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麗
在近現代交替時期里的私人歷史、公共媒介及人類學考察等書寫中,作為勞動生產的一種歷史形態,傳統手工棉紡織的書寫呈現出多元性含義。1931年,聶氏家庭出版社刊行《崇德老人自訂年譜》,這部年譜由崇德老人曾紀芬自述、其子聶其杰記錄。根據這部年譜,曾紀芬(1852—1942)有過兩輛紡車,一輛是早先在湖南時所用的手搖小車,一輛是寓居上海時請人在鄉間佛會上購得的三錠腳踏棉紡車。根據史籍記載,三錠紡車為元末上海烏泥涇人黃道婆從單錠手搖紡車改進而來,一手可紡出三根紗。清代,鄉人為報黃道婆推廣棉紡織的功績,在徐匯張家浜為黃道婆建祠,春秋崇祀。“紅雨樓西剪碧蕪,峻祠虔享報黃姑”,鄉間立像以奉祠事的民俗背后,是明清間上海棉紡織業發達的經濟現實。嘉慶間舉人、青浦人官長洲教諭倪倬撰《泖湖棹歌》竹枝詞曰:“丁娘子布爛云霞,黃道婆祠落日斜。土俗由來工紡織,閑花不種種棉花。”
上海棉紡織業的發達與紡織工具的高效緊密相關。乾道年間,上海諸生張秋浦春華撰《滬城歲事衢歌》(道光十九年初刻),這是一本按節序記錄滬上風土的專書,凡七絕一百二十首。其中記述棉花種植、紡紗、織布的七絕有二十三首之多,其中一首寫三錠紡紗為滬鄉獨有:“一輪飛卷踏雛娃,不數山家課績麻。莫訾江鄉夸獨擅,問君何處覓三紗。”張春華詩下注說:“紡紗他處皆有,然以巨輪手運,只出一紗;足車出三紗,惟吾鄉倡有之。”張秋浦說的這個話并不假,乾道間,常熟人鄭光祖泊舟上海,見到這種同時抽出三根紗的紡車時,驚奇不已。
曾紀芬購買三錠紡車是在光緒十一年(1885)的農歷四月初八。此時,聶緝椝在上海制造局總辦任上的第二年,她隨夫寓居上海。這一年購買紡車的事在年譜里有詳細記述:
上海鄉間有大開佛會之舉,以銷農場各物者。余聞其有三木錠腳踏之紡棉車,因飭人買一架,請本地傭人教余學紡。蓋余在湘,雖亦備有手搖小車,既未帶出。現紡三錠者,學之不能諳習,久之能紡二錠。曾每夜飯后紡一二兩,共紡三四斤棉,搭于鄉人織布者,成土布二三匹,此車今尚在湘寓。(《崇德老人自訂年譜》)
佛會即浴佛會,每年農歷四月初八遠近老百姓游寺慶祝。佛會期間,四鄉農民群集售賣各種農特土產、農具等。1877年5月21日的《申報》報道靜安寺佛會:“昨為浴佛日,故本埠之靜安寺凡燒香及游玩者踵趾相錯,且值禮拜之期,益形熱鬧。途中之馬車、東洋車、小車等紛紛往來,是處茶坊、酒肆座無虛位。售紡織耕種各器者亦多。”其實,也不止佛會售賣紡車,1882年9月10日《申報》報道前一天的三官大帝誕辰日廟會:“兼有竹木各器及紡車、軋車、犁耙農具等類,皆攤列荒地以求售。”還介紹廟會貿易新動向:“近來并有大小釘鞋任人撿買,而點心、水果諸擔亦均趕市交易。”
曾紀芬從佛會買來三錠紡車后,開時學習三錠紡紗技術,但因為這項技術難度高,最后她只學會了二錠紡紗,“曾每夜飯后紡一二兩”。按鄭光祖《一斑錄》,上海人紡紗“每日人可十兩”,張春華《滬城歲事衢歌》則記錄鄉人“優于紡紗者,日可得八兩”,根據這兩種說法,曾紀芬每晚飯后能紡出棉紗一二兩,是可以稱得上技藝嫻熟、高超的。曾紀芬的擅紡并非天生,是緣于曾氏家族重視女子“衣食粗細”之教的傳統。年譜里記載同治七年五月二十四日,曾文正公為家族兒婦、侄婦、甥婦及滿女等制定了每日“功課單”,約定四件事,即衣事、食事、細工、粗工,其中衣事為“紡花或績麻”,此事三日驗功一次:“紡者驗線子,績者驗鵝蛋”,線子指用棉花紡成的紗線,鵝蛋指鵝蛋形的紗錠。
