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燕
從手術臺上下來,四肢無力,身子輕飄飄的。被一雙大手抱起,聞到好聞的來蘇水味道。匆忙的身影,推車輪子在地板上碾壓的聲音,被子蓋在身上的聲音,細碎的一路小跑的腳步聲,風從耳邊吹過的聲音……
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匯集在了一起。
我被一種雜亂無序的聲音包裹著,漸漸地,一切都消失在了風中。
我醒來的時候,是三天后的早晨。
房間一片雪白。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灑在一片雪白的床單上。
我很餓,餓得發慌,餓得發抖,餓得想吐。我咽了一下唾沫,才發現嘴巴里干得連一點唾液都沒有。
我想端床頭柜上的水喝,但是手動不了。一動,渾身都疼。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一個場景,我的手快要抓住子默的手時,子默甩開了我。我拼命地喊,嗓子都喊啞了,子默沒有理我,子默在和身邊的人談笑風生。有好多的人,有好多的聲音。他們一會兒離我很近,一會兒又離我很遠。
一個身影漸漸地清晰了,舊了的深藍色外衣,舊了的深藍色帽子。她坐在我的側面,一縷頭發從舊了的深藍色帽子里掉了出來,垂在耳朵前,擋住了一側的臉。她的下巴和嘴角輕輕地動了動,看得出是在微笑。
我靜靜地看著她,絞盡腦汁地回想眼前的一幕。頭開始疼,裂開一樣的疼。
我是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吵醒的,很多人圍了過來,將我緊緊地包裹著。有多只手在我身上翻騰,我吃力地睜開眼睛,一群白色的移動的活體在眼前晃,晃得我頭暈目眩,晃得我想吐。
在那群白色的移動的活體消失前,我聽到了好聽的聲音,她可以吃東西了。
像得到了特赦令似的,我的餓迅速地復活了過來。是那種想把水連同水杯一起吞下去的餓。
舊了的深藍色的外衣和舊了的深藍色的帽子映入我的眼簾,離我那么近。我能看見她瞳孔里的自己,也看到了她瞳孔里的一張罩著透明呼吸器的臉。
她將我的臉洗凈,又用棉簽清洗了我的口腔和牙齒。她喂了我幾匙溫開水,我示意還想喝,她用眼神拒絕了。
她起身一路小跑出去了。我在腦海里搜索,她是誰?顯然不是母親,母親已經老了。也不是姐姐,她比姐姐瘦得多了。正想得頭疼,她又一陣風似的回來了。
我聞到了久違的味道,食物的味道。仿佛有幾年幾十年沒有吃過東西一樣,那種餓又回來了。我想沖過去,搶過她手里的碗,一口氣把它們吞下。但是我動不了,一動,就渾身疼。我哀求地看著她,討好地對著她笑。
她終于說話了,她的聲音比那個好聽的聲音還要好聽。她說,你已經五天沒吃東西了,現在只能一點一點地吃,少食多餐。不然你的胃受不了,醫生也不允許。
我想問,你是誰?但是我管不了她是誰了,我只想吃東西,我快要餓死了。
她說,只許吃兩口。我貪婪地望著她,求她給我吃三口。誰知第二口才咽下去,立即就吐了出來,弄得她一身都是。她沒有埋怨,先將我弄干凈后才去衛生間清洗她身上的臟物。吃了吐,吐了吃,這樣反復了好多次才穩下來。
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坐在我的側邊,一縷頭發垂在臉的一側。她手里捧著一本書,安靜地看著,細碎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這畫面,有幾分干凈的溫暖。
她側過臉,見我醒了,忙放下手中的書。不知所措地笑笑說,對不起,我看你的書了。
你是誰呀?
