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宇
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視閾下,世界文學日益發展為多元文學共同繁榮的命運共同體,世界文學中曾出現的有關疾病的敘述重新進入了讀者的視野,如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面紗》以及巴金的小說《寒夜》都有對民國時期西南地區霍亂、肺結核等疾病的敘述。對這兩部作品進行深入的比較研究,以探尋其“同”和“異”,即東西方兩位作家是如何對相同類型的敘事進行處理的,如何探尋個體與共同體的結合方式,以及我們怎樣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視閾下解決人類共同面臨的生存和發展問題。
毛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于1919年冬啟程前往中國,他游歷了北京、上海、奉天、成都和香港等地。在這個幾年前推翻了帝制的東方國家,一邊是軍閥割據下混亂、落后的市井生活,另一邊是壯觀的城墻、神秘的廟宇以及閑適優美的鄉村景致。中國之行讓毛姆收獲了一部游記《在中國屏風上》,一出戲劇《蘇伊士之東》以及一部精致的小說《面紗》。
在《面紗》中小說的主人公沃爾特將與他人通奸的妻子帶到了霍亂肆虐的貴州湄潭府,沃爾特在當地的醫院醫治病人。小說中出現的瘟疫橫行的地方是貴州的湄譚府,根據周振鶴 、傅林祥 、鄭寶恒的《中國行政區劃通史:中華民國卷》,1914年湄譚府隸屬于黔中道[1]。然而根據1919年北洋政府公報中所列出的出現霍亂的地方為廊坊、沙河、天津、營口、沈陽、福州、廈門、上海、無錫、蘇州、安慶、哈爾濱、齊齊哈爾、鄭州、開封等地[2],并沒有提及貴州的任何地方。另據《民國時期貴州傳染病初探》一文中的研究指出,1919年貴州并未出現霍亂的大規模流行[3]。這點也可以在民國兩大報刊《申報》和《大公報》的新聞中得到印證。
基于上述對社會共同體的重構,毛姆為什么會選擇位于中國西南地區的貴州作為文本的背景,將此問題擱置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觀視閾下,首先需要了解歷史上霍亂的七次世界性大流行,根據流行病學霍亂全球流行史1899—1923年為第六次霍亂全球大流行。在 Sovereignty and Imperial Hygiene:Japan and the 1919 Cholera in East Asia 一文中提到1919年霍亂的爆發橫掃了中國、日本、泰國、印度、阿富汗、俄國和瑞士;其次在霍亂全球大流行的背景下,當時的中國也不可幸免遭受了沖擊,東亞疫病最開始是由菲律賓傳播到中國的兩個港口汕頭和福州,并肆掠了日本、中國、朝鮮半島、上海、香港和滿洲里。[4]
在西方中心主義的支配下,“流行病學的東方主義”(Epidemiological Orientalism )由18世紀的啟蒙運動思想家提出,其意旨在于制造歐洲的瘟疫都是來自東方的文化背景。霍亂由此成為維系東方主義的方式之一,其核心概念是北非、中東和亞洲的社會一直處于異質的、落后的、迷信的以及專制的狀態。在19世紀歐洲人的觀念中,“流行病學的東方主義”有著雙重目的,一方面它有助于凸顯歐洲與世界其他地區的不同,將歐洲塑造為一個沒有瘟疫的文明社會;另一方面它有利于歐洲將公共衛生政策合法化,并有益于采用科學技術來控制傳染性疾病的傳播。因此,在19世紀末的歐洲,社會的醫療衛生狀況是衡量社會文明的標志,社會的風俗習慣與疾病控制緊密相連,公共健康和衛生作為公共資源而被推崇[5]。