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個高興

◎ 閆 紅

我小時候住在單位大院，好處是，大家互相有個照應(yīng)；壞處是，生活被熟人盡收眼底，免不了被人打量、比較和品評。

比如我家隔壁的李姨，經(jīng)常被鄰居們掛在嘴邊。倒不是她有多特別，相反，她看上去非常普通，個頭兒不高，皮膚微黑，頭發(fā)總是亂亂地扎在腦后，衣服也都是灰色調(diào)的，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來往往，屬于最容易被淹沒在人海里的那一類人。正因?yàn)樗绱藢こ＃南M(fèi)方式，才讓諸位高鄰覺得礙眼：“她看上去不像個有錢人，也不像一個大手大腳的人，為什么她花錢那么著三不著兩呢？”

比如她有一天下班回來，車籃子里躺著一把彎彎的金黃色水果，別說孩子們好奇，就是大人見了也問這是什么。李姨介紹說，這是一種熱帶水果，叫香蕉，又要掰給我們嘗嘗。我們當(dāng)時雖然年幼無知，卻也知道不能輕易接受貴重物品，忙不迭地閃開了。然后就見李姨的女兒小雨，拿著香蕉出現(xiàn)在門口。在一群小孩的圍觀下，她很奢侈地剝下香蕉外皮。細(xì)微的香甜進(jìn)入我的鼻子，之后好多年，我都覺得香蕉的香味很有高級感。

初見桂圓也是在李姨家，她分享給我一個。桂圓的味道沒有多特別，但那個烏溜溜的核很好看，像個寶物，我覺得它應(yīng)該被珍重對待。螃蟹下來的時候，李姨家就吃螃蟹，那會兒還不流行大閘蟹，就是很小的河蟹。在我奶奶看來，沒有比吃這種沒什么肉的河蟹更不劃算的事了。

我們大院里沒有人這么過日子，人們更愿意把錢攢起來買家用電器，誰家是大院里第一個買電視機(jī)的，誰家是第一個買冰箱的，誰家是第一個買洗衣機(jī)的，全大院的人心里都有本門兒清的賬。把錢花在這上面，多有面子。

李姨家沒有這些電器，甚至連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這也不完全是因?yàn)槔钜虜〖遥煞蛞膊皇莻€過日子的人。她丈夫被我們喊作張叔，他是個電工，大人們說他的收入還可以，他卻不給李姨一分錢家用。張叔弄點(diǎn)錢，就去街上的小飯店里叫倆涼菜，喝個小酒，能拎一包鹵菜回家，就算他有心了。李姨對此不管不問，一家三口同框時，還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這樣的兩個人，自然過得家徒四壁，大人們提起來都搖頭，覺得他們的日子太失控。我們小孩，卻一直有點(diǎn)羨慕小雨。

我們都上小學(xué)之后，小雨成績一般，我的成績也一般，但我爸媽明顯比李姨著急多了。尤其是暑假，大家坐在巷口那戶人家的竹榻上乘涼時，總有人主動談起自家孩子的成績，其他人一邊嘖嘖贊嘆，一邊分出余暇來，含嗔帶怨地瞥上自家孩子一眼。我媽還會額外加碼，伸手推我一下。從那力道里，我能感覺到我媽內(nèi)心的失衡。李姨則不同，她只是笑笑，還不是強(qiáng)顏歡笑，是打心眼兒里不當(dāng)一回事。她的這種淡然，無疑令那些成績優(yōu)秀的孩子的家長掃興。

之后，我們陸續(xù)搬離那個大院。李姨的形象重新浮現(xiàn)于眼前，是十幾年以后了。有一天，我爸說：“你知道嗎？小雨現(xiàn)在跟她對象一塊兒賣牛肉湯呢。”

我聽后很吃驚，李姨怎么也是個文化人，小雨小時候就很喜歡《紅樓夢》，能背下里面整套的詩詞，她成績是不好，但也不至于這樣啊。我爸解釋說：“小雨后來上了技校，認(rèn)識了一個男同學(xué)，正好男的家里是賣牛肉湯的，他們畢業(yè)后干脆就幫家里做生意去了。”

我爸的敘述讓我吃驚，倒不是我過得有多好，但小雨這是典型的“生活下降者”，我覺得跟當(dāng)年李姨的漫不經(jīng)心有關(guān)。我想去小雨的鋪?zhàn)涌纯矗中拇骖櫦桑滦∮杲橐獍l(fā)小看到她的“落魄”。

又過了幾年，我爸對我說：“你可知道，小雨家的牛肉湯已經(jīng)風(fēng)靡全城了。連外地人都大老遠(yuǎn)地開車過來，只為喝她家一碗牛肉湯。她開了好幾家連鎖店了。”

換一種思路，小雨這一路，持有的應(yīng)該是一種如李姨那般隨性的態(tài)度。“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當(dāng)年李姨的消費(fèi)方式，正是王維這兩句詩的具體體現(xiàn)。相對于其他人總是把錢花在“讓別人羨慕”的地方，她總是將錢花在“讓自己高興”的地方，比如那些香蕉和桂圓，比如和諧自在、不緊繃的家庭氛圍。

偶爾到手的一筆錢，有人精打細(xì)算；有人不計(jì)算機(jī)會成本，只求活個高興。每一個人的選擇，都自有其緣故，哪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答案。

（小重天摘自《燕趙老年報》2021年10月8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