她一臉愕然地看著我,隨即笑了。她說,我是你的護工啊,你手術那天我就來了,一直在床邊陪著你呢。我叫王秀蘭,你叫我秀蘭好了。
王秀蘭一邊說話一邊將我扶起,接了水幫我洗臉、洗手、擦拭脖子。然后喂水,喂稀飯,喂藥。她的動作利索而嫻熟,看著讓人舒服。
她離我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臉上的皺紋和斑點,還能看到她露在帽子外面的頭發里夾著的幾絲白發。她的手是干凈的,指甲修剪得整齊。但因常年做的是粗活,少了纖細、白皙和柔嫩。
我在心里猜測,她一定比我大吧,好歹我得叫她一聲秀蘭姐。人家床前床后的侍候著,總不能叫人家名字吧。
正躊躇著要不要問一下她的年齡,王秀蘭卻先開口了。她說,姐,你帶的這些書我都快看完了,真好看。就是沒經得你同意,對不起啊。接著她又說,我看過你的病歷了,你比我大兩個月,我叫你姐吧。從外貌上看,我起碼比你大五歲不止呢。我是干粗活的,咋能和你比呢。她呵呵地笑著,坦然而直率。
我拿起她剛放在床邊的書,是毛姆的《面紗》。我剛看完序言和簡介,王秀蘭就接話了,她說,姐,這本書寫得真好,比《月亮與六便士》都寫得好。
我驚訝地看著她,那一雙粗糙的手,那一張被歲月過早侵蝕過的面孔,那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紋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她竟然還讀過《月亮與六便士》。
我合上書本,看著她,眼里便有了欣喜和敬佩。我說,現在還愛看書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大多數的人都把時間交給了手機,弄壞了眼睛,也搞垮了身體。
可不是嗎,這些年我都在醫院里做護工,護理過各種各樣的病人。秀蘭看看我,接著又說,知書達理的,驕橫跋扈的,但只要有一口氣,都是手機不離手的。
我一直都挺愛看書的,年輕的時候,還夢想過要當詩人和作家呢。秀蘭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分靦腆,也有幾分遺憾。我是一個被生活拖垮的人,為了生存,什么理想啊,追求啊,都統統一去不復返了。秀蘭傷感地說。
我們的談話正要進入主題時,病房里住進了一位老太太。見有人進來,秀蘭起身幫忙去了。她將老太太扶上床,幫她脫了鞋子躺在床上,給她倒了水,再將她的物品放在了病床對應的柜子里。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感覺是那么的理所應當,就好像這一切都是她應該做似的。
我在心里想,善良和熱情的人,是會有好運的。
我聞到了久違的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種青澀中帶著蜜糖的甜、帶著陽光、帶著風、帶著細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是子默帶著山花來看我時的味道。
那天陽光很好,那年山河年輕。我和子默飛奔在曠野上。他牽著我的手,走過了最美的春夏秋冬。我們一起體驗過寒冷的霜雪穿堂而過的風,我們一起擁抱過姹紫嫣紅花海如潮的春天,我們一起在秋風瑟瑟的夜晚賞過月亮,我們一起在烈日炙烤的夏天登過山。
子默來了,他還是那么年輕,他的懷里抱著我喜歡的山花。粉白相宜的杜鵑,火紅的馬纓花,毫無瑕疵的白頭翁。我把頭埋進花里,埋進他的懷抱里。我深深地將青澀中帶著蜜糖的甜、帶著陽光、帶著風、帶著細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吸進肺里。我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不敢抬頭看他。我怕一抬頭,花不見了,子默的味道不見了,子默也不見了。這樣的場景,不知出現過多少次。這樣的消失,已經將我撕扯得面目全非。
頭很疼,裂開一樣的疼。心也跟著疼,全身都疼。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秀蘭正按著我的肩膀,一邊叫著姐,一邊按響了床頭的鈴聲。我感覺像剛從水里撈出一樣,全身都濕透了。
秀蘭一邊給我擦著汗水,一邊問,你是做夢了嗎?喊都喊不醒。怎么還哭了呢,傷口很疼嗎?快讓醫生看看!
我做夢了嗎?我在心里問自己。房間里還彌漫著熟悉的味道,子默的手臂還緊緊地抱過我。
病房里不準插花,不是讓你扔了嗎,怎么又插上了?好聽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嚇了我一跳。
我側過臉,看見隔壁病床的床頭柜子上插著一束花,紅得耀眼。一個七十多歲的大爺一臉堆笑地說,這就收,這就收。他拿出一個紙盒,將花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再將盒紙放進對面的柜子里。
