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巖

修復青銅神樹
不管是偉奇莊嚴的神像、縱目千里的面具、達地通天的神樹,或是展翅飛翔的群鳥、躍地騰空的龍蛇、仰天高吭的雄雞……這些埋在地下上千年的青銅文物經過楊曉鄔的匠心妙手無不“起死回生”“鮮亮復活”。作為四川省乃至全國首屈一指的文物修復專家,楊曉鄔一直將修復文物視為歷史賦予的文化使命,將鍛造文化自信視為時代賦予的神圣職責。
現年75歲的楊曉鄔,曾主持并參與了三星堆大型青銅文物修復工作,經他手修復過的青銅器文物高達數千件之多,參與并見證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四川省幾乎所有青銅器文物修復全過程。他在長達40多年的文物修復職業生涯中,一直堅持著三個原則:“上,要對得起古人智慧的結晶;下,要對得起后人對歷史的探尋;中間,還得經得起世人的推敲。”
楊曉鄔1947年8月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一個普通家庭,父親是新華書店的會計,母親是縫紉店的縫紉工。
初中畢業,楊曉鄔響應“上山下鄉”號召,到西昌農村插隊當了知青。8年后,楊曉鄔返城回到成都,被分配到四川省博物館(現四川省博物院),跟隨民間銅匠黃師傅學習青銅器文物修復。
最初,楊曉鄔對文物修復的理解就是“把一些銹跡斑斑的破銅爛鐵補起來”。但隨著學習的不斷深入,楊曉鄔漸漸喜歡上了文物修復工作,也逐漸明白了文物修復的重要性及其背后的意義。
1976年,國家文物局在上海博物館舉辦全國青銅器文物修復培訓班,楊曉鄔被派到上海博物館,師從上海博物館王榮達(北京“榮寶齋”青銅器文物修復專家)和顧友楚(上海博物館青銅器文物修復專家),學習青銅器文物修復技藝。
由于當時沒有教材和教案,王榮達和顧友楚兩位師傅采取“手把手教”教學方式:主要是實際操作,不懂的地方隨時問隨時講解。由于當時上海博物館文物有限,培訓班規定學員必須“自帶文物”實踐操作,楊曉鄔當時帶的是一件“全是碎片”的漢代銅釜。
在上海培訓班,楊曉鄔學到了比四川更為先進的修復技藝——焊接、粘接、做舊、作色等。比如青銅器著色和做舊,四川的方法就是將青銅碎片粘結在一起,然后用鹽酸捂住,這樣文物表面慢慢就會腐蝕成綠色。而上海的方法則是用現代化工原料蟲膠漆著色,通過顏色調配來達到文物紅斑、綠銹、藍繡等作色效果。相對于四川只有綠色,蟲膠漆做出來更加美觀,色彩也更加豐富。
課下之余,楊曉鄔還從圖書館借閱不同領域的書籍和雜志,學習美學、色彩、雕塑、建筑等知識。楊曉鄔說:“文物修復是由多門學科組成的復合型學科。文物不是千篇一律的,它的形態、色彩以及風格都需要大量時間和精力潛心研究,不斷地加以積累和總結,才能讓文物‘活’起來。”
半年后,楊曉鄔拿著修復完整的漢代銅釜回到四川省博物館,成為當時四川唯一經過正規培訓的文物修復技師,也為他日后主持三星堆文物修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修復的青銅神樹
在楊曉鄔修復的所有文物中,三星堆青銅文物無疑是最耀眼的“明星”。三星堆出土的成百上千件青銅器中,有一大半是楊曉鄔親手修復的。但最令楊曉鄔自豪的、也是用時最長、修復最難的,則是國寶級文物——“青銅神樹”。
1986年10月,從三星堆遺址二號祭祀坑出土的殘破青銅神樹,被一車車運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除了嚴重變形的底座,看不出任何“樹”的形態。一箱箱夾雜著泥土的青銅碎片擺在楊曉鄔面前,他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要把這些殘破的青銅碎片修復完整。最棘手的是,這些文物沒人見過,也沒有任何歷史資料,更沒有任何器物借鑒,要把文物恢復成幾千年前的原貌,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楊曉鄔迎難而上,使用最笨的最老實的方法修復青銅神樹:先把所有神樹碎片收集起來,然后再把可能是一棵神樹的碎片一塊一塊地放在一起。先把所有神樹碎片分好類,找出結構最簡單的碎片,根據碎片和碎片之間斷裂的縫隙結構,像玩拼圖游戲一樣把它們拼起來。
考慮到神樹的承重情況,楊曉鄔放棄了焊接,而是在神樹空心主干里,添加進一根新銅管,然后在神樹與銅管之間灌注環氧樹脂和范土。之后,他又給神樹打上鉚釘,把各個部件用鉚接方法接起來。鉚接中間也有一根銅管,銅管插進去后,最外面用螺絲擰起。“但觀眾看不到,因為出來的螺帽都已被打磨平,又涂上顏色做舊了。”
等到“神樹”部件都修復完畢,楊曉鄔和徒弟郭漢中才赫然發現,神樹有很多殘缺,鳥兒不應該只有3只,果實、圓環數量也遠遠不夠……根據真實參照物和古人講究對稱性的原則,楊曉鄔決定補配14個果實、15個圓環和6只鳥兒,按照古蜀人二次鑄造的方法,鉚鑄在樹干上。為了能與原部件“融合為一體”,所有補配的神樹部件都被刻上同樣花紋,描上同樣顏色,做出逼真的銅銹。
修復青銅神樹是一項浩瀚漫長的工程,從1986年一直持續到1996年,整整用了10年光陰。修復完成的青銅神樹,高3.96米,樹干殘高3.84米,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單體青銅器。
2021年3月,三星堆新一輪考古發掘又有了新發現,6個祭祀坑挖掘出的500余件重要文物中,僅有“半張臉”的金面具殘片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眾多網友通過各種方式為金面具補齊另外“半張臉”。
4月,一位名叫“才疏學淺的才淺”的25歲“UP主”在視頻平臺上傳了一條名為《15天花20萬元用500克黃金敲數萬錘純手工復原三星堆黃金面具》的視頻帖,詳細記錄他手工制作金面具全過程。短短幾天,這條視頻帖被播放815.7萬次,點贊180萬次,連三星堆博物館副館長朱亞蓉也在其朋友圈分享了視頻帖,并喊話:“來我們修復館上班吧。”
時隔不久,“才疏學淺的才淺”帶著他親手制作的黃金面具專程來到三星堆博物館,與三星堆文物修復最具權威的泰斗級人物楊曉鄔進行面對面交流。“你能把它做出來,說明你有這方面的才能,但要說這是三星堆金面具,從專業角度看,完全不像。”楊曉鄔開誠布公地說道。“才疏學淺的才淺”制作的金面具在外行看來“像模像樣”,但在有著幾十年三星堆文物修復經歷的楊曉鄔眼里,它缺少了三星堆的風格、內涵和靈魂。
在你來我往的交流過程中,楊曉鄔指出幾個重要細節,“首先眉毛短了,眉眼間距窄了,眼角弧度也沒有做出三星堆青銅像的風格;再看鼻子,三星堆5號祭祀坑中出土的金面具是有鼻孔的,而你這件鼻子下面是平的;再看嘴巴,三星堆青銅像嘴角都有其獨特風格,還有耳朵上的兩層洞……”一席集專業與敬業于一體的話語,令這位95后“UP主”折服得五體投地,頻頻點頭。

