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夫婦”的愛情傳奇

湯園林

湯修慧出生于清末浙江一個普通的商人家庭，她從小跟著父親經營一家小小的照相館，像一棵自由生長的草，不加修飾，沒有方向，每日里擺弄相機，在一張張膠卷里，把時光大把地揮霍掉。如果不是遇到邵飄萍，或許湯修慧會在照相館里演繹一生的悲歡離合，所見所思也不過是那些照片里的風景。可惜，命運的安排總是會出其不意。

1910年的一天，照相館里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他青布衣衫，儒雅飄逸，像一陣灑脫的風，讓人莫名地想要親近。為他照完相，20歲的湯修慧與他攀談起來，他的言談舉止處處透著睿智，這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女孩只覺得世界豁然在自己面前打開了一扇窗。

此后，邵飄萍每次從照相館門口經過時，總會停下來與她點頭微笑，后來，索性經常到照相館里坐坐，和她談照片、談文章、談外面的世界。慢慢地，她看他的目光時，眼睛里充滿了高山流水般的仰慕，而他看她的目光里則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如果時間就此定格該是多么美好，只是這世間的美好相遇大多是生不逢時。

遇到湯修慧之前，邵飄萍剛成親不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樁再平常不過的包辦婚姻。那時，他以為世間女子大抵相同，實在沒必要為擇偶花費太多的心思，所以他順其自然地娶了。誰知，名分剛剛給出去，便遇到了今生的摯愛。與湯修慧在一起，他的靈魂自由奔放，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多想這一生牽著她的手，一起領略不同的風景。

好在湯修慧是個不拘小節的女子，視名分、地位如浮云，完全不在乎邵飄萍已經娶妻的事實。于是這段感情無波無折地往前滑行。令人惋惜的是，湯修慧雖聰明果敢，卻從未接受正規教育，得知這一情況的邵飄萍深感惋惜。

于是，他勸說湯父，并親自出資送湯修慧到杭州女子師范學校學習。哪怕為此二人兩地分隔，飽嘗思念之苦，他也寧愿放她高飛，而不是以愛之名將她鎖在身邊。那幾年，他們表達思念的方式就是鴻雁傳書。那些日常生活的瑣事都被他們寫進了信里，一路輾轉，在另一個人眼前跳躍。若一見鐘情只是一時激情，那么他們幾年的等待與堅守，足以讓這段感情塵埃落定。當兩心不移時，總有辦法可以長相廝守。之后，他們克服重重困難，終于讓這段來得太晚的戀情有了可棲息之所。

婚后，湯修慧隨邵飄萍一起前往北京創辦《漢江時報》，從此開始了他們傳奇般的報業人生。那時的邵飄萍主編報紙，總有忙不完的事情。湯修慧也沒有閑著，利用自己的攝影特長幫他打理報紙、開展各種活動，同時也在邵飄萍的影響下，開始寫言辭犀利的評論。

但無論多忙，他總記得給她一些小小的驚喜，有時是一件大衣，有時是壓在枕頭下的一塊手表。因為這些小驚喜，他們忙碌的日子也變得云淡風輕，花香彌漫。

可誰都沒有想到，麻煩很快就來了。

邵飄萍因為在報紙上抨擊袁世凱的北洋政府，報館被查封，他也被警方逮捕。這應該是湯修慧一生中遇到的最大一次考驗。這個從來不曾經歷過風浪的女子沒有痛哭流涕，而是像寒冬里的一株蠟梅，在風雪里勇敢綻放。她四處奔走呼吁，終于用一己之力將邵飄萍營救出獄，送往日本避禍。

這一次的完美綻放讓她的名字被眾人所知，也讓她看到了堅持和愛的力量。原來，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做到，嬌艷的玫瑰也可以長成一棵遮風蔽日的大樹。

1916年，袁世凱垮臺，邵飄萍歸來，再次攜湯修慧在北京開創新的局面。同年7月，邵飄萍和湯修慧等人在北京合創新聞編譯社，邵飄萍出任社長，湯修慧任社長助理兼記者，夫妻雙雙成為中國新聞通訊社創始人。

此后的那些年，湯修慧又和邵飄萍一起辦《京報》、成立北大新聞學研究會……她不再是那個躲在他身后的柔弱女子，而是和他并肩而立的伙伴，攜手共同打造屬于他們的世界。雖然這一切很苦、很累、很危險，但只要和他在一起，她便滿心歡喜。她想，只要她在他身邊，便是拼了命也要保他周全，卻未曾想到，這世間有些事常常脫離人的掌控。

1926年，張作霖進駐北平。此時的湯修慧經過多年的磨礪，政治嗅覺極其靈敏，她意識到邵飄萍有危險，便勸他去俄國大使館避禍，她留在《京報》獨撐大局。可她安排好了所有，唯獨沒有算準邵飄萍的心思。

她擔心邵飄萍，邵飄萍又何嘗不擔心她？他人在大使館，心卻留在了報社。那些日子，他坐立難安，一直沒有妻子的消息，他心急如焚，終于按捺不住，偷偷回到報社探望妻子，不料，被埋伏在報社外的偵緝隊逮捕，《京報》被查封，湯修慧被反鎖在報社內。

那時的湯修慧自顧不暇，但她知道除了她，再沒有人能救邵飄萍于危難。她便冒著生命危險爬墻逃出，四處托人營救丈夫。

但在那樣的亂世，文人如此微不足道，縱使她拼盡全力，也沒能挽救邵飄萍的生命。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四處打聽，一路風雨一路淚，找到丈夫的尸體好好安葬。從此，夫妻陰陽兩隔，再無相見之期。那刻骨銘心的痛讓湯修慧數次昏厥——邵飄萍于她而言不僅僅是丈夫，更是精神伴侶，是生命的支撐。他離開后，她的生命就從春日變成了秋日，一片蕭索。

可她沒有枯萎，她將所有的傷痛化作了前行的動力。她以女子之身重新支撐起《京報》，將邵飄萍未竟的事業繼續發揚光大。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她也從沒有放棄記者的職責，哪怕四處飄零，她手中的筆依然犀利如刀。

她從緊緊跟在丈夫身后的小女人，變成了獨當一面的大人物，只是因為，她知道這是邵飄萍愿意看到的，她從來都懂他，就像他懂她一樣。她不想令他失望，于是一步步站在了風口浪尖，一步步讓自己變得更堅忍、更勇敢、更有擔當。為了他，她一步步成了更好的自己。

此后的漫長歲月，湯修慧最鐘愛的東西只有報紙，很多個溫暖的午后，她拿著報紙，唇角總會綻出一抹笑意。大概她的思緒會飄到那個草長鶯飛的江南，會飄到她與邵飄萍初次相遇的照相館。因為遇到他，她的生命從此開了花。雖半世凄苦，但若可以重新選擇，她一定還希望20歲那一年，在照相館里，與那個叫邵飄萍的男子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