大爺的動作滑稽可笑,又帶著幾分頑皮的可愛。我側臉,看見老太太正寵溺地看著大爺,嘴角揚起的笑,溫暖了整個病房。
秀蘭起身去開了窗子,風輕輕地吹進來,空氣瞬間就清新了許多。我忙叫秀蘭把窗子關上,她疑惑地問我,你是冷嗎?是不是發燒了?說著她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房間里彌漫著山花的味道,那是子默帶著花來看我時的味道。我怕風一吹,味道就沒有了,子默也沒有了。
那年,我們一起去登山。見到了漫山遍野的花,我們仿佛步入了花海如潮的仙境。子默扯了好多好多的花,我們在山頂上擺出了丘比特神箭的圖案。我們站在圖案中央,許下了生生世世的誓言。之后的好多年,在花開的季節,子默都會到山上給我采花。他來的時候,便有一股青澀中帶著蜜糖的甜、帶著陽光、帶著風、帶著細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稱它為子默的味道。
自從子默的味道消失后,我對一切都失去了味覺。也從此,不喜歡任何花。
午飯時間,大爺神秘地打開柜子,從紙盒里拿出那束花放在老太太的床頭柜子上。歡喜地說,就擺一會兒,醫生來之前收起來。你看這花開得多艷,過兩天就蔫了。等出院回家我再去給你采好的。大爺邊說邊給老太太盛飯,動作利索又帶著幾分俏皮。
給我聞聞花香再吃飯,老太太撒起嬌來。大爺把碗放下,將花捧給老太太,老太太把臉埋進花里,喃喃地說,真香,真好聞。我和秀蘭看著他們,被他們的頑皮率性感動著。這個時候,我才看清,那一束插在水杯里的花,竟然是馬纓花。嬌艷欲滴,灼人眼目。
我的心很疼,疼得喘不過氣來。
子默說,我每年都給你采馬纓花,采到我們頭發白了,牙齒掉了,沒力氣上山了,采到馬纓花再也不會開了。那個時候,我們青春年少,意氣風發。以為一輩子就是看著花開,花落,再花開。如此深情的誓言,便當作了嬉笑打鬧中的玩笑話了。直到再也沒有馬纓花,再也沒有了子默,那些說過的話,字字句句,那些采過的花,枝枝朵朵,像縫衣服一樣,一針一針地將它們縫合在我的生命里。在密密麻麻的時間的針腳里,真實而隱形地活著。
老太太睡著的時候,大爺神秘地對我和秀蘭說,我這老伴,什么都不愛,就愛漫山遍野的花。我們是對山歌相的親,那年的馬纓花開得可好了,村里的小伙子都喜歡她,但是她卻喜歡上了抱著馬纓花的我。
我是從外地來光祿古鎮支教的一名窮教書匠,我老伴是古鎮附近一個村子里的姑娘,人長得俊俏,山歌也唱得非常好,她的聲音像黃鸝鳥一樣悅耳。彝族火把節是我們的傳統節日,有對山歌的習俗。每到那個時候,十里八村的姑娘小伙都會穿上彝族刺繡的服裝到古鎮上趕集,對山歌,晚上圍著篝火跳左腳舞。我不是本地人,左腳舞和山歌都不會。我就送她馬纓花,給她寫情詩。我知道我不是最佳的選手,但是我珍惜她選擇我的決心和勇氣。我也因此放棄了好多次調回老家和調到城里工作的機會。我們結婚幾十年了,除了特殊情況,我每年都會上山去采馬纓花,馬纓花不開的時候,我就給她采別的花。只要是花她都喜歡,后來我們吵架了,生氣了,鬧別扭了,我只要去山上采花回來,不一會兒我們就和好了。
我們結婚有了孩子之后,她就隨我到古鎮生活去了。我們在古鎮上開了個小店,賣一些日用品。后來打造古鎮文化,提高了人居環境,鎮上開始有了一些零散的游客。我們發現外地游客對當地的刺繡非常感興趣,我們就把日用品店改成了彝族刺繡店。她的刺繡也是一流的,慕名而來購買她的刺繡品的游客越來越多,她就把附近村子里的刺繡品都收了來統一出售。你還別說,她這樣一搞,還真搞出了名堂。在光祿古鎮,到現在都還保留著她開的那個彝族刺繡店呢。
我看見大爺一臉幸福的樣子,心想,每一個從少女到老太太的女人,都是喜歡花的吧,也都憧憬過美好的愛情。
大爺接著又說,村里人都說我是神經病,是個花癡。以前窮,日子艱苦,肚子都填不飽,他們就更看不慣我的這些行為了。但是老伴喜歡呀,我就愿意成為那個神經病。現在日子好過了,兒子給我們在城里買了房,我們也不在古鎮生活十多年了。城里的花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好看了。公園,小區,馬路兩旁都開著叫不出名的花,比漫山遍野的野花好看多了。可老伴說,再好看的花,都比不上馬纓花。搬來城里這些年,每到馬纓花開的時候,我還是會回去給她采馬纓花。
我們的光祿古鎮種著上萬畝的玫瑰花,幾千畝荷花,引來無數的游客。但我知道,她只鐘情馬纓花。那句詩怎么說來著,是什么什么的初見……大爺抓著腦袋想。我說,是“人生若只如初見”嗎?大爺拍腦袋說,對,對,對,就是這句。
大爺沉浸在他的講述里,臉上堆滿了幸福和甜蜜。他不時幫老太太整理衣服,將散落出來的頭發理在耳后。看著這對風燭殘年還依然恩愛情深的老人,我的胸口猛烈地疼,像被錘子狠狠地砸到。如果子默還在,他也會這樣,為我采一輩子的馬纓花嗎?如果子默還在,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一起對酒當歌,執杖黃昏嗎?如果子默還在,我床邊坐著的不是秀蘭,應該是子默吧?
