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笛
1
披上外套,車鑰匙拿在手里,手機裝進褲兜。李旭東要走了,又轉過身,問魏老頭,大哥,你跟嫂子有心事,我本來不想問,看你跟嫂子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想問問,你們跟我說說,哪怕我幫不上忙,心里也有了底。李旭東見老魏頭欲言又止的樣子,干脆又坐回塑料椅子上。
老婆子在不遠處的茄子地里澆水,見李旭東又坐下來,魏老頭站在李旭東面前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就知道咋回事了。平時李旭東跟魏老頭老婆子哥長嫂短的,跟一家人差不多。雖說月月從李旭東那兒拿工資,是老板跟雇工的關系,快十年的交情了,處得不像一家人也像遠親近鄰了。想了想,老婆子關了水管,跨過幾畦茄子,朝魏老頭和李旭東走過來。
嫂子過來了,叫嫂子說吧。李旭東拖過一把塑料椅子,推到魏老頭腿邊。老婆子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來。平時兩口子干活挺累的,歇著的工夫也跟李旭東這樣坐著聊天。有時候李旭東玩手機玩得沒電了無聊了,也會到小木頭屋子里給手機充上電或者放下手機,對正在干活的魏老頭老婆子喊,哥,嫂子,過來歇會兒吧。通常是魏老頭陪著李旭東抽煙說話,魏老頭特別忙時候,老婆子陪李旭東說閑話。現在,菜園里的三個人聚在一起,卻沒了話。
也沒啥事,旭東你忙你的吧,有事了會給你說。老婆子說。
李旭東沒有順著老婆子的話往下說,遞給魏老頭一支煙,掏出打火機給魏老頭點上了,把打開包的硬中華撂給魏老頭。煙升騰起來,有點像做晚飯時的炊煙。魏老頭和老婆子才來那一兩年,像菜園這樣靠鐵道邊的地方還能看見炊煙。現在到處都在禁止燒煤燒秸稈,農村都看不見炊煙了,何況省城,連打燒餅的烤鴨子的都換成燃氣跟電烤箱了。
真沒啥事。一支煙快抽完,魏老頭瞅瞅老婆子,見老婆子看了自己一眼,才轉向李旭東,說,這幾天天倫打電話,說要到菜園里來看看,誰知道呢,也可能光說說不過來,他能有啥正事。魏老頭說完又去看老婆子,好像只有老婆子才能確定天倫到底來不來。
兒子來了,不挺好嗎?天倫還沒來過吧,來看看,他也放心了,到時候給我打個電話,定個好點的酒店,叫上我老婆,咱們好好吃一頓。
可能是聽到李旭東把媳婦也叫過來陪著吃飯,老婆子急了,說,不用麻煩,天倫就是個沒尾巴的兔子,哪兒都亂跑,嘴上說說,哪能真過來呢,真過來了,別說你不能招待他,我跟你大哥也不管他,隨他的便。
李旭東笑笑說,哪能不請天倫吃個飯呢,嫂子,那是你們的兒子,你跟大哥在我這兒十來年了,天倫也算把大哥嫂子托付給我了,我得謝謝天倫。
聽你嫂子的,千萬別理他。
我聽出話音了,天倫八成惹啥麻煩了,還是又想要點錢了,以前他要錢也沒過來要啊,是不是有啥難事了,你們該開口只管開口。
魏老頭猛吸了幾口煙,像猛踩了幾下汽車油門。老婆子轉過頭,看那幾畦剛澆過水的茄子。
大哥嫂子,其實我早就說過你們,不能太慣天倫了,三十多的人了,還能慣到啥時候。李旭東說完,又想了想,說,只能這樣了,天倫找過來,你們也不能不見他,是親兒子,怎么能不見呢!該見只管見,真有難處只管聯系我。
2
魏老頭老婆子一直愁眉不展。天倫這回是來要錢的,要五萬。魏老頭老婆子一個月才三千塊錢,兩人一年也就七萬塊錢。雖說青菜瓜果吃現成的,米面糧油得自己買,總不能啥都用人家李旭東的吧。而且隔三兩個月還得給天倫萬兒八千的。孫子孫女上學了,天倫跟媳婦彩云做點小生意什么的,都會跟魏老頭老婆子伸手要。人家的小生意像滾雪球,越滾越大。天倫跟彩云的小生意不但滾不大,還一邊滾一邊融化,把魏老頭老婆子給的本錢融化成水了,滲到地下去了,又讓太陽蒸發到天上去了。
天倫要五萬塊錢不是做小生意,是要換車。前兩年天倫買了輛科魯茲,十萬塊錢左右吧,放在老家葛店村也算不錯了。沒想到開了兩年又要換,換成高檔點的漢蘭達。魏老頭問過李旭東,一輛漢蘭達能買好幾輛科魯茲。老婆子說這哪是換車啊,是想把咱的老骨頭擠得骨髓腔子里也不剩一滴油啊,天倫哪有這樣狠,哪有這樣的腦子,又是那敗家精的主意,早知道這樣,那時候還不如不請葛根,讓她……
老婆子話沒說完,被魏老頭瞪了一眼,把下半截話咽回去了。關鍵時候,老婆子總說那句話,有回魏老頭嗆老婆子,誰叫去請葛根的,還不是你,狗皮襪子反正都是你!