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彰顯著“西方的文明”與“東方的病態”之間的差異,因此在西方的話語體系中,東方被描述為瘟疫滋生的溫床,而且政府無力控制其蔓延,在霍亂還未傳播至歐洲之時,霍亂與骯臟環境的關系便取代了霍亂與貧困之間的關系,骯臟的環境代表著貧困,其不僅預示著霍亂所帶來的痛苦,更是引起霍亂的原因[6]。因此,在早期的旅行文學中常見的東方體裁包括:狹窄、彎曲的街道,被掩埋的瘟疫感染者,民眾對瘟疫的無知,不注意個人衛生等。在《面紗》中出現了 “中國城鎮骯臟不堪”“街道垃圾堆積如山”“從垃圾堆里散發出難聞的惡臭”等描述。由此毛姆將故事背景設置在貴州湄譚府是在西方中心主義的支配下用以滿足西方對東方形象的集體想象,同時將其筆下的東方形象與西方相對照,使毛姆得以冷靜而嚴厲地觀察散居在中國各地的英國人士和團體,這些大英帝國全盛時期的臣民,遠離本土,遠離英國社會的道德禁忌,他們各種隱藏的私欲和邪念也表現得更加放縱、露骨。
巴金的小說《寒夜》完成于1946年冬天的重慶,小說中的情節發生在1944年至1945年這一年的時間中,在《寒夜》中主人公文宣的同事鐘老因患霍亂而死去,對于文宣來說,霍亂并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他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見到“麻腳瘟”的威力了,這里所說的“麻腳瘟”是四川地區人民對霍亂的俗稱。民國時期重慶霍亂的流行可追溯至抗日戰爭時期大批難民的涌入,相較于和平時期,戰爭時期的難民所包含的范圍無疑更廣,再加上難民是瘟疫的易感人群,因此1939 年 4 月底伴隨著侵華日軍陸空的聯合襲擊,霍亂開始在重慶蔓延。
重慶自1939年霍亂后,截止 1944年再未出現過較大的霍亂疫情。1945 年四川省霍亂爆發后,重慶首當其沖,重慶的霍亂傳染始于1945年6月3日,這可從《申報》1945年7月15日的兩篇報道:“成都虎疫猖獗”以及“渝蓉虎疫蔓延”中得到印證。[7]
巴金親歷了1945年重慶霍亂疫情的爆發,除了在社會共同體的重構中得到證實以外,在1946年《第四病室》的小引中巴金回復陸懷民的信中寫道:
收到你的“日記”的時候(它在路上走了四個月),我一個朋友剛剛害霍亂死去,這里的衛生局長(用我們家鄉的土話解釋,他倒是名副其實的“衛生”局長了)還負責宣言并未發現霍亂。今天在人死了數百(至少有數百罷)而局長也居然“發現”了霍亂之后,我還看見蒼蠅叮著的剖開的西瓜一塊一塊擺在街頭攤上引誘那些流汗的下力人,停車站旁邊人們大聲叫賣冰糕,咖啡店中干凈的桌子上,客人安閑地把一碟一碟的刨冰傾在泗瓜水杯子里,無怪乎盟國的使節也染到了虎疫。[8]
這次霍亂的爆發在巴金心中烙下了印跡,同期創作的《寒夜》中有三次提及霍亂,第一次出現在文宣的妻子樹生離他而去,文宣自己深感生命受到肺病威脅而拼命想活下去時,文宣家對面裁縫店里的人害霍亂而死;第二次出現是文宣的同事鐘老因患霍亂而被送進了醫院,文宣夢到鐘老死去,于第二天上班時知曉鐘老過世的消息時,文宣眼前一陣黑,耳朵里全是鈴子聲;第三次出現在文宣生命要走到盡頭之時,隔壁人家一個年輕人害霍亂死了,兩個女人哭得很傷心,文宣想起自己如果死了,母親會不會痛哭。