可是,人生哪來那么多的如果……
這對年邁的老夫妻,他們來自農村,曾經過著最簡樸最辛苦的日子。他們或許不懂什么叫愛情,又或許,他們不會把這些溫情的時光冠以愛情之名。但他們身上洋溢著純真質樸的愛,他們的眼睛,在看對方的時候,是關切,是心疼,是寵溺。他們像熱戀中的情侶,像年輕的小夫妻。但他們,在風雨飄搖的人生路上,走過了幾十年。他們不談愛情,不談生死契闊,不談執子之手。
在這個麻木不仁的世界上,我們口口聲聲說著的深情已生了硬痂。我們都生活在自己的繭殼之中,偉大的激情和肉麻的煽情之間的分界線究竟在哪里,我們無法確定。但我們往往傾向于對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給真摯的深情貼上自作多情的標簽。這段話是我在《廊橋遺夢》里面看到的,此時再細細回味,忽覺寒氣襲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秀蘭想和我說什么,但是我懶得說話。我只感覺整個人都在往下沉,在黏稠窒息的沼澤中往下沉,在無邊黑暗中往下沉,在見不到底的深海中往下沉,在脆弱的氣泡中往下沉……
秀蘭望著窗外,像雕像一般。她的手里捧著《面紗》,臉上掛著淚水。這是我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場景。我側過臉,隔壁的病床上空無一人,床單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的。老太太出院了嗎?我在心里問自己。
秀蘭不知道我已醒來,她把頭埋進我床邊的被子里,抽抽嗒嗒地哭了。也許是要宣泄的情感過分的被壓抑著,她的身子在顫抖,把我的床弄得吱吱作響。我拍拍她的肩膀問,書上寫什么,這么感動嗎?我明明知道,秀蘭的情緒與書本無關。
秀蘭抬起頭,一臉的淚水。我朝著隔壁床呶呶嘴,秀蘭明白我的意思。說,他們走了,老太太下了病危通知,大爺說要在她走之前送她回老家,這是老太太最后的心愿。你一直在昏迷中,他們來不及和你告別。大爺說,他早就知道病情了,他不忍心告訴他老伴,每天都在裝。但是他感覺老太太也是知道病情的,她也在裝。他們各自裝著心思,用最開心快樂的樣子,陪伴彼此為時不多的日子。大爺還說,你一定和馬纓花有著不解之緣,有著某種特殊的感情。他說你看馬纓花的時候,那眼神,像極了他第一次見他老伴時的眼神。他讓我轉告你,對待生活要積極、樂觀。他還說,祝你好運。
其實我早該發現,有好多次,我在深夜里醒來,聽到陪護床上大爺輾轉難眠的嘆息聲。我也曾在寂靜的午后,看到老太太在偷偷地抹淚。但我看到更多的,是他們展現在對方眼里的知足和歡喜。那是一種心心相印,心照不宣,毫無遺憾的滿足。
世間最美的愛情,大概就是它已經滲透到了你的生活里。就像你覺察不到血液在流淌,但你一定知道,它在全身流淌。他們從對山歌相親,到一輩子的馬纓花陪伴,再到暮年晚景,都逃不掉總有一個人要先離開的事實。這種離開,多少還算是圓滿吧。秀蘭感慨地說。
是啊,總有一個人要先離開。悲傷襲來,像無邊的海水吞噬一樣。
秀蘭是個優秀的護工,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她總是能想到你想不到的,你才剛想喝水,她早已把你的水準備到剛剛好的溫度。你才有想上廁所的想法,她就已經把你的拖鞋都準備好了。什么時候吃藥,什么時候吃水果,什么時候換內衣,就像上了鬧鐘一樣,在恰當的時點,她都會提醒并幫助你完成。你睡覺的時候,她靜靜地守在床邊,看著書本,也看著吊瓶。我在心里想,那里會有這么好的護工啊,比家里人都細致、周到、體貼。
她陪我說話的時候,便會幫我按摩。我不讓,她說閑著也是閑著,按摩一下你會舒服些,時間躺久了渾身都疼。我問她做護工多久了,怎么做得這么好。她說快十年了,侍候過形形色色的人,熬成婆了。
我問她當時咋想著當護工呢。我沒有歧視護工的意思,只是覺得像秀蘭這樣有思想有文化的人,應該去做更好的工作。秀蘭抬起頭望著我說,生活所迫,無可奈何啊。不然我還真想去當白領,坐在辦公室里,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凈凈,噴香水,涂口紅,穿高跟鞋。可是,命運和我開了個很大的玩笑,將所有美好的東西從我身邊奪走了。大概過了三分鐘,她又說,那場可怕的車禍,將我的夢想徹底粉碎了,也將我的幸福,畫上了句號。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秀蘭,自己無心一問,竟勾起了她痛苦的記憶。我拉過她正在給我按摩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仿佛要給予她力量,要平息她內心的傷痛。
對不起,讓你想起傷心事了。我抱歉地說。
秀蘭朝我笑笑,說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傷心早過了,也習慣了。我的老公還活著,比起那些當場就死去的人來說,我已經很滿足了。他雖然失去了一條腿,但是人還在,我們的家也還在,就已經很幸運了。
秀蘭說,她老公在車禍中失去了一條腿,她在醫院照顧他一年多。結果工作弄丟了,但生活還要繼續。在醫院照顧她老公的時候,經常幫其他病床的病人,有時還去幫其他病房的病人,她說閑不住。有一次幫了一個老人,老人的兒女從外地趕回來,對她是感恩戴德,又是紅包又是禮物地感謝她。后來她老公出院了,兩個人都沒有了工作,孩子還小,生活陷入了困境。秀蘭說她出去找過工作,但她老公生活又不能自理,這世上,哪有兩頭都顧的好事。正犯愁時,醫院一個護士給她打了電話,說有個病人家屬想請個人幫忙照顧病人,他們工作脫不開身。護士告訴她,一天給一百元費用。關鍵是,時間靈活。
秀蘭朝我笑笑,接著說,那可是一百元啊。那時的一百元,比公職人員的工資都還高呢。我一激動,就入了這一行。說實在的,我當時也是頂著壓力去做的,畢竟是侍候人的活,多少覺得有些不體面。但是我們需要這樣的工作,時間有保障。家里有急事跟雇主說一聲,大多數還是比較有人情味的。就沖這一點,我也是別無選擇啊。做護工侍候病人,說出去不好聽,但是我憑勞力和愛心照顧病人,幫病人家屬解決困難,再看著病人一天天地好起來,時間久了,我竟然愛上了這份工作。
