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弢
1987年5月,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西德,那是一次特殊的出訪。這次不同于歷年兩國間每年一度的對等互訪,也不是中國作家協會跟西德某一聯邦州進行的單項訪問計劃,而是在我任職作協外聯部多年中,唯一的一次德方私人出資邀請。
成行的作家和工作人員有瑪拉沁夫、從維熙、高曉聲、王安憶、張承志、葉文玲、張煒、程乃珊、外事秘書等,我任隨團翻譯。當然不能忘記還有當時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時而被單位領導批評幾句“臟學”的、后來拿了諾貝爾文學獎、成了世界級著名作家的莫言。
說起這位德方出資人,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家有萬貫錢財,非常熱衷中國的歷史與文化。此話頭還得從兩年前的“西柏林地平線藝術節”說起。
這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老人,自稱是盡失了對西方體制模式的希望,認為人類將來的出路是在東方這個擁有五千年歷史的華夏文明古國——中國,認為人類古代文明的四大發祥地,其他的均已衰落,她已不再看好尚有再次興盛的機遇。唯有中國,幾千年傳承的文化從未曾斷裂,傳統一直得到延續,這個華夏古國現行的改革開放,將預示著人類下一個世紀的未來。
她預言,21世紀將是屬于中國的世紀,是中國并肩世界強林的世紀。這四大古老文化的民族,唯獨中國才有再度昌盛的希望。
她專程趕來西柏林,找到我們作家團,主動表示愿意拿出一筆雄厚的資金,邀請一個規模較大的中國作家代表團來德國進行一次為期月余的旅游訪問,了解一下中國以外的世界,以拓寬視野,獲取參照,拿西方人曾經犯過的錯誤引以為戒。
老太太名謂賽德爾,大家尊稱她賽德爾夫人。她家住德國西部、靠近杜賽爾多夫的克雷費爾德(Krefeld)城,父輩家產富可敵國。后來有一次我去位于荷蘭邊境的德國“歐洲翻譯中心”開會,回慕尼黑途中路經她家曾小住幾天。她家有敞亮的豪宅,別墅樓底設有私人寬大游泳池,桑拿浴、健身房等一應俱全。她帶我來到市中心的商業大街,指著馬路兩邊高聳林立的商貿大樓稱,整條街曾均是她家父輩的產業,這些巨額財富后來都留給了她和弟弟二人。
賽德爾夫人家產萬貫,長得雍容華貴,我見過她年輕時候的照片,氣質美麗高雅,但她獨身,一輩子從未結婚,這讓我們大家頗為困惑。賽夫人對我們是全程陪同,從我們到訪的頭一刻起,整個旅程一直奉陪在左。或許是因為語言上的方便,我對她的了解相比他人更多一些。有些不適合公開的話題,在長達一個月的旅游、每日穿插其中的郊游、散步過程中我們就談開了,每每話題聊得投緣,往后我來德國留學,多次被她邀請上家訪問。
她曾是一位大家閨秀,一個不曾涉世的純情少女,大學時代的初戀,她投入了畢生的熱愛和終生的期待。她的戀愛經歷“是她情感體驗的登峰造極”,她這么說。但她失望了,雖然她沒有闡述細節,但這次戀愛的失敗對她的一生是致命的打擊,不僅影響了她往后的整個人生觀,還影響了她對整個世界的失望,甚至絕望。她自認,往后一輩子的精神生活將永遠不會超越那次初戀。但她不愿茍且將就,勉強自己(她向我展示當年男友的照片,一個帥極英俊的年輕人)。
