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光明正大的“窺視”
——評懸疑話劇《深淵》

■ 周楠楠

懸疑話劇《深淵》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出品，何念導演，肖詩瑤、倪珊珊編劇，于2020年9月17日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藝術劇院首演后，在全國多座城市巡演。2021年10月6日，《深淵》回歸上海，作為上海1862時尚藝術中心首部駐場大戲，在一個月內完成24場駐場演出，人氣居高不下，被稱為年度“爆款”。

作為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后浪新潮演出季推出的首部懸疑話劇，該劇聚焦現實生活，深切關注小人物命運，通過講述一對行為怪異的母女與幾樁撲朔迷離的殺人案之間的關系，剖析人性。在2021年1月舉辦的第四屆華語戲劇盛典上，該劇斬獲最佳創新劇目、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制作人四項大獎，成為當日贏家。在同年舉辦的2021上海?靜安現代戲劇谷“壹戲劇大賞”頒獎典禮上，該劇又一次斬獲年度最佳女演員、年度最佳導演兩項大獎，可謂票房與口碑雙豐收。面對如此高的人氣與褒獎，該劇是否當真獨具魅力？本文將通過以下三個方面進行分析。

舞臺與影像：雙重空間的構建

作為一部懸疑題材話劇，《深淵》在舞臺設計及演出形式設計上極富懸疑氣息。當劇場燈光關閉，演出進入倒計時，一個手持攝像機的男人首先出現在舞臺中央，他手中的攝像機正對準觀眾席，像是在捕捉什么。旋即，舞臺大幕拉開，一個三層樓的建筑赫然出現在觀眾面前。音樂響起，手持攝像機的男人向建筑內部走去，并消失在黑暗中。而這，正構成《深淵》的雙重演出空間。其中，第一重演出空間通過轉臺的形式直接向觀眾呈現。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喧雜吵鬧的歌舞廳、幽暗狹窄的小巷、斑駁而充滿煙火氣的民居，舞臺上拔地而起的三層小樓將17個表演空間全部囊括了進去。隨著故事的發展，觀眾通過轉臺感受不同舞臺情境。這種通過轉臺方式擴展舞臺空間、豐富舞臺形式的做法并不罕見。徐曉鐘、陳子度所執導的《桑樹坪記事》里，就曾通過轉臺的形式將發生在黃土高原那個封閉、貧瘠的小村桑樹坪中的不堪與貧瘠呈現給觀眾。陜西人藝2017年排演的話劇《平凡的世界》，同樣通過轉臺的方式向觀眾講述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生長在陜北高原上的人們如何艱難而又充滿希望地追尋屬于自己的平凡人生。但是，與以上兩部舞臺作品不同，《深淵》的舞臺空間并不局限于轉臺內外。主創團隊通過實時攝像的方式將舞臺空間進一步向“內”拓展。

呈現在觀眾面前的三層小樓，房屋林立、巷道交錯。開場出現而后消失的攝影師，正是通過手持攝影機實時攝像的方式向觀眾展現屋內、巷內那些他們無法直接看清的場景。樓頂上豎立的三塊電子大屏，將攝影師拍攝到的畫面實時“直播”給觀眾，而這，共同構成第二重表演空間。這無疑是一種創新。傳統現實主義戲劇因舞臺空間的限制，在舞美設計上往往刪繁就簡，盡最大程度出讓舞臺空間供演員表演。但是，《深淵》在最大程度保留建筑的完整性之上，通過現代科技，將室內外場景及故事完整呈現給觀眾，在拓寬舞臺空間的同時豐富了舞臺形式。另外，通過攝影機跟拍并投屏的方式進行舞臺呈現，可以放大演員表演，拉近演員與觀眾的距離。相比傳統戲劇因物理空間的局限，觀眾只能在與演員相隔一段距離的觀眾席遠遠欣賞，無法精準識別演員面部表情，這種方式能夠聚焦演員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微表情，使觀眾在觀感上更具沖擊力。除此，通過攝影機實時攝影，還可以將觀眾拉入舞臺，拉入情境。與一些戲劇理論家主張演員與觀眾應保持一定距離、從而使觀眾可以理性思考不同，《深淵》的主創團隊不主張觀眾與演員“間離”。相反，他們要通過這種方式拉近觀眾與舞臺的距離，并最大程度滿足觀眾的“窺私欲”。“所以我們說一定要有‘暴露’。我覺得它的‘現場感’，在舞臺上，隔著窗戶偷看的‘偷窺感’，完全建立了。”[1]攝影機的介入正是為了達到這種“偷窺感”，強化觀眾的在場，讓觀眾“身臨其境”。從這個方面來說，持攝影機的攝像就像一個講述者，他講述的工具正是他的攝影機。通過手持攝影，狹小、逼仄的房間，幽暗、深不見底的小巷，緩緩將觀眾帶入戲劇情境，觀眾隨著攝像機觀察、審視劇中人物的行動、情感，在這座三層小樓，觀眾完成了一場“浸入式”的解密之旅。

