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的雪

劉慶燁

兩雙手

母親這雙手慈悲，父親那雙手肅穆

母親接生崽豬，使瀕死的雞子復活

菜園萬物生，那株月季鑲嵌露水

分外紅。我看過堂屋菩薩伸展的手掌

和母親的手紋路一樣，散發(fā)柔光

出苦力的父親，手握著鋼筋、木方、瓦刀

鏟起水泥，把山河溝壑烙至磚石裸露的墻上

實際意義之外的遼闊

山的那邊有什么？朋友對烏海的草原雪山

發(fā)出遼遠的疑問。透亮的綢緞駐足山腳

雪山是河流的生母

風景干凈純潔，不含一絲雜質(zhì)

天底下覆蓋煙籠微茫的藍意

那是晴朗的囈語。按圖索驥是愚蠢的

將喪失想象力豐盈的美感

問號絕非為了肯定的句號

它希望延伸名詞、形容詞和動詞本身

以獲實際意義之外的遼闊

而雪山之外，何其壯美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虛幻的雪

鹽堿地沁出寒白的雪

很像李白吟誦的“窗前明月光”

細柳枝條搖曳，馬嵬坡

被摯愛之人拋棄的貴妃也有這般

枯黃的頭發(fā)。唐時的明月

石嘴山的明月，一寸寸照亮歷史文脈

它可以埋名隱姓，潛伏淵底

也狂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飛揚?？刹伙嬀?，不寫詩

卻不能失了“扁舟破浪，亂發(fā)當風”

“鳳歌笑孔丘”的巍峨氣魄

虛幻的雪頂替不了真實的白

更何況骨骼還未凜，筋膜還未冷

尚有一腔豪情劍氣

未傾倒進仙謫塵世的盛唐

山 行

來時我經(jīng)過群山，不是簡單地掠影

隨火車在它們內(nèi)部穿行，山不發(fā)一言

大概沒有山會聊天，石頭和土

堆到天上去。山西的山身上種著莊稼

灌木叢，煙囪，吃草的羊，小區(qū)

紅日將從一座山頂落至另一座山后

雨水沖刷出的溝壑驚心動魄

貨車在泥濘的山路行駛，人求活

朋友堅信貧瘠的山中有寶藏

人尚未挖掘完山存在的意義

起伏的吶喊蓋過車碾鐵軌的轟鳴

窯洞門前仍保留著過年貼上的春聯(lián)

平原的過客無法想象怎樣同群山生活

放眼一馬平川，沒有事物能阻擋

看向天邊的視野，除了山

它不在乎你究竟地位多高，來頭多大

人的一生在它漫長的生命河流中

驚不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大河淌過山巒的空隙，水聲鼎沸

很難不讓人覺得二者有過無數(shù)場精彩的對話

幾座山腰立著聚攏的墳堆，舊土新亡

都無法打動它，讓一座嚴肅的山流淚

使它記起每個相逢的時刻，牧鞭抽打秋野

鞭聲在山中盤旋良久，直至冬末才消融

在一地瑣屑中安身立命

他朝我攤手，臉發(fā)黃

他說他也要買炸串來吃，吐詞不清

從懷里掏出一扎錢，捋平，疊好的

他要吃火腿腸，沒問價格，直言有錢

一張百元，被拒絕后換成五元

摸出一包煙，遞向周圍，沒人理

都是學生。他撓頭，彎腰道歉

先說對不起，再說“sorry”，又說彈舌的酒話

他把五元請我看，紫色，皺巴

聊老鈔票，早記不清樣子，他尷尬大笑

男人說他沒上過學，羨慕學生

自己只一身力氣，賣窮命，要把磚頭

鋼筋，未凝固的水泥，放置到樓廈暗處

灰頭土臉，常常筋疲力盡，他不說累

總覺自己從事的工作不體面

職位低賤到渾身酸痛都不值一提

又說起他兒子，也上學

新希望，一種舊命運觸底反彈后的延續(xù)

他的自卑也來自兒子，兒子也自卑

討厭男人，討厭底層塵埃里的出身

他笑著說兒子不愿要他的錢，不想讓他養(yǎng)了

我看到男人臉色更加蠟黃，仿佛有

巨大的悲痛從那些生活鞭笞的結(jié)痂傷口里

噴涌而出。男人依舊笑著要兩根火腿腸

帶回家給兒子，并不是自己吃

當了父親便很少有消費再屬于私人化的欲望

他汗衫破爛，身材臃腫，臉色醬紅

站在燈光里，如那些曾親手搬過的鋼筋

承受住生活的莫大壓力，直到銹蝕

他滿身酒氣，胡言亂語，比大地

更沉默。夜走近了，我要去見我的父親

男人接過火腿腸，要請我吃，神色祥和

我無話可說，只變小，小成鋼筋的某部分

我永遠成為不了一根新鋼筋

男人已遠，被路燈的光掩埋，這個人

他在一地瑣屑中安身立命，活成比樓廈更巍峨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