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迅
散文之難,令我望而生畏,繼而卻步,最終歇手,停頓了十余年之后,轉向小說。最近的數年,每年偶得一兩篇“散文”,或長或短,自己看了還算慰心,而整冠束帶向人,嘴上總是敷衍:瞎寫而已,純屬胡鬧。說是“散文”,自家并不確信。《我與地壇》史鐵生自己認為是散文,最初發表時《上海文學》卻將之歸在小說欄目,王安憶的《蚌埠》《杭州》也間或見諸一眾小說和散文的選集之中。有研究者認為,此正說明散文這一文體的模糊與曖昧。我卻以為,這里面映射出中國散文在最近三四十年的發展與流變。
從20世紀90年代散文熱興起,散文寫作一哄而上,但凡文藝青年或文藝老年捉筆初嘗梨子的滋味,必拿散文開刀。一時之間,只聽說不會寫小說、不會寫詩歌,而絕無不會寫散文的作家。散文的門檻降到塵埃里,率爾操觚立為文字,似乎一概可命之為“散文”。即便如此,恐怕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懷疑:散文是一種純文學文體。既然是純文學范疇,怎么可能沒有門檻、沒有專業標準呢?這是一個常識問題。
散文興起之初,文學尚與學術、新聞等混雜一塊,之后隨著科技、信息和社會發展,在特殊時期附加于文學之上的新聞性、知識性等外在屬性逐漸被剝離,文學的本體領域逐漸清晰,文學逐步回歸其本位。散文的界限和內核也隨之明朗起來:該歸學術的歸學術,該歸新聞的歸新聞;處在通俗文學范疇的歸通俗文學,處在純文學的歸純文學。
對于散文創作來講,有一些標準是確定無疑的:如散文的主要情節不能夠虛構,散文寫作注重文字技巧,情感質量決定散文的質量,等等。散文的情感質量,是作者個性化的人生體驗,從感性角度說就是作者的情緒,從理性角度說就是作者的見識,這是文學作品得以成立的主心骨。缺乏情感質量的作品,是否能夠算得上是文學都很值得懷疑。從這個角度講,一個人一輩子到底有多少個體化的經驗、個性化的情感可供抒發,就很值得考量。因此我歷來認為,作家的散文創作量一定是有限的,“著作等身”絕對不是能夠加諸散文作家的標簽。我曾經為一位藝術家寫一篇三千來字的印象記,跟她相交十余年方敢動筆,她與小輩讀后都比較認可,認為抓住了本人的個性和特征,而所寫的均是日常瑣屑。
寫《古城記憶》,則調動了我二十余年的生活積累。明眼人自然能夠看出,我所寫的古城是蘇州。這座城市是我文化上的鄉土,我的心靈與精神多年以來仰仗于它的滋養。曾經有十五六年時間,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去蘇州,去走、去看、去聽,切實進入它的世俗生活,曾經有一度我對于蘇州老城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自己家鄉這座城市。作為一個外來者,可能觀察和感受相對敏銳些,而作為一個熟識者,對于這座城市的歷史、現狀和未來形成了自己的看法,當然對它的優點或弊端也能夠體察得較為公允一些。我深深愛著它,我的愛附麗于歌唱和批評。
散文創作是建筑在熟悉基礎之上的個性書寫。在娛樂化、碎片化、反智化橫行的今天,文學界的流風深受習染,散文領域受災尤重。在跟蘇州這座城市共呼吸二十余年之后,我的思緒如水,那些文字就自然流淌出來了,它們在情感漩渦之中翻滾,我盡量克制住,冷靜地捕撈。我覺得可以為我的文化鄉土寫一個篇什,這些文字須是對得起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