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麻斗士” 李桓英

聶容止

“我很榮幸自己是黨的同齡人。從醫80多年來，我做得最正確的選擇就是能夠回到祖國、報效祖國，只要我還有精力、有力量，我愿意為黨和人民奉獻終生。”

2021年8月17日，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迎來了100周歲生日。面對鮮花和蛋糕，她默默許下心愿：“愿人類早日消滅麻風病，愿天下再無麻風病！”

她通過畢生的努力，制定了麻風病防治領域的重大策略，解決了技術上的關鍵問題，為我國政府制定控制和消滅麻風病的整體規劃、為全球實現消滅麻風病目標的可行性提供了重要依據。

她一生都在對抗肆虐人類上千年的麻風病，使成千上萬麻風病患者獲得新生。她就是世界著名麻風病防治專家、北京熱帶醫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桓英。

2021年8月20日，在李桓英百歲生日3天后，中宣部向全社會宣傳發布了李桓英的先進事跡，授予她“時代楷模”稱號。這位與黨同齡的百歲老人走進了人們的視野。

想把最好的年華奉獻給祖國

愛國，是李桓英一生的信念，而她對于醫學的執著也正是源于這個信念。

李桓英是山西省長治市襄垣縣人，1921年8月17日出生在北京。她的祖父李慶芳是清廷最后一批公派赴日留學生中的一員，歸國后創辦了《憲法周刊》，呼吁法制。七七事變后，李慶芳借與日軍司令官曾是同學的關系，巧妙地救下革命戰士，被日軍軟禁40余日。日軍脅迫他為其服務。李慶芳堅決不當亡國奴，拒不屈從。后來，這位年已花甲的民族志士在悲憤中病逝。

祖父這種愛國精神和浩然正氣對李桓英影響至深。

李桓英的父親李法瑞也曾被公派留學，學習電機專業，學成歸國后在杭州電機廠工作。由于父親職務不斷變動，李桓英輾轉在幾個地方求學，12年間先后在北京、德國柏林、上海、杭州、南京等地的9所學校上學。

小時候隨父母在德國居住時，李桓英看到當時德國的醫學非常發達，也看到了西方醫學的迅猛發展，感受到中西方醫學的差距。于是，她萌生了學醫的念頭。

1939年7月，19歲的李桓英考入了同濟大學醫學院。

1946年5月，李桓英前往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研究院進修，在細菌系做特別研究生。因為勤奮好學、工作認真，李桓英深受恩師特內（T.B. Turner）教授的青睞，入學僅4個月，就被聘為導師的助手，正式進入實驗室。

在隨后的3年多時間里，李桓英作為助理研究員，在實驗室開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工作。她的表現受到了特內的肯定。1950年7月，她被特內推薦到剛成立不久的世界衛生組織（WHO），成為了首批世界衛生組織官員和性病專家。

1951年到1953年的兩年時間里，李桓英把在約翰·霍普金斯衛生研究院學到的公共衛生知識應用到了印尼雅司病的治療上，并取得了成功。隨后，她被世界衛生組織派到緬甸開展性病防治，成效顯著。

李桓英在世界衛生組織工作的7年里，踏遍亞、非、美洲，為防治性病和雅司等疾病在貧窮落后地區的蔓延不懈努力，受到世界衛生組織的好評。而她的年收入也從6000美元增長到了9000美元，這在當時屬于高薪。然而，豐厚的報酬并沒有留住李桓英。

在這7年間，她看到了許多國家貧病交織的情形。這讓她對祖國的惦念變得更加強烈，深感新中國百廢待興，更需要海外學子的歸來和支持。

李桓英曾在美國雜志上看過關于錢學森的報道，得知錢學森毅然回國時，她深受觸動，“時不我待，作為中國人，我很渴望回到祖國的懷抱，想把我最好的年華奉獻給祖國”。

“新中國剛剛成立，一切還百廢待舉，正是急缺人才的時候，作為中國人就應該回來。”1957年，李桓英婉言謝絕了世界衛生組織“續簽5年合同”的邀請，瞞著已經定居美國的家人，只身一人繞道倫敦，幾經周折，于1958年冬天從莫斯科回到了祖國，回到了闊別20多年的北京。那一年，她37歲。

“我做得最正確的選擇就是能夠回到祖國、報效祖國，只要我還有精力、有力量，我愿意奉獻終生。”每每談到回國初衷，李桓英總是說，“能夠盡自己的綿薄之力為祖國和人民做點有益的事，是人生最大的快樂和幸福。回國，我就是一個目的，把我學到的東西用到生我養我的地方，不愧是個中國人。”

李桓英說：“很多人問過我，當初已經離開祖國那么多年，為何選擇回國？我都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因為我是中國人，我在北京出生，不能忘本。”

1964年，遠在美國的父母實在放心不下李桓英獨自一人在國內，千里迢迢從美國趕來看她，勸她回美國去，可李桓英婉拒了雙親。她說：“回到中國比在美國工作、學習、生活心情舒暢。能為祖國人民服務我感到自豪。在世衛組織工作收入多，在美國的生活很富裕，但我的個性是不追求享受的，也不追求名利。當時中國的生活條件十分艱苦，很多人缺吃少穿、體弱多病，作為醫生這個時候遠離而去，還不如當初不回國。”