現在村委會人選也講究年輕化知識化,但魏老頭老家葛店村情況有點復雜:年輕人試了好幾撥,都玩不轉,不得不讓老村支書葛根頂著。其實村委會的工作也不像以前了,主要是扶貧政策落實,還要網上公示,雜七雜八的,葛根應付不了,早就想撂了挑子天天喝小酒。但葛店村好多事離了葛根就是沒人解決得了,要不老婆子咋會想起來讓魏老頭請葛根呢。
那回也不知道因為啥,好像開始是因為彩云跟天倫生氣,回娘家住了幾天,彩云從娘家回來,事情好像過去了。只隔了一個晚上,天倫跳起來,原來彩云拿了家里四千塊錢割了雙眼皮,一下子把天倫惹毛了。天倫在院子里大叫大鬧,非讓彩云滾回娘家去,兩個孩子的人了,臉跟樹皮差不多了,花幾千塊錢割個雙眼皮,夜里睡覺跟半睜著眼差不多,能把人嚇死,往后咋再睡一張床上,趕快離婚,還能多活幾年。
吵鬧了一天,天倫不依不饒的,非得跟彩云離婚。魏老頭老婆子對天倫又罵又打又勸又哄。天倫水潑不進油潑不進。老婆子把魏老頭往院門外推,對魏老頭說,快去叫葛根,葛根要勸不下來,誰也勸不下來了。
鄰居們見葛根背著手往天倫家走,都跟著來看熱鬧。平時能出門打工的都出門打工去了,村子里沒什么人,要不是天倫跟媳婦鬧離婚引來看熱鬧的人群,還真不知道村里還有這么多閑人。人越多,葛根的架子端得越足,挺胸昂頭的,邁著勻稱的外八字步,進了天倫家的院子,瞅也不瞅天倫兩口子,問了句,要離婚,都想好了嗎?
彩云不出聲,老婆子心想你葛根問的這叫什么話,正想跟葛根說幾句話,卻見魏老頭沖著自己使了個眼色,趕緊把想說的話收回去。
天倫說想好了,她弄成這個樣子,我可不想受一輩子驚嚇。
我不聽你離婚的原因。葛根沖天倫伸出手,打斷天倫的話,繼續說:日子沒法過下去了嗎,都有繞不過去的原因。但是,我先給你說說村子里的情況,你們四組三十郎當歲沒娶上媳婦的小伙子是二十六個,你可以扳著指頭數數。咱們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七個組,三十郎當歲還沒談上對象的小伙子共有一百九十三個,這些小伙子的條件比你好的也不少。你仔細想想,奔四十歲了,還有兩個孩子,要是覺得離了婚還能找個大姑娘,找個比彩云還好的小媳婦,那你馬上揣著戶口本結婚證去鎮上辦離婚手續吧。
葛根這么一說,不但天倫愣了,魏老頭老婆子也愣了。
葛根還不看任何人,低頭看自己腳下,邊說邊點著頭,好像不停地給自己兩只腳鞠躬:三十郎當歲這茬男孩子太多,當年計劃生育正緊張,懷了孕偷偷去照B超,男孩子生下來,女孩子流下來,男孩女孩比例嚴重失調。都看看,咱們村的女孩子有幾個在家的,考上大學的不用說,留在城里不回來了。考不上大學的呢,出去打個工,也想辦法在城里談個對象買房安家。自己家里的雀兒還往外飛,還指望別人家里的雀兒飛到咱葛店村嗎?三十郎當歲的男孩子找不上對象,不是條件不好,人才不好,是因為農村就沒那么大的女孩。說到沒那么大的女孩時,葛根猛提高了聲音,像大會發言進行到最后幾句話的口號,不知道哪個看熱鬧的帶頭鼓起掌來。
