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不知所終的人們重逢 創作談

安寧

他們都是少年時代，在我的生命中出現，又不知所終的人。我想起他們，時常覺得哀傷，仿佛身體的某一個地方，缺失了什么。我于是提筆記下他們的故事，讓這些一去永不復返的人們，在文字中重獲生命的尊嚴。

寫下這些文字之前，我懷著最后的希望，在網上逐一鍵入他們的名字，試圖搜索他們的資料。在汪洋般的信息中，我看到那些有著相同名字的人，他們是被拘捕的盜賊，是失去信用的被執行者，是受到表彰的英雄，是公司的威風老總，是網絡小說的主人公，是法庭上的被審判者。這所有的人生，都與他們無關。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國度，有著共同的姓名，卻對彼此一無所知。

但我卻將這些人，逐一幻想成他們。他們的前半生，曾與我生活在同一個小小的村莊。我們在大道上無數次地相遇，打著招呼，說著言不由衷的廢話。我們也爬上各自的墻頭，窺視彼此的秘密。我們還在飯桌上，以刻薄的話貶損過對方。甚至成為狀元的人，私奔的女人，和我的發小，他們也彼此有過交集。就在秋天的風里，飽滿的玉米和沉甸甸的紅薯，將我們匯聚在一起。那時，我們以為人生會永遠這樣繼續下去，我們誰都不會離開貧窮的村莊，我們彼此并不相愛，卻必將老死在這里，并被腳下的泥土深深地埋葬。

我們最終全部遠離了村莊，從泥土里奮力地拔出根基，義無反顧地拋棄了彼此，仿佛我們從未相識。二十多年倏忽而逝，我從一個惶恐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從容不懼的寫作者。不知所終的發小和狀元，也已邁入人生的中年。私奔的女人，早已成為白發蒼蒼的老者。時間以嚴苛的法則，將我們變成永恒的過客，此去一別，永不相見。

我因這樣的離別，生出哀愁，于是提筆記下他們，就像我與他們再次重逢。我記下他們人生中細小的光芒，也記下他們歷經的羞恥。我們都是一粒卑微的塵埃，某一天從大地上消失，再不會被人記起。而我，不過希望這樣的記錄，能讓一粒終將墜入黑暗的塵埃，獲得一絲的光亮。那一刻，陽光照亮了萬物，也讓一粒塵埃閃爍光芒。所有曾遭屈辱的生命，都被一一擦亮，綻放人性之光。

他們很多次出現在我的夢里，仿佛我們是親密的知己。夢里，我再次看到他們鼻翼的一粒雀斑，脖頸處的一道疤痕，在大道上緩緩踱步的姿勢，大風刮過時微微瞇起的雙眼，被人戳點時梗起脖子回罵的兇猛。當我醒來，命運重新讓我們成為流離失所的親人。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與他們重逢，生命的舟楫從村莊開始，便將我們載向不同的地方。除了文字，我無法再嗅到他們勃勃的生機。

當我將他們一一記下，烈烈大風便再也不能將他們從記憶中吹走。不知所終的人們，又重新聚攏在熱烈的村莊里。

就在那里，迷失的狀元重返家園，私奔的女人回歸庭院，嫁人的發小重現少女的嬌羞。就在那里，我們深情相愛，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