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 物（組詩）

敬丹櫻

你的鞋帶開了

一句話的事，我想了兩站

地鐵開往市中心

上車的乘客越來越多，擁堵在她周圍

白帆布鞋，灰牛仔褲

先后淡出我的視線

只留下寶藍色的毛衫

拉著吊環的手

全神貫注盯著手機的眼睛

再想兩站

我就該下車了

她不會對我說謝謝

她大概率不會因此有所損害

假設我一門心思玩手機，就不會注意到

她散開的鞋帶

像七彎八拐的猶豫，也不必糾結

要不要在地鐵

抵達下個站點前

為一個善念的艱難實施

扯扯她的袖子

賞花的隊伍里沒有我

開花的植物照常開著

多少令人欣慰。賞花的隊伍里沒有我

我們無數次談起春天和花

卻羞于談起

這個春天和花。那么多人不能走到一棵開花的樹下

賞花的隊伍里沒有我

禮物

滿地耀眼的紅

是鳳凰木送給世界

最后的禮物

花瓣數不勝數，在小說家出門的下午

或晚上，在他的朋友圈

獲得新生

每幀運鏡都那么柔軟

后來這些鳳凰花

會不會出現在他筆下

我們不得而知

但觸覺敏銳的人往往更容易

留意到這些美好的，正在消逝的生命

比如鳳凰木下的他

屏幕前的我

我希望早起的清潔工

也是，希望他們認為自己收到了

最好的禮物

一段洞經

湖邊的紅蓼叢聽過

單車飛馳的天府綠道聽過

洗衣服時聽

收拾屋子時聽

加班時聽

看閑書也聽

音樂是同一段，吹吹打打

聽多了，開始在腦海里立體聲環繞

每次聽，感覺都有細微的不同

未加雕琢的原始和神秘

使它充滿神圣感

談不上多熱愛

這是幾個月前他分享的童年記憶

想起來就聽聽。這不是一段洞經該有的使命

不在譜寫洞經和唱洞經的人

想象范疇

有什么關系呢。世間種種關聯

也不可能無緣無故

一日

上好發條

人們日出而作。八點出發

樓下垃圾車已裝得滿滿當當

麻辣誘惑中餐館的大嬸

坐在拐角的榕樹下，埋頭削著洋芋

菜鳥驛站老板的一天

從吸管插進盒裝牛奶開始

穿過鏈家東倒西歪的廣播操隊伍

來龍地鐵站A口

煎餅攤攤主忙得不亦樂乎

每一天

都是同一天。車廂一片死寂

人們精神抖擻盯著手機屏

可以預見，下班后這些曬蔫的植物

每片葉子都耷拉著

但安穩是種癮

明天我還會八點出發

牢牢焊在固定軌跡上的人們

我還會遇上一遍

聊寄一枝

措辭刻意舊式些，雅致些

而鐘表自顧自嘀嗒

指針再也不能撥回那個年代

信件在路上要三四天，有儀式感的回信

要靜下心來醞釀

一個來回

十天半個月就過去了

有所記掛，普通的一天

會添些滋味

那時郵局總是水泄不通

郵遞員和收發室大爺

總能收獲最多謝意。信封是個盲盒

拆開前永遠猜不出額外的驚喜

曾抽出一枝鵝黃

說是從院子里折下順手塞進了信封

之前我沒見過蠟梅

展開信紙，花氣襲人

“聊寄一枝”

這個說法

也是第一次讀到

蜜罐里時間

作為名詞，女人被折疊

擠壓，形象扁平，在主題為宿命的書里

貫穿始終。具體到她

具體到她的一天：

七點五十。

十一點三十。十七點四十。

二十二點三十。

一天中會有四次

她從書頁走出

等著被一只按時打開的蜜罐

賦予意義。從金黃，黏稠，剔透里提取

足夠多的甜

像一個情緒飽滿的形容詞

重返書頁的每個她，都不是前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