葛根仍不看鼓掌的人,低頭思索了下,自問自答:家里有該找對象的男孩子該怎么辦?只有出門打工。出門打工不是為了掙錢,只要出門,就有機會認識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在村子里等人說媒是不行的,近三年咱們村結婚的年輕人都是在外打工談好的。所以,不上大學的男孩子的爹娘不要含糊,不要舍不得,一定要把孩子送出家門,哪怕掙的錢不夠孩子自己花,爹娘掏腰包貼補給孩子點,也不能叫孩子在家里等成個小光棍!我們的方向是五湖四海,我們的目標是領回女孩!葛根又一次提高嗓音激情飛揚。又有幾個看熱鬧的鼓起掌來。
魏老頭老婆子傻了眼,感覺葛根不是在勸架,像是開現場大會。
吵著鬧著要離婚的天倫也專注地聽葛根高一嗓低一嗓的,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跟自己沒了關系。
葛根也不再理會魏老頭老婆子,也不再管天倫彩云兩口子,仍背著手昂首挺胸走出院子,還邊走邊說出幾句順口溜來:計劃生育三十年,增加光棍三千萬,以前家有男子漢,現在女子翻了天,翻了天呀翻了天!
3
天倫再不提離婚的事兒,彩云卻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彩云跟天倫磨嘴吵架不讓魏老頭老婆子知道。天倫不提離婚的事兒以后,彩云在魏老頭老婆子面前找天倫的茬,不管什么事兒還都能找到借口:天倫不管孩子出去打牌了,自己回娘家天倫買東西不積極了,夜里故意橫在床上不留別人睡的地方了。
彩云不停地嘮叨,魏老頭再也忍不下去,站起身出了院子,往大街上溜達去了。心里有事兒,還能往哪兒逛呢。魏老頭心里明白,兒媳這是雞蛋里頭挑骨頭,沒理也得找出三分理來。最難受的是誰,當然是兒子天倫,變成風箱里頭的老鼠,兩頭受氣。
慢慢地,彩云開始指桑罵槐。天倫也不敢出聲,原來鬧離婚的勁頭兒跑得無影無蹤。老婆子說,葛根勸架用力用猛了,長了彩云的氣勢,天倫變成打敗的鵪鶉斗敗的雞,在彩云跟前蔫了。魏老頭瞪了老婆子,說,你不說出來,別人也不是瞎子。老婆子不服氣說,葛根說的男孩子多女孩子少,那些孩子是多大年齡,彩云多大年齡,生了兩個孩子了,還真把自己當成二十歲的大姑娘了。魏老頭長長嘆口氣,半支煙工夫才說,看看咱門口大強媳婦跟王剛媳婦吧。
這幾年鎮子上建了好多廠,鋁型材廠、門窗廠、化工廠。說是從廣東那邊搬過來的,那邊開工廠成本太高,最主要的是工人工資太高,用的工人還都是內地人。老板們腦袋開了竅,把廠遷到內地,就地招工,也不用花錢建工人宿舍了,工資也不用開那么高了。幾個廠像商量好了,都是兩班倒,工資也都差不多。附近幾個村的年輕勞動力工裝一穿,成了廠里工人。
大強媳婦進了鋁型材廠,年齡比彩云小三四歲,生了兩個閨女。大強也很喜歡,現在閨女金貴哩。大強媳婦雖然生了兩個孩子,身材卻不走樣,細細高高的像棵小樹苗,還念過高中,頭腦靈活。在鋁型材廠干了幾個月,被安排到調度室了。調度室到底干什么,村里人也說不清,反正不是車間里的普通工人了,算是坐辦公室了。在鋁型材廠上班的村里人有點眼紅。想想,廠是外地人的廠,都是家族企業,怎么能叫本地人坐辦公室!