賽夫人閱書千萬,我所談及的德語書目她均了如指掌,談話間時不時地向我推薦書名,還給我買了一大堆她認為值得一讀的好書。自1988年得知我在慕尼黑大學讀博,專攻日耳曼文學,她來信主動提出承擔我全部的書籍學雜費,坦言她生活里多了一個兒子。談到1985年在西柏林對張潔、王蒙和北島等的印象,她見地非常獨到,作品朗誦會場場出席,認真聆聽。這回中國作家團的再次訪德,我們言談之中不免議論團里的每一位作家,她更多的話題談及了莫言。
賽德爾夫人獨具慧眼,處世為人敏于觀察,不知她從哪個角度看出了莫言的質地,她幾乎從一開始就感到莫言是非常的神秘,或許因為我把莫言的名字直接意譯成了德文。她很贊賞莫言的筆名,明確表示這一名字取得到位,作家應該是一個沉默、深層、寡言的人,只有言辭少了,思想才會深邃。她稱莫言為“偉大的沉默”,并援引德語成語:“言語是銀,沉默是金”。她認同老莊大智若愚的理念,認為莫言敢取這樣的名字,一定是“大逆不道”,是個大潮流的叛逆者,而且一定具有充足的自信與強硬的底氣。半瓶水會響,水滿了就有了城府,城府深了就沉默了,然而這種沉默不會是永遠的。會有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這次出訪,除賽德爾夫人,還有德國漢學家顧彬都出乎尋常地看好莫言,早在2008年3月,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多年前的《顧彬重炮猛轟中國作家》一文中,我曾談及顧彬當時最看好的除了王蒙就是莫言。
后來莫言得了諾獎,很多熟人敦促我繼續寫莫言,說我們那么熟,那么聊得來,既是同年佬,且同有農村的經歷,加之出國又總是合住一個房間(哪怕住到德國人家里也無例外)。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沒再寫莫言,是因為確實不好寫,讓我說莫言的好話,我總認為吹捧的文字沒有價值,尤其是他得了諾獎后,我不想去蹭熱度。所以過了2012年,我在文章里很少提到莫言。
2009年的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中國是那年展會的主賓國,我本來是安排好應中國作協的邀請去參加展會,因那本收集了12位當代中國作家的德文版中短篇小說集《空的窗》,由于柏林出版社倒閉導致出書計劃夭折,我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而沒有應邀。
展會期間,莫言跟時任作協外聯部主任稱:你們到了慕尼黑,你跟金弢說,我到了慕尼黑要去找他的。
當年出訪,我跟作家們的個人關系都很好,譬如北島,雖當時他的政治背景特殊,但我們私交始終不錯,莫言當然是其中最要好的一個。所以寫莫言的軼事便會擔心,生怕言辭不到,詼諧說得過了,影響了他的“光輝形象”。而且莫言得了諾獎,對“莫言形象”的維護,不僅關系到他本人,這還包含著“民族形象”,畢竟諾獎的影響力是國際性的,莫言的獲獎于中華民族在多個層面都是一種象征,所以我這種擔心也是情理之中。也正是因為心里沒底,生怕文字上不經意的閃失影響了他,既然沒把握,于是至今干脆沒寫。
莫言沒有什么花邊新聞,當時沒有,我到德國三十二年也一無所聞;也沒聽說過他有什么腐敗或經濟上的問題。這在眼下物欲橫流的社會風氣里,莫言能做到這樣,確實是難能可貴的。不免想起中國作協幾年同一辦公室的一位室友來德訪問時對我說:“你真是不錯,出國幾十年,還是原配原妻,我們部里那些年輕人全都換了,我是沒這個機會,但你忠誠家庭,奮斗幾十年讓人欽佩。”