人為五斗米折腰,說的大概就是我這樣的人吧。秀蘭調侃著說。
我說,這不挺好嗎,你做得這么好,都稱得上是金牌護工了,現在還金牌月嫂呢。
秀蘭說她想回家一趟。我說去吧,我這里沒事。見她想走,又猶豫不決。我想她一定是覺得在工作時間離開不好吧,忙對她說,去吧,我又不是離不開人,再說要是真有事,我可以按鈴讓護士來幫我。她歉疚地笑笑,走了。
我打算在秀蘭回家的這段時間,趕快看《面紗》這本書。秀蘭說它比《月亮與六便士》好看,她對著窗外出神且神情黯然地流淚時,手里拿著的是這本書。我一直認為《月亮與六便士》是理想主義小說,絕大多數的人都認為,要追求理想,就必須放棄現實。但小說中的主人公用他復雜的人生經歷,折射出人性的立體部分,最終實現了現實與理想的完美結合。秀蘭又何曾不是這樣呢,她在護工這條路上堅持了十年,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地過著“六便士”的生活。她喜歡看書,熱愛學習,充滿慈悲并熱情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這便是她心中追求的“月亮”。這樣一部作品,曾經給過多少人啟示,也讓那些走進中年危機的人得到過救贖。
我看完了《面紗》這本書,秀蘭還沒有回來。我無法將毛姆的兩部作品進行對比,也領悟不了秀蘭凝窗而泣的思想。書中的很多情節,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我想起了雪萊的詩,“別掀起被那些活著的人們稱為生活的華麗面紗”。一句詩,就幾乎交代了整本書的故事內容。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又何曾不是籠罩在一層面紗下,讓人能窺見一斑,卻又捉摸不透。
我想對秀蘭說,《面紗》是一部女性精神覺醒之作,是一場自我壓迫的博弈,是深陷感情沼澤的警示燈。如果我們能從一部作品中,發現并重見被自己摒棄的思想,那么我們所謂的熱愛,才真正地有意義。可是,秀蘭一夜未歸。
次日中午,秀蘭端著個紙盒進來了。她神情黯然,一進病房就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她問我有沒有按時吃飯,打針的時候有沒有睡覺,昨晚和今早的藥有沒有按醫生交代的服用,要不要現在換衣服。一副關心則亂的樣子。
我說這么大的太陽,你可以晚點來,何必趕在這個時候。她又連說了幾個對不起,才去打開紙盒,從里面拿出一束花,還有一個飲料瓶剪成的花瓶。
竟然是一束馬纓花。
秀蘭說,還記得嗎,13床陪護的那個大爺,他從老家請人帶來的。他請門衛的保安轉交給你,保安知道你是我的病人,就交給我了。這個大爺真有心,連插花的瓶子都給我們準備好了。
瓶子是用雪碧飲料瓶剪成了,瓶口剪成了蓮花的形狀。秀蘭在里面放上水,將馬纓花插上,病房便立即有了異樣的色彩,也變得生機勃勃起來。秀蘭把花瓶遞給我說,你看,瓶子上還寫著字呢。我看見瓶子上有一些粗細不一的筆畫,仔細辨認,是“祝你好運”。
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情感,淚水奪眶而出。我把臉埋進花里,深深的,深深地嗅著馬纓花的味道。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聞到這個味道了,我以為,我拒絕世間所有開放的花朵,就能喚醒沉睡的子默。我在一場噩夢里,反反復復與無盡的妄念糾纏。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走不出心的魔障。
13床還好嗎?我問秀蘭。我不想稱呼她為奶奶,或者老太太。我只愿她永遠都是她老伴心中那個唱著山歌的女孩,是那個讓老伴寵愛了一輩子的幸福女人。秀蘭說,好著呢,大爺說他們回到老家后,左鄰右舍的人都來陪著他們,每天說說笑笑開心得不得了。老太太回去后狀態可好了,大爺每天都去山上采花。這人啊,心情好,感覺什么病都沒有了。
祝他們好運。幾乎是同時,我和秀蘭脫口而出。
秀蘭幫我換衣服的時候,我看見她的手臂和脖子上有淤青。她抬起手臂的時候,嘴角痛苦地咧了一下。
我抓住她的手,掀起手袖問她,這是怎么弄的。她抽回手,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兩行淚卻已經流了下來。
秀蘭說,我已經習慣了。她的這句話,嚇了我一跳。習慣,習慣了什么?我吃驚地追問。
秀蘭邊哭邊說,她老公車禍截肢后,就沒有了工作,每個月只領取最低生活保障金。開始那兩年他還覺得拖累了秀蘭,在家里盡量不給秀蘭添麻煩,甚至還提過要和秀蘭離婚的事。秀蘭說他們是自由戀愛結的婚,有感情基礎,而且孩子都有了,她打心眼里也不愿意離。是個人都在勸她老公要自食其力,要自強不息。于是他們開了個小賣部,賣一些日用品。她每天都把貨品擺放在她老公方便拿取的地方,左鄰右舍對他們也很關照。可是日子久了,人的心性就不一樣了。自食其力,自強不息。說得多輕巧,那只是健全人荒謬、傲慢、自以為是的說法。沒過幾年,她老公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動不動就發火,摔東西。后來就開始打她,打孩子。
我聽著生氣,說你一個好腳好手的人,他打你你不會跑開嗎?秀蘭無可救藥地說,他也是沒辦法,他心里難受。有時還要聽旁人的一些冷言冷語,他打過后也很后悔,每次都巴不得把自己的手砍掉。他還為此自殺過兩次,我跪著求他,求他好好地活著,我和孩子都離不開他,我們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后來他不自殺了,我每換一個病人,他都要追根問底。聽不得病人和家屬對我好,更聽不得他們對我不好。就這樣,磕磕絆絆地到了現在這個樣子。
沒有邊界的心軟,只會讓對方得寸進尺。毫無原則的仁慈,只會讓對方為所欲為。話到嘴邊,幸好我沒有說出來。
哀莫大于心死。但是我卻從秀蘭的眼神中,看到了心甘情愿。她選擇了隱忍,用愚昧無知的愛與軟弱去承擔生活賦予她的傷痛。
秀蘭轉過臉,一本正經地問我,你信命嗎?