媳婦能干,大強自然高興,不過沒多長時間就變成了苦瓜臉。因為媳婦跟廠老板不干凈的閑話在村里傳開了。閑話能傳到大強耳朵里,應該是滿村子風雨了。這樣的事情得講證據,好像說屋子里有一只蒼蠅,光說不行,得看到那只蒼蠅趴在了墻上,趴在了人身上,最起碼得從人臉前飛過,而且飛得不能太快,得叫人看清了飛著的活物確實是只蒼蠅。
村子里的人喜歡這樣的話題,閑話傳的速度比打噴嚏打出的飛沫還快。受不了的人是大強,哪個男人受得了頂著大綠帽子在人前晃悠。以前大強好打牌,后來叫打牌就叫不出門了。有人說現在大強比咱有錢了,根本不用打牌掙零花錢了。
按老腦筋,大強應該找本家的兄弟們幫忙,家丑不外揚嘛。但大強找的幾個人村里人都不認識,說不清是外村的牌友還是念書時的同學。應該說事情也不容易,大強又不是鋁型材廠的工人,混進廠里也不一定能發現點啥,可偏偏叫大強發現了點情況。大晚上的,老板的車從外面回來,進了停車場。車停穩,車里的燈亮一下,大強看見車里坐著自己媳婦,但是沒有從車上下來。老板的車熄了燈熄了火,車身晃動起來。大強帶著幾個人圍了上去,有人用手電往車里照,大強用手機拍下了照片。
還好只是拳打腳踢,沒帶兇器,也沒往關鍵部位打。老板也不再往深里追究,也沒把大強一撥人拘進去。但派出所民警把老板該說的話說出來了:婚外情也是家庭問題,通過正當途徑解決,日子能過下去就過下去,不能過下去就離婚,法律也會分對錯方。但打人是違法的,誰都沒有權力打人,把人打傷了就不是拘留不拘留的事,是要判刑的。
老板雖然沒說大強打人的事,卻把大門口值班的保安換成了老家的年輕人。原來值班的幾個保安也是葛店村的人,因為把大強放進廠里讓老板挨了揍,被老板開除了,一肚子委屈沒地方撒氣,只能把大強在停車場捉奸的事添油加醋當風箏往高處放往遠處放。
大強捉了奸,等于把媳婦的丑事公開了。大強在村子里散布消息要離婚,也沒見大強跟媳婦去辦手續。沒過幾天,大強出去打工了。媳婦如魚得水,有時連家也不回了,住在廠里,把兩個閨女扔給她們的爺爺奶奶。
王剛媳婦比彩云還大兩歲,在上海當了好些年保姆,每回回村里都描眉畫眼的,一個兒子一個閨女也不跟她親。常年在外打工的村里人有人去過上海,說上海人也不像王剛媳婦打扮的那個樣。沒人知道王剛跟媳婦啥原因,只知道離婚時王剛媳婦凈身出戶,兒子閨女都不要,一個人又跑到上海去了。村里人都納悶:上海到底有多好,讓一個女人扔了男人孩子一個人往那兒跑。
有了這兩件事,魏老頭老婆子想打老鼠又怕打碎了罐子。看不下去歸看不下去,眼前的事還是眼前的事。彩云越來越威風,天倫不敢跟她對著干,當公爹當婆子咋能直接跟兒媳婦對著干呢,只能忍氣吞聲。但是魏老頭老婆子跟天倫彩云一個院子里住著,有時想避讓都避讓不過去。
4
村子里的劉德盛外出打工,不知怎么跑到省城鐵路工段當養護工,干活時有個鐵路局的頭頭在鐵道邊開了片菜園,原來雇的人家里有事,辭了工,需要雇個會種菜的人來管理菜園。劉德盛給魏老頭打電話,問愿不愿意來。魏老頭問能不能帶著老婆子一塊兒過來,哪怕開一個人的工資呢。
鐵路局頭頭李旭東開車把魏老頭老婆子接到菜園時,才發現菜園也不是想象中的十來畝地。有個小木屋,木屋前是撐著太陽傘的一大片空地,傘下擺著木桌子塑料椅子。還有兩間刷著鐵路標志的小平房,還有幾片低矮果樹。真正種菜的面積也就四五畝地的樣子。三分菜一畝田,種三分菜的勞動量相當于種一畝莊稼。李旭東還是按兩個人的工資開給魏老頭老婆子。誰都能看出來,這個菜園子就是個閑玩的地方。