我說:“出國幾十年,我們的思想意識一脈相承沒變,仍舊是20世紀80年代的,依然是原來的道德觀念,變的是國內同胞,他們潛移默化,變得自己認不得自己了。”
那次出訪因為是私人邀請,我們團基本上沒跟德國官方打交道,是一次旅游式的民間訪問。在說顧彬對莫言的印象之前,有個繞不過去的插曲,就是漢堡家訪關愚謙,莫言也因此第一次在海外留下了他的簽名和墨寶。
在漢堡,有個海內外眾所周知的新聞人物關愚謙。說起關愚謙,1980年代在北京中央部委搞外事的恐怕沒有不知道的。他是1968年“文革”時期利用工作之便,瞞著單位拿了對外友協日本客人的護照冒名頂替出的關。為此,負責友協的領導還受到了中央的嚴厲批評。關的事件在當時可是一條不可饒恕的大罪。
正是基于這一背景,1985年中國作家團到漢堡,關愚謙提出邀請我們到他家訪問,遭到拒絕。但這次瑪拉沁夫、莫言團,關再次發出邀請,我們卻爽快地答應了。這之間相隔的幾年,跟國內當時改革開放的需要以及與時俱進的觀念不無關聯。
我們十幾個人包括本地的留學生是那天下午去關愚謙的家。關的為人應該說是平易可親的,他保持了上海人識大體的風格,無論遇到什么場合,大面子上一定過得去。
1980年代剛改革開放,一下子來了那么多中國作家,都說的是原汁原味的地道漢語,自然驚動了整個漢堡及北部半個德國的漢學界。那些自以為是權威的漢學家、教授,都想方設法地通過關系參加此次聚會,也想亮亮自己的漢語水平。
關畢竟是個文化人,又在德國生活了多年,有文化人喜好收藏的習慣。當年的作家若不是名家也出不了國,用當下的時髦語言來說都是“大腕兒”。關自然不會放過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讓作家們在他的家庭記事本上留言。我忙著翻譯,頭緒多,都記不得自己寫了什么。但作家們都留了自認為是最精彩的一筆。莫言前面是高曉聲,我在一邊正好看到了。高寫了:“同是一個‘漢’”;輪到了莫言,他的留言是:“吃完面條聽古琴”。在場的大家看了都哈哈大笑。
莫言的談吐與思維獨具特色,這一開始就被賽德爾夫人言中。他不光寫作,在日常生活中也時時語出驚人。從維熙、瑪拉沁夫、張煒、王安憶、張承志等都正經八百地留了言,而他卻來了一句大家意想不到的“吃完面條聽古琴”,那是因為那天關請的是意大利面,完后讓住在樓上的一對留學生夫婦演奏了《平沙落雁》。還有一次,莫言發表的見解也讓人很是驚訝,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把他的話直接翻譯給賽德爾夫人聽。
那個年代,中國人歷經了多次“除四害”運動,在國內已見不到走獸飛鳥。一次,到了一個德國小城市參觀,滿街的鴿子,它們絲毫不怕人,會直接停在我們的手掌上要吃的。作家們看了個個新奇感慨,各自發表言論。到了莫言他又是出人意表:“這么多的鴿子,要是擺在國內,中國人早就會想方設法把它們盡快地變成大便。”說得作家群里頓時嘩然。
這一預言,1987年出自德國漢學家顧彬。
1987年的顧彬初出茅廬,羽翼未豐,經常遭到瑞典漢學權威馬悅然和德國馬漢茂的揶揄奚落。然而對莫言,顧彬一開始就非常看好這位當時的青年作家。莫言不光寫小說出名,人緣也不錯。出訪德國一個月,我們始終合住一個房間,白天忙完日程,晚上什么都聊。1987年中國作家團訪德,在波恩大學搞作品朗誦會,當時顧彬就說:“莫言將來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我們聽了多少有一種言詞夸張的感覺。中國文字的表達比較含蓄,而德語相對直白得多。