傳統社會里,仕宦家族向來有以勸紡織來明確女性之職事。《紅樓夢》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中,林黛玉在行酒令中不小心用了《西廂記》《牡丹亭》中的詩句,薛寶釵對黛玉戲謔一番后,勸勉告誡黛玉:“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那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咸豐六年(1856)二月初八日,曾國藩在家書中談到長子紀澤新婦入門后的職事時說:“紡績以事縫紉,下廚以議酒食。此二者,婦職之最要者也。”官宦之家,婦女從事紡織一般多屬修身治心的道德教育,注重樹立紡織女紅觀念,以養成女性勤儉持家的能力、品格和作風。而平民婦女的紡織作為一種勞動生產,擔負著養家糊口的責任,勞動強度很大。貧家婦女的紡織之苦,是歷來憫織詩文中的一個常見主題。元代詩人劉詵《野人家》:“野人家,瓦少茅半遮。墻外橫青山,墻頭出葵花。繞屋桐樹繞屋麻,地碓舂粟如黃芽。小奴高髻發爬角奢,平生有額不點鴉。月色夜夜照紡車,木棉紡盡白雪紗。為言主家頗豪奢,繡羅作裙歌嬌娃。州符昨夜急如火,馬蹄踏月趨官衙。”
明代華亭人徐獻忠《布賦》序中直言紡織之苦是蠶繅行業所不能比的:“邑人以布縷為業,農甿之困,借以稍濟。然其為生甚疲苦,非若他郡邑蠶繅枲苧之業,力少利倍者可同語也。”史載明清時期上海人民生計“盡在木棉”,乾隆年間川沙人祝悅霖的《川沙竹枝詞》:“茅檐猶有古淳風,紡織家家課女工。博得機頭成匹布,朝來不怕飯籮空。”錢大昕的女婿嘉定人瞿中溶(1769—1842),官湖南布政史理問,他在《續練川竹枝詞》道出紡紗織布是“窮家婦女托生涯”的社會生產現象:“織布閑時即紡紗,窮家婦女托生涯。近來利薄難衣食,全仗夫男養一家。趨巧偶然短尺梢,漸教布匹遠難銷。吳門字號皆停歇,徒嘆零星販賣勞。”
《續練川竹枝詞》二十八首作于十八、十九世紀交替時期,記錄嘉定練川地區的農作事項,其第一首就開篇明義,指出貧民農桑之苦的制度、地理及社會性原因:“江南賦重冠寰中,地薄民稠歲少豐。更愛奢華夸體面,十家往往九家空。”十八世紀中期以后,全國各地棉紡織業發展導致“貨多用少”,又加上手工棉紡織生產中布商收購方式、行業壟斷等棉農的深入影響,導致“漸教布匹遠難銷”,鄉村織婦起早貪黑的紡織,仍不免生計窮苦。十九世紀中后期,西方機械紡織技術、外布外紗輸入及棉織廠逐漸興起,使得傳統手工棉紡織業數十年間受到巨大沖擊。1936年出版的《上海棉布》一書中,作者徐蔚南記錄上海棉布銷路時不無感慨地說:“自‘九一八’事變以后,東三省銷路日少,而各國機織布則逐日增加,上海手工業棉布之運命固已日薄崦嵫矣!”