菜園門口還豎了塊不大的木牌子,牌子上寫著幾個字:費米麗菜園。字下面是一行繞得像葡萄藤一樣的英文字母。李旭東說,費米麗就是英語里家的意思,這個菜園就是家庭菜園的意思。魏老頭說菜園名字起得洋氣,好聽。老婆子說還是你們大城市里的人有學問。
小木屋里有燃氣灶,隔不了多少天,李旭東會帶人過來,到菜園里摘些新鮮蔬菜。老婆子炒菜,魏老頭打下手。有時候李旭東也下手炒菜。一幫子人吃完了菜,喝了酒,高高興興走了。空酒瓶空易拉罐擺放到菜園邊的防護網下。李旭東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比天倫大不了幾歲。城市里的人看上去顯得年輕,魏老頭老婆子也說不上李旭東的準確年齡。但李旭東開口就是大哥嫂子的叫,不但李旭東這樣叫,跟著李旭東來的人也跟著李旭東叫,好像大哥就是魏老頭的名字,嫂子就是老婆子的名字。魏老頭老婆子也不計較,聽說城里人都興往年輕了叫,該叫叔伯的叫大哥,該叫阿姨的叫大姐。也就是大伙都開心的意思。
好多時候,李旭東一個人來菜園,還跟著魏老頭老婆子學種菜。種菜是很麻煩的活,李旭東學得不快,干活也沒個干活的樣子。魏老頭老婆子知道,李旭東干活就是為了散散心,哪能真跟著學種菜的手藝呢。干活時,魏老頭老婆子也會說些農村的事兒。李旭東也會說些鐵路上的事兒,叫魏老頭老婆子長了很多見識。比方說,鐵道兩邊五十米都是屬于鐵路的,除了鐵路道班,誰都不能蓋房子,夜里不能有太亮的燈,影響火車駕駛員的視線。還有鐵路系統的人員編制是一百公里十三人左右。
時間長了,魏老頭老婆子也知道,李旭東帶著來玩的人都是領導,還有自己的朋友。來人看見菜園里青菜瓜果長得綠油油水靈靈的,喜歡得合不上嘴。李旭東會說幾句掛在嘴邊的話:不打農藥,不用化肥,不用催熟劑,這才是青菜該有的味兒。吃過飯喝過酒,人走時候,李旭東讓魏老頭老婆子把采摘好的青菜瓜果裝進準備好的紙箱里,搬到客人的車上。李旭東還給魏老頭買了智能手機,教會魏老頭老婆子用微信,哪幾天不來菜園了,讓魏老頭老婆子用微信視頻拍下青菜瓜果的長勢,有時也會用微信讓魏老頭老婆子采摘青菜瓜果,用紙箱裝好了,等人拉走。最后干脆讓同城跑腿騎著電動車來取青菜瓜果。幾畝地的青菜瓜果連吃帶送,竟然也剩不下多少。
有時候李旭東還會帶媳婦來。李旭東媳婦是個漂亮人兒,跟著李旭東叫魏老頭老婆子大哥嫂子,只是話不多。好多次,李旭東跟媳婦鉆進小木屋不出來,還會弄出點響動來。魏老頭老婆子如果在離小木屋近的地方干活,會知趣走開。魏老頭老婆子也會彼此遞個眼色偷偷笑:李旭東兩口子到底年輕,這么個破地方哪有自個家里好呢。
5
天倫也知道魏老頭會用智能手機,還有微信號,從葛店來省城前就讓魏老頭發了個定位。
魏老頭知道老婆子跟自己一個心思,并不真心讓天倫找到這個菜園子來。電話里頭說他一個人來,誰知道會不會帶著彩云呢,誰知道彩云跟來會不會軟磨硬泡,說不定還會耍橫耍不論理呢。但是天倫跑幾百里地找到省城來了,不管咋說是自己的兒子,咋不想見見孩子呢。
魏老頭害怕天倫找到菜園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因為跟天倫通話時,天倫說那菜園真是很好,我也跟著你們在那兒種菜吧,也掙份工資。魏老頭聽出來天倫是說笑話,可就不像是個實實在在的笑話。先不說不可能一家人在人家李旭東這兒拿工資,魏老頭想的是天倫是不是跟彩云吵架了,叫彩云折騰得沒地方去了。因為沒開免提,老婆子也沒聽見跟天倫的通話。但也不能說老婆子就猜不到通話的內容。因為以前無論誰跟天倫通話,都會開免提,兩個人都能聽見兒子的聲音。雖然天倫這個兒子在媳婦面前像一坨糊不上墻的爛泥。
