路上,發揮出財政的基礎性作用,一方面是通過稅收的第二次分配作用進行調節,另一方面通過財政收入和支出結構、社保和轉移支付的調整來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
1.稅收政策
在房地產稅立法、消費稅改革,甚至是未來遺產稅開征的稅法制定過程中,適度考慮社會資本的因素,以對社會資本破壞最小的方式制定相關制度,從而減少稅法落實過程中受到的阻力并提高稅收遵從度。稅收部門應當注重與納稅單位及個人構建和諧的稅收征納關系,優化納稅服務,積極落實納稅評估、預警管理等新型征管服務模式,為納稅人提供自我糾錯的機會,替代正式的納稅懲罰,積累社會資本,并學會運用社會資本提高納稅的績效水平。應強化個稅宣傳,普及稅收知識,幫助納稅人(尤其是高凈值人群)樹立正確的稅收觀,同時也應當注重保護納稅人的合法權益,保護合法致富,以提升納稅遵從度。
針對舊形式的社會資本,如通過人際網絡手段逃稅避稅等行為,應提升稅務稽查能力和敏感度,加強審查,堅決遏制偷稅漏稅等非法收入行為。
2.財政投入
財政支出方向切不可只關注經濟發展,而犧牲社會和諧關系、原有的社區氛圍、傳統文化等。應將財政資金更多投向基礎性、普惠性、兜底性民生保障建設以及社會較多關注和愿意投資的領域,形成共贏的效果。一方面,公民在“以人為本”的財政政策之下能切實感受到政策的福祉,即擁有更多獲得感,另一方面,公民能夠產生更高的社會信任及對政府的信任,以及對共同富裕目標的信念感,這些社會資本又將進一步有利于政策的實施,提高政府績效。
財政政策應建立在可持續的基礎上,注意適度原則。要量力而為,不可大包大攬,不可好高騖遠而做出實現不了的承諾,防止落入“福利主義”養懶漢的陷阱,讓公民對政府產生過度信任感、對福利政策產生過度依賴感,從而失去了共同富裕的自主性,讓易返貧致貧群眾失去內在動力。
社會資本作為一項非正式制度,主要依靠自我形成,難以也不適宜由財政直接進行投資,但可從其發展環境入手,為其提供一個適合發展的氛圍。
1.宏觀層次
強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加強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教育,大力發展公共文化事業,完善財政在公共文化服務領域的公共品供給體系以及加大意識形態的教育支出,培育民族共同體意識。
2.中觀層次
通過積極推動社區建設,鼓勵和促進自愿性組織的發展,對有利于共同富裕目標實現的“工會組織”“技能學習協會”“社會救助基金會”等非政府組織,大力鼓勵其發展和自我管理,不可進行過多干預,同時要為這些組織群體提供基礎和必要的設施建設支持,或通過對部分社會組織進行一定的稅收減免,降低其組織運行成本。對于資金來源不穩定的弱勢群體自治組織,要給予必要保障或提供技能學習的機會。
3.微觀層次
針對個體社會網絡的引導,應通過社會網絡的影響督促個體注重誠信,同時完善納稅誠信評價體系,建立誠信檔案。對于社會信任的培育,一方面應將城市建設資金撥出一部分用于保障低收入群體和流動群體,增強這部分人群的歸屬感和信任感,另一方面,要加快構建應急管理財政政策體系,降低公共風險,對于公共突發事件能夠有效預防、科學處置和災后恢復重建,增強社會信任。對于個人互惠規范價值觀的形成,應從完善慈善捐助的稅收優惠政策入手,進一步擴大納入稅收優惠的慈善捐助方式,考慮將社會志愿服務等形式的捐贈納入政策支持范圍,同時優化政策享受管理辦法和免稅票證管理流程,為鼓勵社會捐贈培育良好的激勵氛圍。對于個人社會參與的培養,應進一步公開透明各項財政收支情況及進度,在制定政策時廣泛聽取社會各界的意見,在政策執行中接受各界人士監督等提升個人對于社會治理的參與度。
實現共同富裕,建設社會治理共同體,需要政府主導、社會參與、居民自治三個方面共同發力,構建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新格局。在這一過程中,財政要發揮“四兩撥千斤”的作用,引導社會參與社會資本的投資。
1.宏觀層次
要大力引導社會投入,如在第三次分配中,應以社會機構為主,政府適當干預,促進善治社會的形成,這要求稅收在第三次分配中發揮適度引導和激勵的作用,通過慈善捐助的稅收優惠激勵與引導社會資源進入第三次分配。
2.中觀層次
社會資本的培育,不能僅僅依靠政府援助,還要充分發揮社會的力量,由政府牽頭,聯合企業、社會組織跨界合作,成立“社區投資共享基金”。政府部門負責監督和審核項目,企業、社會組織及社區負責出資和運營,所有的資金都用于社會共融、跨代共融、社區能力等服務項目之中,從過去的貧困救助轉向社會資本投資,提升低收入人群、流動人群參與社會、融入社會的能力,營造包容、團結、互助的社會氛圍,同時也能降低社會治理成本,實現多方共贏,由政府單一治理轉向社會協同治理。
3.微觀層次
對于個體的社會網絡,財政可通過引導社會資金參與基礎設施建設,在通訊、交通等技術層面拓寬人際間的社交網絡。社會信任建立在具有保障的契約關系之上,這種契約關系需要全社會共同遵守并減少信息不對稱,在此方面可以進一步發揮稅收的監督作用。社會規范要因地制宜、充分發揮道德模范的作用,政府應對模范分子、共同富裕帶頭人物進行獎勵及表彰,再由社區、企業、組織等進一步弘揚和動員,共同助力社會規范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