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是西方古典美學理論的源頭之作,其提出的悲劇理論思想在后世占有重要的地位。作家伊恩·麥克尤恩2001年創作的《贖罪》在問世后就遭遇了各種褒貶不一的聲音。文章通過對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中的情節、過失、凈化等方面進行分析,探索小說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引起讀者的恐懼和憐憫之情的。
關鍵詞:亞里士多德 悲劇理論 《贖罪》
一、引言
亞里士多德是古希臘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也被稱為歐洲美學思想的奠基人。他的《詩學》不僅深刻地論述了藝術的本質和意義,還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悲劇理論和悲劇規則。《詩學》的第六章第一次提出了比較完整的悲劇的定義,全面地揭示了悲劇的性質與特征,又具體闡述了悲劇主角的“過失說”、情節構成要素以及悲劇對人的心靈的凈化作用。《詩學》對于悲劇結構的探討,不僅開創了悲劇的基本理論形態,更是對于古希臘豐富的悲劇創作和演說的總結,即使在今天,其悲劇理論也依然具有深遠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為西方文藝理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本文試圖通過對《詩學》中的悲劇理論來分析小說《贖罪》。
二、關于《贖罪》
伊恩·麥克尤恩是20世紀英國文壇上著名的小說家之一。他的創作風格深受個人以及家庭生活的經歷和自身社會性格的雙重影響,其早期作品熱衷于描寫美國傳統社會中價值觀的嚴重顛覆,并且徹底揭露了美國人性的陰暗,后期開始有意識地避免性虐、亂倫、謀殺等一些黑色的社會禁忌主題,轉而熱衷于描寫美國戰爭中的創傷、政治危機、道德主義信仰等嚴肅的社會話題。其作品《贖罪》自2002年出版以后,褒貶不一,雖然在美國本土期刊備受讀者冷落,卻在海外多次獲獎,被《時代周刊》公認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一百部長篇小說之一。
作品的第一部分寫1935年的塔利斯莊園里,年僅13歲的莊園主小女兒布里奧妮在窗邊看到自己的姐姐塞西莉亞與女傭家的兒子羅比發生爭執,姐姐隨后在羅比面前脫下衣裙跳入水池。布里奧妮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拆開了羅比給姐姐道歉的信,看到了信上羅比的粗鄙污穢之語。在晚上自己家舉辦的宴會中,她又撞見姐姐與羅比在書房交纏的身影,導致對羅比的誤會不斷加深;而恰巧當晚,表姐勞拉在外遭受了強暴,年幼的布里奧妮誤以為之前姐姐也遭到了羅比的強暴,就聯想到了羅比之前的所作所為,認為強暴了表姐的人也是羅比,導致羅比入獄。第二、三部分描寫1940年到“二戰”初期,此時的羅比為了洗刷自己的恥辱在三年刑滿以后毅然選擇從軍,塞西莉亞也離開家追尋羅比的腳步,他們歷經了很多磨難最終在一起。彼時的布里奧妮已經年滿18周歲,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認識到了當初的謊言犯下的錯誤親手摧毀了姐姐和羅比的幸福,于是放棄了去劍橋留學的機會離開了家,去了圣托馬斯醫院當了一名護士,希望可以在傷員中發現羅比,也努力尋找自己的姐姐,并修改證詞、重新申訴、指認真正的兇手,企圖可以贖罪。故事的尾聲發生在1999年的倫敦,在布里奧妮77歲生日的那天,她已經成為知名小說作家,自述前三部分的內容是為了懺悔年少時犯下的“罪行”。遺憾的是,羅比因為心臟敗血癥復發死于敦刻爾克大規模撤退前夜,姐姐塞西莉亞也在同年九月在貝爾罕姆地鐵一號車站的爆炸中不幸喪生。“我”原本有一個機會去探望姐姐,卻在羅比墓前怯懦地停止了腳步,而當年真正強奸勞拉的卻是巧克力大亨保羅·馬歇爾,他們在多年以后步入了婚姻殿堂,生活也愈來愈好,絲毫沒有良心的譴責。
麥克尤恩以舒緩而富有戲劇張力的敘述方式描寫了一個“殺人贖罪”的故事,虛幻與真實相交替,更是讓我們對于故事的結局出乎意料。
三、《詩學》中的悲劇理論在《贖罪》中的體現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第六章中提出了戲劇史上第一個比較完整的悲劇定義:“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它的媒介是語言,具有各種悅耳之音,分別在劇中的各部分使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借引起的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這個定義全面地揭示了悲劇的性質和特征,集中表述了他的悲劇觀、戲劇觀。
