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
他們用安撫完大地的雙手,安撫著城市。
房前搖曳的野花,深秋掛霜的黃柿,牛棚里綿長低沉的哞叫,幾件與水糾纏過上千次的舊衣裳,打包成了他們離鄉(xiāng)后扛在肩上的四季。
工地里,他們用刮板,把圖紙上的磚瓦,歸位。建樓和栽樹一樣,一點一滴地,耐著性子與時間對峙。
烈陽下,他們爬上腳手架,爬上塔吊,像當(dāng)年爬上自家門前的蘋果樹,輕車熟路。
陽光不遺余力地照下來,和水泥的父親想起夏末院子里挖的地窖,土壤新鮮,幾條圓滾滾的蚯蚓沾了滿身潮濕的土粒。
捆扎鋼筋的父親彎著腰,捆得久了,手里的鋼筋就變成家鄉(xiāng)的麥穗,沉甸甸,帶著太陽燙手的熾熱。
搭架子的父親固定好每一根鋼管,很多年前的夏天,他就是這樣搭建好門前小院的扁豆架。
賣力氣的父親們站在工地,高樓在他們身后長成森林。博物館、圖書館、紀(jì)念館,方方正正,是他們開辟的一塊又一塊的農(nóng)田、果園。他們用盡氣力在每個窗口都埋下一粒光,黑暗里,這些光長成了萬家燈火。
到處都能見到她們,飯店、工地、超市……離鄉(xiāng)前,她們的身后往往有個小孩子,花苞一樣,長在身上。一步三回首,對于故鄉(xiāng),她們有著更深的掛念。
一切都在生長,樹影變短,又變長了幾次。
城市里,做家政的母親哄睡了一個孩子,卻哄睡不了留守老家的另一個孩子。山重路遠(yuǎn),每一次想念,都開成老屋窗外的石榴花,夜風(fēng)坐上花枝,搖曳的側(cè)影印上窗戶,也能逗笑未滿周歲的孩子。
農(nóng)貿(mào)市場,母親與母親碰面,攤位上擺出凌晨兩三點摘的西紅柿,擺出頭頂嫩花帶刺的黃瓜,擺出起早貪黑渾身上下火辣的酸疼。碰面,聊幾句家鄉(xiāng)話,故鄉(xiāng)就回到了腳下。
她們都是在城市里汲水的母親,一遍遍地,打水。比聞雞起舞更早,汲水的鐵桶撞響井沿,幾千年前的鄉(xiāng)村醒了,幾千年后的城市,也醒了。
很多城市都沒有船,車便成了船。戴上頭盔,緊了緊配送箱的帶子,手機就成了地圖。從一家店到另一家店,從一個區(qū)到另一個區(qū),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戰(zhàn)斗。
停不下來了,配送箱里裝著的,可能是一家三口晚餐的果蔬配菜,可能是某位老人速心救急的藥丸,可能是年輕人之間的一場浪漫……沒有帆,但風(fēng)是最好的伙伴。月亮爬過高樓,電動車立在旁邊,這短暫的靠岸,水壺和餅干藏匿著另一彎月亮。給饑渴以瓊汁,給病痛以藥石,給期待以答案,我撐船擺渡的兄弟,在城市的河流中,穿梭往返。偶爾,有夜鳥驚飛,打翻了配送箱深處的秘密:成家立業(yè),是他出發(fā)的原因;扇枕溫衾,也可能成為他終生的遺憾。這簡單的配送箱,裝著他的生計,也裝得下整座城市的沸騰。
撥通號碼,一根纜繩在月光下出現(xiàn)。電話的兩頭,一頭勸返,一頭苦苦堅持。家鄉(xiāng)的風(fēng)順著纜繩吹拂,撩撥著耳朵里的薺薺菜、螞蚱花齊刷刷地長高。這條月光下橫于河面上的船,一邊渡著萬物,一邊渡著自己。遠(yuǎn)處,矮小的碼頭,在等著船,靠岸。
離鄉(xiāng)前,姐姐們挽起長發(fā),像是挽起一截柔軟的月光,這一挽,還挽起了山澗的叮咚,滿坡的野花。
進(jìn)廠,套上灰藍(lán)色的工服,走進(jìn)灰白色的車間。噪聲,擊得人往后退了三退。一些剛來的姐姐,會把繡花小褂穿在里面,會把阿哥送的銀項鏈捂在胸前。流水線前站了三天,已經(jīng)被月亮眷顧。深夜的窗口,姐姐們站成了另一道生產(chǎn)線,機器飛轉(zhuǎn),產(chǎn)品在傳送帶上排列得整齊。家鄉(xiāng)山川的輪廓,在梳棉機的運轉(zhuǎn)中,紡織成線。敲敲打打,每一片電子元件里,都藏上幾抹青綠。一想到這些苦撐苦熬的夜晚,便對身邊每一片布、每一塊糖、每一件日用百貨,都起了敬意。
下班,夜空是她們的頭紗,星星是她們的發(fā)卡。從工廠到宿舍,姐姐們將起點和終點扯直,偶爾休班,會繞路去商業(yè)街看看。櫥窗里,模特穿著成衣,鮮亮成美麗的春天。前襟的紐扣,縫合的針腳,領(lǐng)口的花邊……可能都與姐姐有關(guān),卻也似都與姐姐無關(guān)。
我親愛的姐姐,她們是城市里笨拙的造物師,流水線上的復(fù)制粘貼,給生活以禮物,給眾生以安慰。
秋風(fēng)乍涼,想寫信,卻找不到地址。
第一封應(yīng)該寫給太陽。陽光太烈,家鄉(xiāng)的苞谷一個勁地瘋長。外出的父親們還沒有回鄉(xiāng),他們弓著身子,與鋼筋水泥較量,脊背發(fā)燙。還有的父親彎著腰在大街小巷,把清晨掃成了黃昏,把白天掃成了夜晚。太累了,就找棵樹靠一靠,兩個老伙計互相照拂。如果可以,請陽光照亮父親們租住的工房,照亮城中村挨挨擠擠的小房間。他們是從故鄉(xiāng)移居到城市的辣椒、蒜苗,和公園里爭奇斗艷的花朵一樣,都需要泥土,都需要陽光。
第二封應(yīng)當(dāng)寄給水。這千變?nèi)f化的水,這流淌在鬢角的水,這從眼里洶涌而出帶著鹽分的水,請繞過莽莽如草芥的親人們,不需要急湍,不需要深潭,他們很多人的命里,已經(jīng)打滿了補丁。
吃五谷活命的人,命里早有了青草的底色。再回信,應(yīng)當(dāng)寄給我們每一個人。“農(nóng)民工” 三個字,像鐵,太過生硬。城市里,車間的勞作工人,忙碌的小商小販,東奔西跑的快遞兄弟,連軸轉(zhuǎn)的保姆、廚師……他們是我們的父親,是我們的母親,也是我們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