等到莫言得了諾獎,再回首往事,會讓人覺得顧彬那個預言頗具神奇色彩。現在想來,這中間有著中西方不同的價值觀。對一個作家的寫作風格和選題,在西方人的眼里抑或是作品的最高價值所在,而我們或者更多地在乎作品的內涵與教育意義。諾獎評委在給莫言的頒獎詞中首先肯定的是莫言的寫作手法,這種價值取向有悖于我們傳統的文藝批評。我們在做評論時,往往會先從作品的思想性出發,只在評論的收尾才談及作品的寫作技巧。
又之,當時信息手段落后,我們對海外發生了什么、他人在想些什么知之甚少,所以很多文藝動態會讓我們出乎意料,甚至讓人吃驚,可以說,對西方的行情我們不甚了解。顧彬敢這么斷言,當時我們只是一笑了之,現在事后諸葛亮地分析,的確不無道理。
顧彬首先是個嚴肅的學者,他不像某些漢學家,漢學只是一種手段,而對顧彬,漢學是他的終極,是他人生的摯愛。我曾寫過:“為了漢學,他可以舍棄一切物質上的追求。”我也曾試問過,他第一次婚姻的失敗是否與物質有關。同時我們也很早寄望于他能成為德國的Franz Kuhn第二。庫恩不僅翻譯了我們幾個朝代的文學經典,他終身不娶,從事文學移譯六十年,是世界上包羅各種文字在內的翻譯量之最的翻譯家。
顧彬跟我們打交道那么多年頭,我回憶不起顧彬曾有過開玩笑的場景,張潔、張抗抗評論他是“沉默的顧彬”“嚴肅的顧彬”“不茍言笑的顧彬”,其實都是在說他是個“認真的顧彬”。這讓我想起他當時對莫言的評判絕非是一句信口開河。基于他嚴肅的治學風格,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是認真的。
同時,顧彬的性格也是一個心里藏不住話的人,這種性格或習慣與他的漢學倒是相吻合。事實上,顧彬并沒有讀過莫言過多的作品,更沒有親自譯介過莫言的小說。那年在波恩的作品朗誦會前后,他讓一個漢學系的女生來找我們,表示她有翻譯莫言小說的意向。對顧彬而言,是時近五年的情況已大有變化。他不再是自由職業,而已受聘成了波恩大學的漢學教授。或許他已力不從心,或許他已無暇他顧,昔日與北島孔捷生高行健輕松的時光已經過去。但他畢竟已經注意到了莫言。
那一次顧彬說的不少話,當時在我們聽來不會覺得入耳,也不會往心里去,甚至會認為顧彬因中文有限,在表達上或是詞不達意。在今天看來,跟莫言后來果真榮膺諾獎相印證,這難道是一次無辜的巧合?我想不盡其然。
顧彬敢這么預言,不光是他個人的預感,這其中還包含了他從他們內部得來的消息。很多事情,德國人對外守口如瓶,對內卻無話不談,他們的原則跟我們的外事工作無異,也是“內外有別”。因此顧彬的看法不只是代表了他自己,也代表了西方學派,包括諾獎評委,所以他這么看好莫言并非空穴來風。我們當時信息不通,閉目塞聽,顧彬手里掌握著許多遠遠為我們不知的信息,加之我們也沒朝這個方向去努力分析。
不同于20世紀80年代,世界今天早已進入了信息時代,人類近20年在電子科技方面風馳電掣般地發展,中國尤甚。中國的作家要得諾貝爾文學獎,除了作者自己寫作優秀外,還得有優秀的翻譯。我自己搞文學翻譯,深有這種體會。譯者有限的本國文字水平,可以把原作譯得面目全非。
出訪四個星期,莫言跟我一直同住一個房間,即便有那么一兩個城市,為了體驗一下德國人的日常生活,我們寄宿在德國人家里,我跟莫言也是合住一間。出國那么多天我們相處和諧。加之雙方都有過農村的生活經歷,我們的聊天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而且農村生活也很相似。想想自己大學生活七年,除了時而去學校澡堂洗洗澡,平時圖書館晚自修后回宿舍睡覺,上床前時有不洗腳,所以農民出身的莫言,習慣相近,也就見怪不怪。