修復的青銅面具

楊曉鄔
對于只有“半張臉”的金面具,楊曉鄔也給出他的合理猜想:“可能是祭祀活動完了,把它撕碎了,撕開成兩瓣。從金面具背面看,已經燒成半熔化狀,下面有一些金珠子,極有可能另一半面具被燒熔化了……另外‘半張臉’雖然不得見,卻給了文物研究很大的想象空間。”
能對三星堆文物每個細節爛熟于胸,并總結出其風格特點和文化內涵,是楊曉鄔幾十年如一日潛心鉆研和實踐的結果。這種專業加敬業的精神,讓在場所有人都肅然起敬,心服口服。
四川每年都有上萬件出土文物需要修復,但專門從事文物修復的專業技術人員不超過20人,因為文物修復技術人才嚴重短缺,大量出土文物只能靜靜躺在庫房里。
面對文物修復人才亟缺的問題,楊曉鄔憂心如焚并積極尋求解決方案。2006年,楊曉鄔欣然接受四川省文化藝術學院聘請,擔任文物鑒定與修復專業導師,試圖將畢生所學傳授給熱愛文物修復的年輕學子,并將優秀學子引入省內各文物修復崗位。
除了在高校擔任文物修復專業導師外,楊曉鄔還舉辦短期培訓班培養文物修復技術人才。但楊曉鄔很快發現,舉辦短期培訓班只能使學員了解和掌握文物修復技術中的皮毛,高校培養的相關專業學生則缺少接觸文物標本機會,這兩種途徑培養出來的文物修復技術人才在真刀實槍的文物修復工作中都難當大任。
最后,楊曉鄔結合自身與實際,推出“文物修復技術師承制”——在四川省考古研究院招收學徒,由楊曉鄔親自執教,既避免了只了解皮毛,也解決了缺少文物接觸的問題。就這樣,楊曉鄔將院里3位同事馮陸一、樊斌、郝翔招收為徒。
楊曉鄔采取多年前從上海培訓班學到的教學方法:在實踐中學習積累,先學使用焊接工、鋸子和剪刀,再學鍛造和雕刻,然后拼接、粘合……教學中,楊曉鄔逐步嘗試把傳統修復工藝與現代修復技術相結合,如在修復三星堆、羅家壩出土的青銅器時,既采用傳統的石膏翻模技術,又采用硅橡膠翻模技術。
如今,楊曉鄔力推的“文物修復師承制”,不但解決了文物修復技術人才青黃不接問題,還獲得國家文物局2005年科技創新獎二等獎。在他所帶的徒弟中,早期帶的大徒弟郭漢中最為“出色”,不但成了“四川工匠”,還帶出一批自己的徒弟。后期帶的3個徒弟也都成了文物修復的中堅力量,馮陸一和樊斌“挑大梁”修復完成了近期四川出土文物中最大的漢代銅車馬。
談起這么多年做文物修復工作的心得體會,楊曉鄔說:“用幾十年時間修復三星堆文物,看到它們由若干碎片變為一件件國寶,那種油然而生的成就感是一個文物修復工作者一輩子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