三重反轉：懸疑故事的書寫

無疑，實時攝影技術的運用增強了《深淵》的懸疑感。但，作為懸疑作品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對懸疑故事的書寫最終決定作品的生命力。《深淵》的編劇團隊是有意識進行懸疑故事書寫的。總體來看，全劇主要通過三重反轉完成懸疑敘事的構建。大幕拉開，昏暗、狹小的空間環境，行李箱內一具無名的尸體首先挑動觀眾的神經。母親陳麗娟一開始便以十分強勢的形象出現在觀眾面前。面對女兒發現尸體后的震驚、手足無措，她呵斥李婷保持冷靜，并指使李婷通過記日記偽造不在場證據。而此時，行李箱內的死者是誰，陳麗娟為什么要殺掉他，都在觀眾心中存疑。很快，警察確認了死者的身份——尋夢歌廳老板刀疤。這時，觀眾可以確認，陳麗娟是殺死刀疤的兇手，他們二人之間一定有些不為外人知的秘密。畢竟，就在幾分鐘前，陳麗娟還因為女兒的事情威脅刀疤，揚言要“搞死他”。但是，正當觀眾胸有成竹之際，劇情出現反轉——已經被警方宣告死亡的刀疤當眾“復活”，還與陳麗娟曖昧不清。觀眾此時才反應過來，那個被陳麗娟殺死的人不是刀疤。刀疤為了替陳麗娟掩蓋殺人的罪行不惜假死幫助陳麗娟擺脫嫌疑。此處可以看作是劇情的首次反轉。而接下來的劇情將去往何處，觀眾無從知曉。意外出現的第二個人徹底打亂陳麗娟與刀疤的計劃，情急之下，刀疤只得暴露自己假死的事實，并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但是，刀疤的偽裝未能逃過警察的法眼。憑借作為警察的直覺與判斷力，他們查到六年前李婷遭人強奸的事實，并認定陳麗娟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特別是當他們親眼目睹陳麗娟在陽臺上殺死陳海，更證實自己的推理。無疑，真正的殺人兇手是陳麗娟，她殺人的動機是為了替女兒李婷報仇。觀眾此時終于可以將懸著的心放進肚子里。但是，當他們以為一切都塵埃落定，神秘少年小龍卻出現在李婷家中。他救下欲自殺的李婷，并向李婷坦白自己才是殺人兇手。李婷感到震驚，同樣震驚的還有觀眾，難道這背后還有其他外人不知道的隱情？這可以看作是劇情的第二重反轉。最終，警察通過房東在房間內秘密安裝的攝像頭查清了真相。原來，陳麗娟并不是殺人兇手，真正的殺人兇手是李婷。李婷在遭受六年前那場變故后腦部遭受重創，患上了精神分裂癥，而男孩小龍就是她腦中臆想出來的人物。陳麗娟并不是殺人兇手，刀疤也不是。陳麗娟為了保護李婷，在刀疤的幫助下毀尸滅跡，并為了保護李婷，當眾殺死陳海，攬下所有罪名。至此，第三重反轉完成。觀眾也終于了解了全部實情。

《深淵》正是通過這三重反轉不斷制造懸疑，不斷挑動觀眾的神經。先不論這三重反轉在劇情上是否合理，單就三重反轉敘事的節奏來說，導演及編劇還是抓住了觀眾的注意力。特別是結合舞臺技術創新，讓觀眾隨著人物、劇情不斷深入，不斷保持注意力及推理熱情，沉浸式體驗一場可怖、懸疑、血腥背后的母女親情。