我跟莫言同年,他大我幾個月,我尊他為兄,他對我的學歷和德語專業也是佩服有加。我們住飯店很少談文學,別的幾乎什么都聊,話題無所忌諱,談得隨心所欲,但話及最多的是農村經歷。他坦言,盡管不足二十年的農村生活,但經歷及感受,他耳聞目睹的事夠他足足寫一輩子。
事實也是如此,他后來所有的作品幾乎一直在消耗他童年、青年時代的資源。他跟路遙、古華、魯彥周不一樣,他永遠在寫別人。莫言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1988年我已來德留學,慕尼黑漢澤爾出版社計劃翻譯出版莫言的《紅高粱》,讓我寫了書評簡介,并從國內調來了英文譯本。出版社文藝部主任讀了小說的英譯本說:莫言真是個講故事的高手。莫言的成功,尤其后來諾貝爾文學獎的榮膺,首先得感謝他講故事的技巧,還有優秀的譯文。
柏林是我們訪問西德即將結束的一站,在前一站大家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會看看行李箱還有多大的空間,以定奪再能帶些什么紀念品,莫言也是一樣。
莫言的出生地是山東高密,是個窮地方,雖然他很早離開家鄉,但他的家人仍在農村。我插過隊,知道農村的茅坑是怎么樣的。一個簡易的茅草棚,地下挖一個土坑,土坑上放一個木框架,中間隔一道擋眼的草編,連個門都沒有,就算是兩個單間了,沒有男女之分。
農民沒有廁紙,莫言老家的茅坑也一樣。我們分別各自描述過自己家鄉的茅坑,其形狀雖不是如出一轍,但也大同小異。事畢必須例行的公事是一問題。
莫言要出國了,而且去的是舉世聞名、肥得流油的工業強國西德。莫言老婆是個心細過人的良家女子。1980年代的中國,剛剛從物質匱乏的“文革”中脫胎出來,別的不說,就說那個年代城里的廁所紙,恐怕現在不到40歲的國民都沒正經見過。丈夫要去先進發達的西歐國家,雖說咱們還窮,比不上人家,但咱們中國人愛面子,再窮也只能窮在家里,不能丟人現眼。莫言老婆想起了家鄉的茅坑,在家完事兒干草一把可以打發了事,到了國外可不行,怎么也要來一點兒上品的,不然人家還以為咱們中國真是個窮國呢?盡管平時省吃儉用,但在廁所紙上,為了面子怎么也得投資一番。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的經濟剛剛開始有起色,市場開始轉型,出現了首批“精品商店”。所謂“精品商店”,里面不是國內質量一流的品牌,就是“舶來貨”,質量雖好,但價格都是市面上的三至四倍,普通老百姓可望不可即,一般不敢問津。但為了丈夫出國為國爭光,不失臉面,莫言老婆咬牙跺腳進了“精品店”,給他準備了兩卷潔白的廁紙。
莫言懷揣老婆的體貼與關愛,背上裝著兩卷象征中國改革開放現代化的白手紙上了路。我們輾轉西德諸多城市,這兩卷飽蘸夫妻恩愛的手紙可惜一路就是無用武之地。馬上就要回國了,收拾行李時這兩件家鄉來的伴侶再次躍然眼前。拿它們怎么辦?這讓莫言犯難了。四個星期的旅行,一路不斷攢積的禮品已把行李包撐得鼓成了球。
無奈中,莫言不禁抱怨老婆真是多事,弄得他現在取舍難定。扔了?這么優質的現代化產品,自己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擁有,況且還做了全程陪伴,怎能棄之如敝屣?但要裝進行李實在是缺乏空間。
我一直在一邊注視著莫言的躊躇不決。見我靠近,這敦促他果作定奪。最后還是決定帶走。或是莫言想到了老婆的夫妻恩情,或是苦難出生的莫言舍不得這倆“精品”。