在《詩學》第二章,亞里士多德強調悲喜劇的差別:喜劇總是模仿比我們今天還要壞的人,悲劇總是模仿比我們今天還要好的人。這句話指出了悲劇人物的地位比我們普通人應該高,也就說明了人物自身就決定了悲劇題材的嚴肅性。在此基礎上,亞里士多德提出了“過失說”,悲劇中的人物在滿足善良、適合人物的身份、近似真實、首尾一致時,還應該是犯錯誤、有弱點的好人。
凈化可以視為悲劇的最終效果,在亞里士多德給悲劇所下的定義中,最后一句涉及悲劇的效果:“通過引起的憐憫與恐懼之情,來使這兩種情感得到凈化。”凈化一詞的希臘原文是“卡塔西斯”,那么關于卡塔西斯作用通俗的解釋就是,在觀看悲劇的時候,觀眾的感情受到一次又一次的鍛煉,經多次的反復就能養成一種新的習慣,潛伏在內心,等到他們在現實中碰到別人或自身遭受苦難時,就能自我控制,使情感適度,或能自我激發,使得情感得到凈化。
(一)情節論下的贖罪故事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列出了悲劇的六大成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情節,說情節是悲劇的基礎,又是悲劇的靈魂。借此,他強調悲劇的完整,指戲劇模仿的行動有矛盾的開端、發展、結局,三部分之間有著內在的必然聯系,是一個有機的整體。開端是指不是必須上承任何事件,卻自然而然地引出另一段故事;結尾則恰恰相反,它按照自身或者是根據必然律,或者依照通例,自然而然承接一段故事,其后別無他事相繼;中間則是承前啟后。除了戲劇“整一化”的原則以外,我們還要特別注意亞里士多德最為強調的情節的兩個要素:逆轉與發現。
從情節的發展來看,可以把《贖罪》看成一部歷史小說,小說的主人公布里奧妮是個愛幻想的小姑娘,終日沉浸在自己的文學世界里,她在窗邊目睹姐姐塞西莉亞與羅比發生爭執,隨后姐姐脫下衣裙跳入水中,以為羅比欺負了姐姐;又在機緣巧合的好奇心驅使下拆開羅比給姐姐道歉的信,看到了信上的粗鄙語言;恰逢當晚,表姐勞拉在院子中遭人強暴,年幼的布里奧妮憑借自己的判斷認定強奸自己表姐的兇手就是羅比,導致羅比入獄。
就在布里奧妮以為自己抓住了兇手,也為姐姐“報了仇”,而將羅比這個壞人抓起來以后,情節發生了逆轉:姐姐塞西莉亞知道羅比入獄后追隨羅比的腳步傷心欲絕地離開了家;布里奧妮隨著年齡的增長認識到自己當年犯下的錯誤,她放棄了去劍橋的留學機會,在圣托馬斯醫院做一名護士,希望可以見到羅比,試圖為當年犯下的錯誤贖罪;可是,貪慕虛榮的表姐與當年強暴他的巧克力大亨保羅·馬歇爾結了婚,布里奧妮對于自己犯下的錯誤,是多么深惡痛絕與后悔,這個真相又是多么諷刺!
麥克尤恩是借布里奧妮自剖式的揭露給我們帶來了一場有關于書中書的視覺盛宴,出乎我們的意料,連贖罪故事的美好結局都是想象出來的,有情人也沒能終成眷屬,真正的兇手依舊逍遙法外。塞西莉亞與羅比的愛情悲劇令人惋惜,正如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說的:“悲劇之所以使人驚心動魄,主要靠的是逆轉與發現,而這兩者同時出現的結合,勢必將激發憐憫與恐懼,達到很好的效果。”
(二)過失論下布里奧妮的贖罪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了 “過失說”,他認為人遭受不幸是因為犯了某種錯誤,而不是因為自身的罪惡或邪惡。過失說是針對悲劇人物提出來的,通常來說,悲劇人物的命運都是悲慘的,情節是主人公由福到禍的轉變。我們都知道,希臘悲劇源于宗教祭祀,滲透了原始的宗教意識,尤其是我們將希臘悲劇歸結為命運的作用,而亞里士多德將悲劇歸結為主角自身的過失。雖然我們不能將《贖罪》里塞西莉亞與羅比的愛情悲劇完全歸結為是由布里奧妮的錯誤造成的,這也與“二戰”時期英國的社會背景脫不開關系,階級的等級觀念更是讓人戴著有色眼鏡對待女傭家的兒子羅比。正因為羅比與塞西莉亞的悲劇不完全是由布里奧妮的“過失”造成的, 他們的悲劇結局才更讓讀者惋惜。
小說中的布里奧妮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小姑娘,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她的初衷是好的:因為不小心在窗邊撞見了姐姐塞西莉亞與羅比起了爭執,又在不小心拆開書信后在書房撞見姐姐與羅比交纏。在她的世界觀里,她只想保護姐姐不受侵犯,根本想象不到姐姐與羅比是真心相愛。正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對于羅比的誤會加深,才讓這個小姑娘在表姐勞拉遭到別人的強暴時勇敢地站出來指認兇手,她所做的,從始至終都是為了保護姐姐們。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意識到了當年因為年幼無知犯下的錯誤,導致姐姐與羅比天各一方,慘死他鄉后,她沒有逃脫,而是想盡辦法去彌補犯下的過錯,希望可以獲得自我救贖。