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自己無數遍。但我終究不知道,命是什么。
我指指床頭放著的書說,我看完了。
秀蘭欣喜地問,你喜歡嗎?
喜歡什么?你是指這書,還是什么?
書的內容啊。是不是比《月亮與六便士》好看?秀蘭一臉期待地看著我說。我說,兩本書的精髓不一樣,咋能比較呢。但我從內心,對秀蘭生出深深的敬意。她做著最底層的工作,辛苦且不被人尊重,但她卻有一顆追求美好的心靈。正如毛姆說的,滿地都是六便士,也要抬頭看看月亮。她對待生活的態度,不得不令我敬佩。
我問秀蘭,你一直都愛看書嗎?秀蘭靦腆的笑笑說,這些年看得少了,工作忙,有時也是心累,看不進去。那幾天你身體不好,沒經得你同意就把你帶來的書都看完了。我真后悔,這些年沒有好好堅持看書,人也變得心浮氣躁的,思想局限了,格局低了,也越來越庸俗了,還把生活過得一地雞毛。年輕的時候,我們是多么的崇拜文學,他給我寫詩,我給他寫詩,我們的詩和文章都發表過。后來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哪里還有那樣的心思?什么夢想啊,追求啊,都統統離我們遠去了。
那個時候,我們是多么的相愛啊,眼里只有彼此。秀蘭的講述是動人的,也是令人心痛的。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從幸福的天堂跌了下來,在艱苦的道路上負重而行。歲月對她的苛待,并沒有將她侵蝕得面目全非。她把每一個她侍候過的病人,都當成她的親人,朋友。她是善良的,她善良的內心奔涌著火山一樣的熱情。
我們當時也是這樣的,他也曾跟我說過類似的話。秀蘭一臉憧憬地從我手里拿過書本,打開中間的一頁,念了起來:“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她將書本合攏抱在胸前,沉浸在美好的回憶里。這是書中沃爾特對凱蒂的表白,也是書中最濃墨重彩的章節。我驚訝地問,你知道這段話在哪一頁?
秀蘭沒有說話,沉浸在美好的回憶里。
秀蘭像13床的大爺一樣,醫生查過房后,她就把馬纓花從柜子里拿出來放在床頭的柜子上。我們靜靜地待著,誰也不說話。有好幾次,我看見秀蘭的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什么,連那個大爺都能看出來,秀蘭會看不出來嗎?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說,子默的離開,已經將我的筋筋骨骨都揉碎了,每動一下都萬箭穿心地痛。
秀蘭說,她老公打她的時候,她從來都不還手。身上的新傷蓋著舊傷,臉上的手指印觸目驚心。她對著鏡子傷心欲絕地哭,哭過之后,撫摸著身上的傷痛,她便慶幸,他還活著,還能讓她感覺到存在的意義。她說,那次車禍死去的人,他們的家人連讓他們打的機會都沒有。同她老公坐一輛車的老王當場就死了,他的老婆痛不欲生,為此還自殺過。她每次見到秀蘭,都像得了魔障似的,掀她的袖子,撫摸她的臉,說我也想讓老王打我,我只要他活著。
我的心很痛,世間癡情的女子,為愛活得那么卑微。就像張愛玲說的,跌到了塵埃里去。
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子默的離開,帶走了我的一切。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多少年過去了,我都走不出去。讀到深情的文章,我會心痛,聽到入心的歌曲,我會流淚,看到恩愛的眷侶,我會更加想念子默。
我不敢嘲笑秀蘭的愚昧,她寧愿挨打,也還要慶幸地為挨打找理由。其實很多很多時候,我也曾如此愚昧地想過,只要子默還在,還能讓我感受他的存在,能讓我再見到他,不管多么愚蠢和愚昧,我也是愿意的。
可是,我的人生,再也沒有了子默。
姐,花都蔫了。秀蘭沒話找話地和我說。我假裝睡著了沒有理她,我知道她想說什么。那天她把花拿進病房時就帶著一臉的疑問,只是她自己的境遇都還糟糕透頂,又或許是她懂得恰當的沉默也是一種尊重。
最近幾天,我情緒低落。也許是受秀蘭的影響,又或許,是被13床感動。在這個快餐式的時代,已經沒有多少人再愿意相信愛情。我們的生活被手機和虛妄的碎片化消耗了,絕大多數的人把更多時間,打發在那些無聊且無用的段子上,去刷那些滑稽可笑又傷眼球的視頻。偶爾翻翻書本,也懶得去認真地思考。
13床的老太太,依然保持著一顆少女心,被她的丈夫寵愛了一輩子。他們大概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愛你三個字,僅憑著她的喜歡,大爺就甘愿用一生的執著,為她采一輩子的馬纓花,并毅然決然地放棄調回父母身邊和調到城里工作的機會,這是多么真摯而偉大的愛啊。秀蘭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她對情感的解讀多少有些愚昧,但她思想的高度,卻超越了生活的本身。她記得沃爾特對凱蒂的表白在一本厚厚的書中的某一頁,她在護工這個艱苦而卑微的行業里,仍然自信地表現著自己。她是透明的暖色,她將生活中那些低沉的冷色照亮。她融進這個群體里,便成為這個群體的精英。她的熱情、善良和坦誠,透明地擺在眾人面前。
