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亦有芳香

朱成玉

平凡，亦可有歌

一直都是看著孩子在滑梯上玩兒，這一次，終于有了大人玩兒的滑梯。我從那上面一路滑下去，一種從未有過的順暢之感令人身心舒爽，真是痛快！由此想到，人生不僅有登頂的驕傲，而且有向下的怡然。這是滑梯里的哲學。

兒時，父親總是在樹下對我張開雙臂，鼓勵我：“別怕，跳下來，爸接住你。”在我眼里，父親就是無所不能的存在。我絲毫不用擔心，向著父親的懷抱跳下去，父親穩穩地接住我。在向下跳的過程中，我感受到父親的懷抱是我的天堂。

長大后，心靈雞湯喝多了，嗓子里似乎總有一只公雞在打鳴，不停地激勵我登高。可是，登到何處才算高？蕭伯納說：“人可以爬到最高峰，但他不能在那兒久住。”其實，風景最好的地方是半山腰，而適合久住的只能是山下，近水、避風。

某一天，一只天牛誤闖進我的屋子，它似乎感覺到這是是非之地，四處亂撞，急切地尋找出口。每一次對墻面的撞擊，都令它頭暈眼花而跌落到地上，稍事休整，它又飛起來，一圈又一圈，為自己刻錄著命運的年輪。忽然，它撞上古箏的一根弦，發出曼妙的聲響，它似乎愣了一下。不一會兒，它再一次撞上去，又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又撞了上去……是那曼妙的聲響吸引到它了嗎？尋找出口的任務都已被它拋諸腦后。你們不必關心那后面的情節——我是否將那只有著文藝細胞的天牛放生。你們只需知道，誤打誤撞，竟然也可以撞出曲調來，這給了那些在生活的低音區奔波勞碌的人多大的安慰啊——平凡，亦可有歌。

一位作家說：“平凡是最難的。”在他看來，當一個人可以選擇轟轟烈烈地過日子時，卻選擇了平凡；當一個人只要動念就能獲名得利滿足欲望時，卻選擇了平凡；當一個人位高權重力能扛鼎時，卻選擇了平凡。這些都是豁達的人。而更難得的是，一個人不論在多么不平凡的情況下，都葆有一顆平凡的心。

我是一個普通人，囿于單位、家和圖書館，沒有遠大的理想。唯一的奢念是有一個大書房，唯一的抱負是照顧好一家老小，發出一點光，照亮或溫暖兩米以內的事物即可。我有平凡樸素的愛情，相敬如賓，當然，也免不了爭吵怨懟。你有你的犟脾氣，我有我的死心眼兒。暴雨一下三百里，桃花一開也是三百里。我們一起養育一雙女兒，老大如花，老二似玉，待她們翅膀長成，飛走的那天，就會把孤獨還給我們。如果我們在歲月里感到悲傷，走，我領你去買衣服，請你吃酸辣粉。就這樣，我把你的悲傷帶去街頭，讓熱鬧的人流去沖洗它們，使它們變得苗條，并越來越細，直至成為一條金光閃閃的項鏈，又或者成為一發出根曼妙樂聲的琴弦。

人到中年，對陌生之境失去了探尋的興趣，對熟悉的事物卻加固了警惕的柵欄。衰老，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襲來，愛嘮叨，愛犯困……以前不喜歡什么樣子，現在就是什么樣子。公交車上更多的是站著的人，人到中年，走路很慢，而且喜歡低著頭，不再仰望。老了，知道上面的東西，都是從地里升上去的。再美的云，也會變成雨落下，再鮮嫩的葉子，再絢爛的花，也終將埋于地下。

現在，我終于可以像個智者，躺在陽臺的竹椅上，扇著蒲扇，對著那只不停攀爬的天牛低語：“多少人如你這般，搏命地向上爬，殊不知，向下亦有芳香。”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