偏執與奉獻：懸疑的呈現

作為熱衷于引進懸疑題材劇目的話劇院團，在創作《深淵》之前，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已經成功改編并上演《無人生還》《死亡陷阱》《原告證人》等諸多享有國際聲譽的懸疑作品。這些作品依托原著作者的超高人氣及離奇、高潮迭起的劇情征服了一撥又一撥觀眾，并獲得好評。作為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后浪新潮演出季推出的首部懸疑劇，《深淵》是否如上述的經典作品一樣不僅為觀眾帶來視覺上的享受，更為觀眾帶去靈魂上的震撼？在作者看來，答案是否定的。而這，很大程度上歸因于劇情設計的不合理。

毋庸置疑，《深淵》的舞臺設計及實時攝影的創意為演出加分，但臉譜化、主觀化的人物設置，拼湊、漏洞百出的劇情無疑降低了整部劇的藝術水平。一流的攝影、舞美，二流的劇情，或許能準確概括這部劇。可憐的母親、精神分裂的女兒、偷窺癖的鄰居、正義的警察，這些在各大懸疑劇中頗受“追捧”的角色類型在這部劇中紛紛登場，其中所涉及的諸多情節更能在許多作品中找到原型。曹保平執導的電影《烈日灼心》中警察能夠找到楊自道犯罪的證據，正是因為發現犯有偷窺癖的房東在其出租房內安裝了攝像頭。曾國祥所執導的電影《少年的你》中，劉北山為了保護陳念，將全部罪行攬到自己身上。警察懷疑劉北山為陳念頂罪，其中同時審問二人的場景，與《深淵》舞臺上二位警察同時審問刀疤與陳麗娟的場景如出一轍。再者，陳麗娟為了拯救患有精神缺陷的女兒，幾近瘋狂，與奉俊昊所執導的《母親》中那個偏執的母親多少又有些相似。除此，李婷患有精神分裂癥這一人物設定，不只在一部懸疑作品中能找到原型。但是，僅因為這個原因便否定《深淵》或許過于武斷。但是，主創先入為主地將主要角色做簡單化、概念化、臉譜化處理，而未深刻分析其內在動因，導致人物扁平，且為了反轉而反轉，為了懸疑而懸疑，無疑弱化了懸疑片所需要展現的人性的復雜與多面性。

作為一部懸疑劇，“懸疑的背后如果僅僅是懸疑，就可能失去了我們做這部劇的意義。撥開案件，最后我們要看到的還是情感，揭示的是我們的社會原來沒有關注到的一些東西，或者是我們需要更多地去做一些給到大眾的情感表達”[2]。客觀來說，主創所想表達的“社會原來沒有關注到的一些東西”在作品中顯得有些過于模糊與空虛。作為非常重要的類型片，懸疑作品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吸引觀眾的注意，不在于情節的離奇、精妙的反轉，而在于真實性。這種真實性是當觀眾剝開懸疑的外殼，看到的其內在所展現的人的真實的自私、虛偽、狡詐、弱小與無奈。而這種真實性，是觀眾能夠信任作者并走入劇情的關鍵。“電影中的真實性并不存在于任何一個具體而局部的時刻， 真實只存在于結構的聯結之處，是起承轉合中真切的理由和無懈可擊的內心依據，是在拆解敘事模式之后仍然令我們信服的現實秩序。”[3]

《深淵》創作團隊聲勢浩大地集合先進的技術、優秀的演員、奢華的舞美、數不勝數的舞臺資源，意圖完成一部成功的作品。誠然，我們應該看到團隊在原創懸疑劇創作上所做的努力。但再精美的舞臺，再超凡的演技，再先進的科技，都無法彌補其故事的短板。《深淵》需要做的，或許是回歸故事、人物本身，探尋真實人物背后真實的無奈與隱秘。從這一點上來說，《深淵》離“爆款”還有一段距離。

注釋：

[1] 《好戲：〈深淵〉二輪開票，我們與導演和舞臺攝影師聊了聊》參見：https：//www.163.com/dy/article/FQHV09B30514AJ6J.html

[2]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導演何念專訪|〈深淵〉來得很突然，做得很堅定！》參見：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833334

[3] 賈樟柯：《賈想1996—2008：賈樟柯電影手記》，北京：臺海出版社，2017，p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