醫生告訴我,下周可以出院了。我沒有表現出驚喜,有什么可驚喜的。我出院了,必然會有另一個人要入院。就像《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里說的,“你加薪的那天,說明世界上有另一個人,剛好掉了錢包。在你絕癥忽然痊愈時,說明世界上有另一個人,可能剛剛高速失事死于非命。”這些文字,只不過是作者的自我解讀和救贖。而在這個時候,我用它們來詮釋我不喜不悲的內心,未免有些牽強。
子默是誰?秀蘭終于還是沒有忍住,在給我收拾物品準備出院前問我。
已經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跟誰提起過子默。認識子默的人,也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他。仿佛我們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子默這個人。這個世界,也從來沒有為我們留下過痕跡。不提就真的不存在嗎?我和我身邊的人,都被這個假象欺騙了。
忘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對忘記的執念。
秀蘭說,我聽見你在夢里叫過這個名字。她一臉期待地望著我,以為我會告訴她些什么。
我什么都沒有說,秀蘭也默契地沒有再追問。令我吃驚的是,她竟然轉身一把抱住了我說,姐,我比你幸運,我愛的人還在,不管以什么樣的方式,能讓我感受到他的存在。再苦再累,都還有盼頭。姐,你要好好的,永遠都要好好的。
我以為我的眼淚在子默離開的時候就流干了。在絕望得暗無天日的時候我沒有哭過,在麻醉過后傷口火燒火燎的時候我沒有哭過,在獨自一人死磕的時候我沒有哭過。而此時,淚水如泉水般涌來,弄濕了秀蘭的手臂。
子默說,你要好好活著,把我的部分一起活下去。背負著沉重的囑托,一個人踽踽獨行。
最近,抖音,視頻號,彩視等各大媒體都在輪番播放東方玫瑰谷的玫瑰花。舞蹈家楊麗萍為東方玫瑰谷代言,成為東方玫瑰谷的形象大使。玫瑰茶、玫瑰餅、玫瑰汁、玫瑰盛宴成了東方玫瑰谷的另一種誘惑。東方玫瑰谷的游客每天都絡繹不絕,賞花、摘花、拍照、品嘗美食。
五一長假,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踏上了東方玫瑰谷之旅。我不敢往深里去想,13床那對恩愛的老人,他們從醫院搬回的老家,就是時下最火熱的網紅打卡地東方玫瑰谷,他們生活在東方玫瑰谷旁的一個村莊。此時,他們的面容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老太太當時下了病危通知,盡管秀蘭曾經說過,老太太回到老家后氣色很好,病情也沒有加重。但時過境遷,畢竟又過了一年多。
我是在一個周四的正午到達光祿古鎮的。小鎮的街道行人如織,一派繁華的景象。到處都是穿著彝族刺繡服裝的人,這讓街道充滿了色彩。當地人告訴我們,今天是個趕集日。古鎮的青石板、雕花的窗子和青磚灰瓦,很有古代的畫面感。在回形街,我見到了三步兩道臺的馬駟良和趙子驤遺址,游了軍民總管府的故地,在高雪君祠面前感受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撫摸著高奣映的銅像,寺廟僧人對我說,他會讓你百病全消。我在菩提女七公主的雕像前久久不愿離去,她的故事感動了無數的后人。
經過多番打聽,我終于來到了13床老太太家的門前。這是一個離古鎮有七八里的小山村,說是小山村,卻道路寬敞,水泥路四通八達。路的兩邊栽著樹,也種著花。此時正值春末,也正是花紅柳綠的時節,到處洋溢著歡天喜地的新氣象。
給我開門的,是大爺。他見到我時,有些驚訝,隨即便高興地說,是你啊,14床的姑娘。我和老伴剛才都還說到你呢,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回頭對著里屋喊,老太婆,你看誰來看你來了,你做夢都想不到吧。大爺接過我手里的禮品,一路小跑著去給我引開拴在院子里的狗。我的雙眼猛地一熱,費了好大勁才把即將滾出來的淚珠子憋回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太太竟然坐在窗子下看著書。見我進來,她忙取下老花鏡,銀白的頭發下,盛開著一朵菊花。老太太手里捧著的是一本詩集,叫《風的形狀》。大爺忙將書收起來,不好意思地說,我胡亂寫的,見不得世面,就她一天拿著瞎捉摸,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懂。