最終，李桓英含淚送走了父母，這也成了她和父母的最后一次見面。16年后（1980年）李桓英再次踏上美國時，父母已經去世。“回顧我這一生，我覺得作為子女，我對他們的回報太少了。可能我把孝心都獻給了祖國，也許這是更大的孝心。”

困擾世界的麻風

根據李桓英的專業特長，國家外國專家局將她分配到中央皮膚性病研究所工作。李桓英回國后接受的第一項任務是配合國家徹底消滅性病的規劃，做“梅毒螺旋體制動試驗”（TPI）。盡管當時螺旋體還不能在體外培養，李桓英在國外也沒有相關實驗成功的經驗，但憑著一股不服輸的精神，她依靠土方法，最終克服重重困難，圓滿完成了實驗任務，并以此向1960年“五一”獻禮。

隨后，李桓英又開展了麻風抗原檢測，并成功提取了麻風菌脂質抗原（PGL）。為了明確藥物效果，在當時沒有特效藥的情況下，冒著極大的風險，與醫學博士馬海德（第一個加入新中國國籍的外國人、最美奮斗者）一同以身試藥。至今，李桓英左右手臂上還留有清晰可見的疤痕。

而她提取的麻風菌脂質抗原（PGL）實際上與她在20世紀80年代從美國取來的麻風菌素是同樣的東西，而她的成果早了國際同行20年。可惜當時大家對麻風菌并不十分了解，為避免不慎擴散，實驗被迫停止，珍貴的抗原也未能保存下來。

1970年，已年近半百的李桓英來到蘇北一個麻風村時，第一次見到了麻風病患者。當時的醫務人員頭戴防護巾，身穿隔離衣，手戴膠皮手套，場景令人恐懼……然而，當看到患者被疾病折磨的樣子，李桓英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讓麻風病患者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這一聲承諾便成了此后半個世紀的不離不棄與鞠躬盡瘁，也讓成千上萬的麻風病患者獲得了新生。

麻風病，或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疾病，幾乎與人類文明同步。3000多年前，古埃及就已經留下對麻風病的簡單描述——“天神懲罰人類的疾病”。它主要表現為麻木性皮膚損害，神經粗大，嚴重者甚至肢端畸殘，是由麻風分枝桿菌引起的一種慢性傳染性疾病。因麻風分枝桿菌是由挪威學者漢森（Hansen）在1873年發現的，故也稱漢森病。

麻風病是歷史上最恐怖的疾病之一。因缺乏有效的預防和治療措施，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被視為不治之癥，多數患者畸殘嚴重。“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就因染麻風病而肢體殘疾，不堪折磨投河自盡了。

麻風病往往會使患者殘疾、毀容，外貌變得恐怖，帶給正常人無法克服的視覺沖擊，且致死時間較長。而這一切，用當時的知識無法解釋，于是麻風病患者被歧視、被妖魔化、被嫌棄、被驅逐，被迫與現世斷絕聯系，茍且偷生。

麻風病困擾了人類3000多年，人類與麻風病的斗爭也持續了3000多年。歷史上，處置麻風病患者，全世界的方式都很相近，就是集中隔離直至病故。

新中國成立初期，麻風病的大量流行嚴重阻礙了新中國政治與社會的進步。資料顯示，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有麻風病患者超過50萬人，主要集中在東南沿海和西南地區。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全國86%的縣（市）發現過患者，患病率在0.1/萬以上的縣（市）占69.1%，患病率在1/萬以上的縣（市）占42.6%，共有19個省（自治區、直轄市）患病率在1/萬以上。

麻風病成為當時備受人們關注的公共衛生和社會問題。“邊調查、邊隔離、邊治療”，很多專門給麻風病患者居住和治療的“麻風村”就產生于這個時期。在缺醫少藥的艱苦困境下，組建專業麻風防治隊伍普查麻風病流行情況，并建立起直達農村的麻風病三級防控網，堅持推行中西醫相結合、生產與治療相結合的綜合治療方針，不僅控制了麻風病的傳染蔓延，也提高了治愈率。

醫者的大愛無疆

1978年年底，李桓英被調到北京友誼醫院熱帶醫學研究所，從此，她便將全部精力獻給麻風病的防治和研究工作。這一年，她已經57歲。

同年，世界衛生組織制定了熱帶病規劃以控制全球范圍內的六大熱帶病，麻風病位列其中。于是，李桓英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訪問學者，被選派到美國、英國、印度等7國的麻風中心訪問。訪問期間，李桓英了解到，世界衛生組織正在研究一種聯合化療治療麻風病的新方法，藥物配方已經完成，但缺乏臨床試驗。

為了爭取到世界衛生組織免費的藥品支持和實驗項目，李桓英開始在廣西和云南的麻風村寨走訪調查。當時的麻風病防治工作還只注重實驗室研究，研究成果往往不適用于實際。而根據前期積累的大量調研數據，李桓英深知只有深入到患者身邊，進行非隔離治療現場研究，才有可能解患者之疾苦、消社會之歧視。