十九、二十世紀交替時期,傳統手工棉紡織業衰微,走向現代的傳統女性與紡織生產的關系越來越松動,但其所承載的與女性勤儉品德掛鉤的內在價值并未因時而大變。1914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在《申報》上發布女報《婦女雜志》創刊預告:“吾中華婦女界循天演之公例,于文學、美術、工業三者上,為極端的智能之發達,將來必為二十世紀進化史中強有力之雄健分子。”《婦女雜志》1915第一期上刊登五則發刊詞,其二為黑龍江省立女子教養院院長劉王盛所作,他說:“近二十年中外大通形見勢絀,乃知歐美列強縱橫于世界,非徒船堅炮利也,實由賢母良妻淑女之教主持于內,為國民之后盾也。”“自今日始,吾愿吾婦女界之主持女教者,致力于衣食住之本原,以溥德育智育體育之教于全國。”
同期,梁啟超長女梁令嫻撰《敬述吾家舊德為婦女雜志祝》,她說:“竊嘗思婦女最大天職,豈非在相夫教子,而雜志發刊之本意又豈非遵此職志,為國中造多數之賢妻良母耶。然則有合于此職志者,宜為讀雜志者所愿聞,記曰: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懿行,感人最深于吾自言也。”
《婦女雜志》所宣揚的現代“賢妻良母”是要懂得從事衣食住的技術能力,同時也要接受現代德、智、體方面的教育訓練。今天看來這一思想有明顯的時代局限性,但它在當時所引發的對傳統女性現代轉型的討論仍有積極意義。在“賢妻良母”宗旨下,1915年《婦女雜志》第一卷共十二號出刊,其封面仕女圖主題囊括了女性日常事務的方方面面,依次為:蘭閣清課、蕓窗清畫、繡閣拈針、蠶月條桑、雨前選茗、春江濯錦、紡車坐月、廚下調羹、藥里關心、秋窗宵績、寒閨刀尺、燈影機聲。除第一、二、四、五和第八號外,其他七幅仕女圖皆為女紅主題,其中紡織主題仕女圖有三幅,即第七號“紡車坐月”、第十號“秋窗宵績”與第十二號“燈影機聲”。由此可以看到,紡織意象是成為繼古典文藝中反映傳統女性勤儉品德主題外,又作為《婦女雜志》初期“賢妻良母”新女性思想宣傳的重要藝術意象。1916年,《婦女雜志》刊發曾紀芬在江蘇省幼稚教育研究會上的演講《述曾文正公家訓》,主要演述曾家重視培養子弟謙虛、勤儉之風,重視婦女日常紡績之事。時任《婦女雜志》主編朱胡彬夏在文前作編案,評價曾紀芬的演講“誠能針世砭俗”,因此刊登在雜志上,“使我全中國女界,皆得有所聞知,庶幾太夫人之救世宏愿,得普及于閭巷,而彼嬌奢惰逸之風,或因此稍為斂跡乎”。
然而,因西方現代工業技術沖擊而日漸衰微的傳統手工棉紡織,在那個時代來華的西人眼里,呈現的則是另一種人文情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德裔美國人霍梅爾(Rudolf Hommel)受美國人類學家、默瑟博物館館長默瑟(Mercer)博士的委托,赴中國“用影像和文字記錄中國人使用的工具和器物”。1937年,霍梅爾將其在中國八年間調查所得的資料匯集成《手藝中國》(China at Work)出版,在序中他說:“本書的目的在于展示普通中國人的生活全貌,就像今天千百萬人的生活——一種幾千年來沒有發生根本變化的生活。”在霍梅爾的眼里,他在上海周家渡拍到的那張圖片——一位年輕女性使用三錠紡車的紡紗場景,乃或是數百年前中國手工棉紡織的一個當下復寫的鏡像。而實際上,彼時中國人的生活已開始在發生根本變化,二十年代上海周家渡這位三錠紡車前的織婦,作為歷史上傳統手工棉紡織業的主要生產者,她要競爭的不再是傳統社會里別處的織婦,而是城市紡織廠里的現代化高效機器。換句話說,霍梅爾拍攝中國鄉村婦女三錠紡紗場景,是在現代西方人類學家觀察東方時所特有的視角。這種視角里,沒有二十世紀早期象曾紀芬、梁令嫻等這些中國人,在面對近現代時序更替過程中的家國境況時思想上所有的深重憂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