定位發了好多天,也不見天倫來。魏老頭老婆子也沒有多余的錢給天倫,想著天倫一定會來一次。沒要到錢,彩云怎么會善罷甘休。
正是青菜瓜果成熟的時節,魏老頭老婆子忙得喘不過來氣兒,光跑腿每天就帶走好幾十紙箱青菜瓜果。除了采摘裝箱,還得澆水松土捉蟲。連著十幾天忙下來,忘了天倫要來這回事了。這天剛輕松點,好歹有了歇息的工夫,天倫打電話問怎么找不著定位的這個菜園。魏老頭趕緊說走到涵洞就能看到涵洞頂上就是鐵路,你應該從西往東穿過涵洞,往東直行,到前頭紅綠燈調頭往回走,千萬別下涵洞,走涵洞外邊的便道,順著便道一直走,看見一條緊挨著便道的小土路,沿著小土路一直往里走,看見鐵皮圍擋,鐵皮圍擋里頭就是菜園。
魏老頭往菜園門口走,卻接到天倫的電話,說方向走反了,已經從東往西穿過涵洞,再轉回去太麻煩,今天就不去菜園了,直接去古玩市場找朋友辦事,得了空再來。
魏老頭跟老婆子嘀咕,天倫又沒在省城生活過,古玩市場咋會有朋友。老婆子說管他哪兒有朋友沒朋友,只要不往這兒來就行。魏老頭瞪了老婆子一眼,說,你知道啥,我怕他真跑到古玩市場里頭搗鼓東西,那生意水太深。別說他不懂行,干了幾十年的內行也隔三差五吃虧上當,干哪一行也比干古玩靠譜。老婆子說你的兒子你不知道,除了喝酒打牌還干過哪一行。
整整一天,魏老頭心里猴抓兔撓一樣,干啥活兒都沒心思。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中午,天倫又打電話說在茶城玩兩天再找過來。天倫在古玩城只待了不到一天,又跑到茶城了,不可能搗鼓古玩。魏老頭和老婆子都放心了。魏老頭說,他也沒來過省城,咋會認識那么多人呢。老婆子說還不都是酒桌牌桌上的朋友。老婆子這么一說,魏老頭又擔心天倫在省城喝酒賭博。
第三天上午,魏老頭正在電話里給天倫說來菜園的路怎么走,李旭東又打來電話,完全不是平常說話的樣子,急急忙忙說清了大概意思:一會兒他老婆要來菜園里鬧事,你跟嫂子啥話都別說,不能跟她頂嘴,實在不行先躲出去,不管發生啥事,等他老婆走了再說。魏老頭緊張得結結巴巴跟老婆子說了大概情況。老婆子說李旭東老婆咱都見過,看著不是個歷害人呀,鬧啥呢。
李旭東老婆帶著幾個男人進了菜園。魏老頭老婆子看出來不是跟著李旭東來的那個女人。李旭東老婆跟幾個男人把青菜瓜果拔的拔薅的薅,拔著薅著還高聲罵著:這個小騷貨纏著李旭東十幾年了,以為李旭東是啥好鳥。罵完了又問魏老頭老婆子,費米麗經常來吧。魏老頭迷迷糊糊說費米麗是誰,不就是這個園子嗎?李旭東老婆說,行了,不用掖著藏著了,菜園子從今天起不再種了,你們的工作也結束了,哪兒來的哪兒去吧,現在就走!
魏老頭拉住老婆子出了菜園。老婆子說不能走遠,事兒這么急,不管咋說得叫天倫親眼看看這個費米麗菜園。
平時魏老頭老婆子沒怎么出過菜園,走到小土路路口,再走到涵洞邊的便道,從便道邊的欄桿往涵洞里看,小汽車電動自行車逃命一樣瘋跑,感覺正站在水流湍急的打著漩渦的河水邊,有點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