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著青春痘的青春

昭夕

青春期的自尊和自卑一樣瘋長，這件事不知為何讓我大哭了一場。我忽然意識到，我本來可以擁有一些東西，哪怕我選擇不去在意，但我不能不委屈，為什么老天從一開始就要剝奪我應有的權利？

我在升初三那年的暑假開始長痘。

一開始只是在額頭上冒出些小顆粒，因為是某種新奇的體驗，看起來竟還有點兒可愛。它們像是排排站的白色小兵，密密麻麻，摸上去凹凸不平。

我并沒有把它們放在心上。從小到大，我對自己的外貌有幾分自信，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美女，但被長輩們夸清秀、被同班的男生注視的時候也確實開心。所以我想，不就是幾顆青春痘嗎？沒什么大不了。

暑假里我瘋狂預習、復習，因為中考的壓力懸在頭頂，經常失眠，睡不著時就爬起來對著書呆坐。兩個月間，痘痘的陣地悄悄轉移，不再集中于額頭，鼻翼兩側和下巴上也爬上了幾顆，顏色也不再是近肉色的白，而是滲出更深的紅色，一眼望去心里甚至會“咯噔”一下。

但我仍沒怎么重視它們，直到開學，回到熙熙攘攘的校園里，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這張臉變成了什么樣。

那是一個早讀。初三到校比初一初二都要早，我失眠久了，一時還不太適應這么早起床，到教室時人已幾乎坐滿。各科老師都要求早讀前就交好作業，否則便會被罰站。當我抱著卷子急匆匆往放作業的課桌跑去時，差點兒迎面撞上我后桌的男生。他本想和我打招呼，卻在看到我的臉時張口結舌，似乎要說什么，最后又咽了下去。

“班長，你的臉還好嗎？”

不知是我太敏感，還是他真的小聲嘀咕了這句話。我交完作業回位置上坐好，聽到他也慢吞吞地在我身后落座。那一整天，我都沒敢往后轉頭，傳講義時也只是朝背后一扔，根本不想看他。

我的自卑從那時起開始無限膨脹，很快長成了一只殼，密不透風地把我包緊，我卻恨它還不夠厚還不夠密，不能讓我與世隔絕，像鴕鳥一樣把臉埋在沙子里。

我更努力地學習。在老師們面前，我的臉不會被特殊對待，他們的目光更和善，讓我心生感激。

當時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畢業班的空氣雖然壓抑，但也有不少暗潮涌動。不知是誰搞了個班花班草的投票，秘密的小紙條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男生評班花，女生評班草，兩方都在悄悄打量，近半數的同學都參與了進去。我平時“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因而這次的活動倒也沒有叫上我。

但我還是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候選名單上寫了我的名字，那一陣給我引來了很多好奇的視線。

青春期的自尊和自卑一樣瘋長，這件事不知為何讓我大哭了一場。我忽然意識到，我本來可以擁有一些東西，哪怕我選擇不去在意，但我不能不委屈，為什么老天從一開始就要剝奪我應有的權利？

父母逐漸也開始為我的臉擔憂，他們一方面禁止我再熬夜，熬起中藥幫我調理睡眠；另一方面，他們也帶我去看醫生，拿了一些治療痤瘡的外用藥來，早晚各涂一次。但是并沒有效果。

我的精神狀態在那一陣變得很差。我不再失眠，而是整天昏昏沉沉，像夢游一樣上課、寫作業，連吃飯都在打瞌睡。我知道自己在逃避，不想清醒著面對那張泛紅的臉，對此我痛苦，但我無能為力。

長期的缺乏睡眠讓我陷入報復性的消沉之中。正好碰上班里昏睡之風興起，我混在其中，倒也沒有那么引人注目。

曾經的我是不憚在安靜的氛圍里大笑的人，可在那時，我只希望自己普通一點兒，再普通一點兒。

像個不長痘的普通女孩一樣生活，已經成了我最大的祈求。

我的成績有小幅的波動，最后艱難地維持在前五。對成績的焦慮和對外貌的在意，那年初三在我記憶中是灰色的，透不進一點兒光亮。

可是這樣磕磕絆絆，居然一年也過去了。最后一門考試結束，我們幾個班干部被老師留下來打掃教室，走時學校差不多也空了。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明亮得讓我想流淚。我第一次有種感覺，仿佛臉上的小疙瘩融化在了初夏的空氣里，整個人卸下了什么東西，在長期的壓抑后變得輕盈。

你看，其實沒有什么不能過去。那些細密而疼痛的心思會消逝在風里，時間殘忍又溫柔，放掉過去，又會引你走向新的未來。

現在的我，是微笑著寫下這些文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