1982年，李桓英向世界衛生組織遞交了一份關于中國麻風病情況的詳細報告，世界衛生組織批準在中國進行聯合化療方法的實驗項目。

1983年元旦剛過，李桓英帶著從世界衛生組織批準的藥物來到云南。經過和當地專家的研究后，李桓英最終確定在西雙版納勐臘縣的勐臘鄉回箐村、勐棒鎮納所村和勐侖鎮南醒村這3個麻風村寨開展試點治療。

“以前人們對麻風病怕得要命，我就不信那個邪，就要和這種錯誤觀念斗。”李桓英首先要打破人們對麻風病的恐懼。事實上，麻風病的傳染性并不強，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法》中被劃為丙類，與流行性感冒同級。但在過去漫長的幾千年歲月里，因為缺乏科學的認識，使得人們對麻風病聞風喪膽。

從來沒有人敢不穿防護服進入麻風村，更不敢和麻風病患者握手。可李桓英不怕，她說：“麻風病傳染性沒有那么強，如果醫生都害怕，那還怎么讓患者信任？”

為了取得病患的信任，李桓英主動接觸他們。在給患者做檢查時，李桓英沒有穿戴任何防護衣，甚至主動與患者握手擁抱，口渴了就舀起患者家的水喝，捧起飯碗就吃。

她的行為驚呆了所有人。她甚至在自己的皮膚上試驗麻風抗原。李桓英開玩笑說：“我甚至巴不得自己被傳染上——讓你們親眼看我現在能治好它！”

麻風病患者手腳是麻木的，甚至端滾燙的火盆都感覺不出燙手。李桓英把手伸進患者剛脫下來的鞋里，教他們防止皮膚破損潰爛的自我防護方法：“早晨和晚上，你們要這樣，摸摸有沒有沙子和釘子，再穿上。”

“麻風病傳染性有限，可防、可治，不可怕。只有深入到患者身邊、進行非隔離治療現場研究，才能解患者之疾苦、消社會之歧視。”李桓英說，“每當我想起麻風病患者在承受疾病與歧視的雙重折磨而過著痛苦凄涼的生活，我就非常難過，這也更加堅定了我要跟麻風病作戰的決心。”

李桓英大膽創新，將國外先進的治療方法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率先開展了服藥24個月就停藥的短程聯合化療和消滅麻風病的特別行動計劃。事實證明，短程聯合化療方案確有療程短、副作用小、復發率低的作用，有效率達100%。

李桓英抓住時機向世界衛生組織申請資金，申請國際專家技術支持、藥物治療等，把試點擴大到云南、貴州、四川的7個地州59個縣，幾乎每一個村寨都留下了她的足跡。

為了推廣短程聯合化療方案，她走家串戶，不辭勞苦，長年奔波在云、貴、川貧困邊遠地區。她在深入麻風病區的路途中，曾經4次遇險、2次翻車、2次翻船，兩側鎖骨和肋骨都摔斷過。最嚴重的一次，汽車翻滾到深10多米的溝里，她的3根肋骨骨折，雙側鎖骨斷裂，頭部負傷縫過7針。但是她始終覺得，既然已經選擇了這條路，就要無比堅定地走下去。

短短幾年，肆虐數千年的麻風病魔成了可控、可治的普通疾病，全國麻風病患者從11萬人降至不足萬人，年復發率僅0.03%，遠低于世界衛生組織小于1%的標準。

1994年，李桓英的治療方案被世界衛生組織在全球推廣。1996年，她又率先在國內開展消除麻風病運動，首次提出了麻風病垂直防治與基層防治網相結合的模式，被稱為“全球最佳的治療行動”，促進了麻風病的早發現、早治療。

李桓英給麻風病患者帶來的不僅是康復的希望，更難得的是勇敢地挑戰了幾千年來形成的社會偏見。每當遇到窮困家庭的患者，李桓英總是給予更多的關懷和照顧，捐錢捐物，從不吝惜，將全部的熱情投入到對麻風病患者的關愛中去。麻風病患者說：“麻風病把我們從人變成了鬼，是李教授把我們從鬼變回了人。”

1998年，在第15屆國際麻風會議上，世界衛生組織官員諾丁博士緊緊握著李桓英的手說：“全世界麻風防治現場工作，你是做得最好的！”

幾十年來，李桓英解決了許多麻風病防治領域的重大策略和關鍵技術問題，為全球實現消滅麻風病的目標提供了重要依據。近年來，她帶領課題組進入分子生物學研究領域，開展麻風病早期診斷、耐藥基因檢測和分子流行病學的研究，取得了不少創造性突破。

2016年12月27日，已經95歲高齡的李桓英正式成為了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她說她希望以一名黨員的身份在麻風病研究的道路上繼續前行。

“麻風病的歷史，在我們這一代該終結了！”如今，李桓英依然關注著全球麻風病防治進展，“雖然中國已基本消滅了麻風病，但還沒有徹底消滅，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科研工作者不能停下創新的腳步，這是黨和人民的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