大爺不在的時候,老太太悄悄告訴我,那些詩是老伴寫給她的情詩,從年輕的時候寫到他退休。是她讓兒子整理的,就印了十本。這些年搬這搬那的,家里也只剩下兩本了。我們真的無法想象,那個時代能識字的人本來就寥寥無幾,更何況老太太是一個農村婦女。她一定是在和大爺生活的這幾十年里,以愛的名義,努力成為大爺心中永遠喜歡的樣子。
我自認我是一個對感情極度克制的人,不善于將悲喜表現出來。但此時此刻,那些心灰意冷的克制卻在瞬間沛然豐滿起來。老太太的腿腳不靈便,大爺便將零食、水果和水放在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他們生活中不經意的小細節,讓我感動。大爺把我帶到村子里,介紹新修的水塔解決了他們村的飲水問題,告訴我道路兩旁各種花卉的花名與花期。帶我參觀了他們的老年活動中心,在他們的文化室,我看到了很多有收藏價值的圖書。大爺說,他退休后,就負責管理這個文化室,把縣里捐贈的書籍整理歸類,造冊。有時他到縣城,見地攤上有好書,他就自己掏錢買回來放在這個圖書室里。他指著一組書籍說,這些好書,遺失了多可惜啊。
從村尾返回的路上,大爺說,現在政策這么好,國家提高了人居環境,露天廁所和垃圾池取消了,蒼蠅蚊子也沒以前多了,我們農村的生活比城里舒服多了。那年老伴生病,以為挺不過去了。她的心愿是在走之前回老家來,她是一個念舊的人。大概是因為回到了生她養她的地方,到處青山綠水,空氣環境好。左鄰右舍又都知根知底,吃的蔬菜瓜果也是原生態的,就連自來水也是山箐龍眼里淌出來的。那些日子,她的老姐妹們每天都來陪著她,笑聲不斷。也許是什么都想開了,也都放下了。她的病漸漸有了好轉,后來藥也不吃了,慢慢地就痊愈了。末了大爺又說,這么好的日子,不多活幾年可惜了。
我走的時候,老太太把她年輕時珍藏的彝族刺繡服裝送給了我,她說,留個念想吧。我告訴她我在古鎮上看見她當年開的彝族刺繡店了,我去那里買一套就行了。老太太拉著我的手說,帶上吧,這是我們的心意。我們時常提起你,你大爺說,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孩子。
大爺從里屋出來,拿著一本新的詩集《風的形狀》說,這個送給你,不要笑話我啊。這不叫什么詩,我寫著逗老伴開心的。
我接過他們贈予我的彝族刺繡服裝和詩集《風的形狀》,像得到了瑰寶一樣。我對他們深深地鞠躬,表達我崇尚的敬意。人間至愛是真情,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像被久別的親人撫慰過一樣。
兩個老人把我送到大門外,老太太扶著門框向我擺手。她說,丫頭,你要好好的,我們掛念著你。大爺說,姑娘,記得常來啊,祝你好運。
返程的途中,我一直循環播放歌曲《五十年以后》,我覺得這首歌就是為他們而創作的。“我希望五十年以后,你還能在我左右,和你坐在搖椅里,感受那夕陽的溫柔,聽微風輕輕地吹,聽河水慢慢地流……我希望五十年以后,你還能在我左右,那時都已白了頭,還想聽你叫我丫頭……”歌曲里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他們人生的寫照。我在他們的世界里,溫暖而感動著。
疫情越來越嚴重,好多小區都封了。成天出不了門,我開始清理房間,書柜。把新書放在顯眼的地方,把舊書封存,或者處理掉。我想起了秀蘭,想把準備處理的書送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有打通。隔些天再打,還是沒通。我打電話到醫院里尋找秀蘭,問秀蘭的情況。他們說不認識秀蘭,也沒聽說過這個人。我還想詳細的描述秀蘭的模樣,對方說可能是到別的醫院去了吧,電話被匆匆地掛斷。
慢慢地,我開始淡忘過去,也淡忘了秀蘭。有時想起,都猶如夢里。直到我去看望剛生完孩子的侄女,見到了侄女家請的那個月嫂,我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姐在我耳邊嘮叨,一個月一萬塊呢,這個行業可吃香了,我們請的這個月嫂都是提前半年預定的呢。要是我再年輕點,我也當月嫂去。姐一副惋惜年華不再的樣子,讓我看著想笑。
月嫂?王秀蘭的模樣瞬間就清晰了。我想起了她說的話,那是一百元啊,比公職人員的工資都高呢。她臉上的欣喜無遮無攔的。她會不會已經轉行去做月嫂了呢,我們曾經討論過月嫂這個話題。秀蘭那種渴望接受新事物的眼神,曾經令我感動過。不論是護工還是月嫂,秀蘭無疑都是優秀的。不知道她現在會不會已經做到了金牌護工或者金牌月嫂這個稱號。
王秀蘭,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