在《寒夜》中除了霍亂以外,主人公文宣還患有肺病,文宣自身的懦弱,青年時代理想的幻滅,凡此種種。肺病慢慢地消耗著文宣的生命,而每當文宣身心受到肺病侵蝕時,他便聽到有人患霍亂而死去的消息,通過疾病敘事使疾病對主人公及周圍人的影響躍然紙上。疾病使文宣變得脆弱,并無法控制外部所發生的事件,他的生活習慣、期望以及個人能力都受到疾病的侵蝕,文宣生命的連續性被打破,這更加深了文宣心中各種不安的情感,疾病帶來的死亡深化了巴金文本中家的主題,通過家庭關系的沖突來表現社會問題。戰爭和疾病使文宣無法掌控自身的命運,也無法投身于社會變革的洪流中,這與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表現出的個體對封建家庭和社會制度的抗爭截然不同,從中可以窺見巴金所處的社會共同體的變遷。
時代造就他,同時也損毀他。一百年間,他在不斷蛻變,化蛹成蝶。從他的身上,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一系列悖論的發生:從理想主義者到經驗主義者;從世界主義者到愛國主義者;從社會批判家、政論家到小說家;從無政府主義者到國家領導人;從大家族的叛逆者到家族的大家長和保護人。他一面努力抵制這種變化,另一面又順應這種變化,他本人把這種變化稱之為“掙扎”。直到晚年,他仍然在痛苦的掙扎。[9]
文宣被夾在代表著傳統家庭觀念的母親與代表著現代新女性觀念的妻子之間,因此文宣代表了生活在民國時期小人物的遭遇。而肺結核在巴金小說中的出現,則可以追溯到巴金的第一部小說,即發表于1929年的《滅亡》,巴金曾經因為肺病的緣故,而放棄了報考北京大學,肺病對于巴金來說,更可謂是一種心理上的頑疾,伴隨他終身而陰魂不散。因此,他以誠實的筆觸刻畫了杜大心這一深受五四新思潮影響的青年,以殺人和自殺的方式來結束肺病的痛苦以及在尋求社會解放道路上的苦悶和抗爭。其后便是出現在《雨》中的陳真、熊智君,《家》中的梅芬、劍云,《秋》中的周枚等因肺病而發燒、咳血的悲慘結局,由此可見疾病敘事在巴金的作品中屢見不鮮。
從《面紗》與《寒夜》中的疾病敘事,可縱觀民國時期(1912—1949)的公共衛生現代化進程,國民黨政府進行醫學現代化改造的計劃并沒有得到持續性的實現,而且將醫學現代化與加強政府統治、民族強盛緊密聯系起來,因此醫學現代化不僅是對人民進行健康管理的手段,更是政治立法、民族強盛的工具以及國家現代化的標志。[10]
通過以上對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的重構,1919年的毛姆選擇貴州湄潭府作為瘟疫之地以滿足西方對東方形象的集體想象,具有“流行病學的東方主義”的傾向。將故事的背景設置在陌生化的環境中,用東方感悟式的語境與西方存在式的敘事相融合,以達到揭開面紗讓凱蒂重新認識自己和丈夫沃爾特的目的。而1945年的巴金經歷了重慶霍亂的爆發,加之戰爭帶來的貧困和傷痛,疾病便同故事的主題一道勾勒了一幅冬夜清冷的畫面。文宣則代表了生活在民國時期普通個體的遭遇,每當文宣身心受到肺病侵蝕時,他便聽到有人患霍亂而死去的消息,疾病使文宣變得脆弱,并無法控制外部所發生的事件,文宣生命的連續性被打破,這更加深了文宣心中各種不安的情感,疾病敘事深化了巴金作品中家的主題,通過家庭個體關系的沖突來表現社會共同體問題。
雖然《面紗》和《寒夜》中的疾病敘事發揮著不同的審美功效,東西方兩位作家對個體與共同體的建構采用了不同的視角,通過民國時期東西方作家對疾病的描寫,不難看出當人類面臨疾病的威脅時,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不能幸免,只有立足于人類命運共同體視閾下,把整個世界看成一個平等的整體,拋棄共同體中的排他性、對立性,甚至是殖民性的思維,才能找到個體與共同體最佳的結合方式,并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