亞里士多德認為,對于悲劇的主角來說,首先他是善良的人,陷入逆境遭難,不是因為有什么惡德敗行,他既不大德至善,也非窮兇極惡 ,而是介乎這兩者之間,不以美德或正義著稱;他之所以陷于惡運,并非引起邪德敗行,而是由于過失。對于布里奧妮犯下的錯誤,或許人們還在惋惜,也慶幸她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想辦法彌補,為此,她放棄了去劍橋深造的機會,成為一名護士,在戰地后方找尋羅比的身影,也不忘記尋找離家的姐姐,希望可以還羅比清白,修改證詞,重新指認而抓住真正的兇手。
在布里奧妮自我贖罪的過程中,我們不能把布里奧妮歸結為十惡不赦的壞人,她在年少無知的青春懵懂期主觀臆斷犯下了過錯,所以她在不自覺間造成了姐姐塞西莉亞與羅比的悲劇,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
(三)凈化論下贖罪的結局
在悲劇的定義中,亞里士多德強調悲劇應當“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我們的情感得到卡塔西斯”。至于“卡塔西斯”,許多學者對此的解釋頗有分歧,有陶冶,有宣泄還有凈化,但是不管做什么理解,它所要強調的都是悲劇所引起的作用和效果。《贖罪》故事的結尾,布里奧妮道出故事的真正結尾并不是美好的,我們見到的有關于塞西莉亞與羅比的美好結局只是“我”為了能夠贖罪虛構出來的,塞西莉亞與羅比雙雙罹難,當年強暴表姐的人卻和表姐結婚,依舊逍遙法外,“我”也身患絕癥,時日不多。這樣的結局引起了讀者強烈的震驚和憐憫,震驚昔日不敢承認自己強奸犯身份的馬歇爾現在是上流社會人人稱道的慈善家,那個被強奸的人卻嫁給了當年強奸自己的人,他們的生活完美而幸福;憐憫塞西莉亞和羅比好不容易可以在一起卻雙雙落難。這樣的結局,對于讀者來說,深刻的意義不言而喻。
詹姆斯·費倫聲稱這種赤裸裸的結尾是一種“延遲揭示”,麥克尤恩用這樣的方式結尾,其實更易讓讀者理解和接受這樣的結局,畢竟“我們對于犯罪和如何贖罪這個重大問題的情感和反應過程,無論有多么強烈和艱難,還是太容易了。回過頭來看,我們必須再次承認我們太急于相信羅比在塞西莉婭撤退之后還能好好地活著,急于相信布里奧妮遇到羅比和塞西莉婭向他們進行贖罪”。可能讀者在讀到故事結尾的時候,會消解了對于布里奧妮所犯過錯的責備,更多的是對于布里奧妮的憐憫,年少無知的過錯讓這個小女孩一生都處在自責中,想要為自己的行為贖罪,卻發現姐姐塞西莉亞與羅比已經雙雙離去,她只能在寫作中為他們安排一個美好的結局,而她可能要一直帶著這個遺憾離開人世。麥克尤恩用這樣的贖罪方式安排結局,以此體現了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引起憐憫與恐懼,使情感得到“卡塔西斯”。
朱光潛先生說:“悲劇的基本成分之一就是能喚起我們的驚奇感和贊美心情的英雄氣魄。我們雖為悲劇人物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卻又贊美他的力量和堅毅。”在《贖罪》中,對于年幼的布里奧妮來說,她能夠勇敢地站出來維護自己的姐姐,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夠以后不被糾纏;在莊園中表姐勞拉被強暴后,她勇敢地站出來保護自己的姐姐,這就是屬于她的氣魄。從書中,我們不難發現布里奧妮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的母親并不怎么管她,她成日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天馬行空地亂想,她的話不算多,卻在指認的時候勇敢地站出來,絲毫不害怕地面對警察,我們就該贊美她這種品格。即使因為她的主觀臆斷造成嚴重后果,人們都沒有什么理由怪罪她,只不過塞西莉亞與羅比的悲劇,讓人我們多了一些惋惜。
四、結語
亞里士多德《詩學》中的悲劇理論對于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以作品《贖罪》為基礎,從情節、過失以及凈化三個方面看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的具體體現,麥克尤恩在虛幻與現實之間的交替描寫,將讀者帶入《贖罪》這個故事,引起讀者的恐懼與憐憫之情,讓我們用正確的態度思考過去的歷史,體會這段痛苦的戰爭生活,使人們今后更加關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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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卞曉潔,青海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