見他如此,我說,既然要把那兩卷國產貨帶回國,不如換兩卷德國貨。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一比之下,國貨頓時相形失色。人家德國貨那才叫細柔白凈,且質感極好,有韌性,不易戳破。我的意思是:你老婆對你“有情”,給你出高價買了這兩卷現代化手紙,你得對老婆回敬一個“有義”,回送她兩卷高質量的,也讓你老婆感同身受一次,嘗嘗這種柔美細膩的感覺,讓她用過一回再難忘懷。
莫言接受了我的意見,決定換下兩卷好的,但見衛生間里的手紙已所剩無幾。我說這個好辦,我去服務臺取就是了。一取取了一整包十五個。莫言使勁裝完了兩卷德國貨,手里拿著兩卷國產的,猶豫良久,還是奮力一同打進了行李包。
柏林是我們那次德國訪問的最后一站。1961年8月13日,柏林墻始建。這一墻之隔,隔出了兩個德國,隔出了東西方世界的兩大陣營,它既是德國分裂的象征,也是冷戰時期兩種社會體制對壘的重要標志。柏林墻全長155公里。起初用鐵絲網或磚頭為材料做圍墻,后來加固為由瞭望塔、混凝土墻、開放地帶以及防止車輛沖擊的壕溝組成的邊防設施。到了西柏林,參觀柏林墻無可置疑是安排在先。
柏林墻中的“墻”字跟我們長城中的“城”字在德語里是同一個詞,都叫作城墻(Mauer)。早在1970年代我們開始學德語時,筆者曾跟外教談起過有關柏林墻的話題。我說中國有個“城墻”,德國也有個“城墻”,這難道是碰巧?外教說:兩個“城墻”不一樣,你們的是文化的“城墻”,而我們的是政治的“城墻”。外教何嘗不知,我們的“城墻”也曾經是一堵政治“城墻”。
那天上午,初夏的一潮陣雨把西柏林沖洗得透徹干凈,像是為了迎接我們,讓柏林墻給我們一個好印象。我已多次分別從東柏林和西柏林參觀過柏林墻。只要我們是訪西德團,若時間安排得出,我們會上午從西柏林看柏林墻,下午從東柏林看柏林墻。柏林墻的東面,之前有近百米的開闊地帶,戒備森嚴,人不允許靠近。怕有人強行突破,開闊地埋有地雷,也是瞭望塔的射程范圍。從東柏林看去,柏林墻潔白、干凈,一堵“漂亮、整潔”的墻;而靠西柏林那一邊,墻沒人看管,徹底開放,游人可以走至墻根;也沒人管理,不僅垃圾遍地,而且尿騷嗆人。是一堵骯臟透頂的墻。
去柏林墻我已是輕車熟路了,今天領著大家來參觀,我身為團的翻譯,得時不時地給大家解說柏林墻的政治背景。為了讓游客能登高瞭望東柏林市容,在墻的西面建有諸多鐵制瞭望臺。我們下了車,多數作家想先拍照留念,我跟莫言直奔鐵塔。
一場大雨剛過,游客一下子擠在了一起,有人往塔上攀登,也有人從上面下來。莫言跟我靠前靠后,幾乎平行往瞭望臺上擠,莫言在我的右側,我比他快那么一兩個臺階。要到平頂的時候,我正前方下來一個六十開外、身材豐腴的女士,左手拿雨傘,見我上來,下意識地往左一讓,正好對撞上由下而上的莫言,傘尖不慎擦及莫言的左眼角。這女士或是根本沒有覺察到碰了別人,毫無反應地徑直下瞭望塔而去。
莫言頓時疼痛難忍,上了瞭望塔的平臺,手捂著眼睛蹲在地上。這時由下而上來一個西裝革履、七十來歲瘦精精的德國老頭,看看我是中國人,又看看捂著臉蹲在地上作痛哭狀的莫言,便自言自語大聲發表感慨:社會主義的中國看到了社會主義的德國,同情可憐得痛哭流涕……虧得莫言聽不懂德語,否則當時非把他氣炸不可。
莫言“痛哭”過的柏林墻兩年后倒塌。我國古時有“孟姜女哭長城,哭倒了長城”一說,今有莫言痛哭柏林墻,也能說成莫言“哭倒了柏林墻”?史學家們都說柏林墻是德國人自己推倒的。我想,兩年前莫言“痛苦的熱淚”,難道沒有一點點功勞?此事值得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