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丹 趙 陽
肇始于馬克思的藝術生產論,雖然已被廣泛地運用于文藝問題的研討之中,但對于什么是它在文學研究上的批評論域及其質性特征怎么樣,國內學界卻常常有著不同的理解乃至爭議。其中有兩種界說取向以及與之相對應的理論認知頗為流行。一種將它界說為一種“強調文學創作的他律性”①、聚焦非文學因素對于文學藝術的影響的方法模式,認為其批評論域的特點主要表現為:基于社會、歷史的角度以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關系模式去闡釋文藝問題②,在釋義實踐中側重的是文學藝術的政治維度、社會功用和思想內涵;另一種則在對“無美”的極左思潮和僵化的“本本主義”的反思中,側重于以“去政治化”或“非意識形態化”③的方式去讀解經典作家論述文藝問題的相關文本,將之與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創造論相混淆或相等同,并認為審美自律性應是其研討文藝問題、展開批評闡釋的基本論域。從表面來看,上述兩種取向似乎各執一端、彼此對立。可從根本上而言,它們幾乎都是以西方現代文論的問題框架作為邏輯起點,去“強制闡釋”馬克思的某些論點或觀點表述,并徘徊于審美和政治二元對立的思維慣式中難以自拔。由此,不但誤讀、狹隘甚至于偏離了馬克思以“生產”研討文藝及其屬性與特征的知識語境和思想原意。而且,由此形成的理論認知對于辯證把握和準確運用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批評論域也起著程度不一的遮蔽作用。
面對這種實際狀況,我們不得不追問如下幾個問題:作為一種研究文學藝術及其活動的話語類型,馬克思藝術生產論在批評論域上的內涵、特質究竟是什么?它的結構構成又是怎樣的,其與西方現代文論的實質區別到底體現在何處?我們究竟應當如何在實踐中綜合思考和科學檢驗它的中國化建構?這些正是本文所要探討的主要內容。
從現有原典文獻的相關論述來看,雖然馬克思本人并沒有專門對文藝問題進行系統、完整的研討,他關于文學藝術的言說往往也與其他非文藝問題的論述裹夾在一起。但不論是在理論思考層面,還是在具體實踐操作中,馬克思都沒有將自身局域在那種“簡單化”“機械化”的經濟—社會決定論模式之中,更未回避或懸置對于審美問題的研討。只不過,他并未不加思考地就接受西方現代文論所關注、所直指的那種自律自足的審美文學觀念,反而拒絕贊同這種簡單化的理論抽象,并以自身獨特的思考與之清晰地區分開來。
正如新馬克思主義的馬爾庫什在比較馬克思與20世紀西方哲學的思想區別時所強調的那樣:“馬克思的生產范式立足于兩種相互作用的過程——人與自然之間的,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作用過程——的統一性。”④易言之,馬克思是以“生產”這一核心范疇作為邏輯基礎,去解釋文學藝術及其屬性、特征與功能的。由此,不僅形成了自身獨特的詮釋路徑和闡釋空間,也消解了西方現代文論所構建的審美自律論及其變體的狹隘視域,體現了藝術生產論在批評論域上與眾不同的范式特質。
具體來講,它涵括了如下幾個主要方面:
第一,馬克思之所以要在“生產”的意義上界說文學藝術及其活動,是因為在他看來,不論是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還是文學藝術,其實都是整個社會生產的特殊分支之一⑤。而且,它們都不可能與其他的人類生產活動及其歷史相分離。在這里,馬克思把“藝術”和“生產”這兩個貌似不相干的概念、范疇緊密聯系起來,并賦予了新義。而將文學藝術及其活動視作為人類社會生活的生產實踐活動的種類之一,既意味著它要受到一般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又意味著對其屬性與特征的研討,不能不考慮到總體性意義上的生產即人的對象化勞動的特點及其規約作用。
就前者而言,人的文藝活動最初涉及的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實用關系。它是伴隨著人類的“第一個歷史活動”,或者說“解決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⑥的物質生產勞動而萌發并生成的感性實踐活動的重要部分。它內在于人的生產活動之中,而不是外在于人類實踐的文化自律系統;就后者來說,在將自然人化,使之成為人化的自然即“表現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現實”的對象化勞動中,作為類存在的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動地、現實地使自己二重化”⑦,從而在社會化的感官交互過程中直觀自身、通過對象世界肯定自己的感性存在和自由本質,并能由此獲得一種不同于生物性滿足的“人”的自我享受和精神愉快時,發生學意義上的“美”或審美意識就出現了。
結合來講,從人對自然的能動性關系(自然的人化與人化的自然⑧)這個角度,馬克思藝術生產論其實已經揭示了審美萌發與人的生產活動、感性生活與本質力量之間的有機關聯,提出并初步闡釋了“勞動生產了美”⑨這一重要的理論命題。在此意義上,文藝之美從最根本上來說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感性外化;審美則是作為一種從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生產及其過程與產物中,感受到人的自由自覺本性的對象化活動而存在。這一點,顯然是西方現代文論的盲視之處。因為,在他們那里,美或審美基本上是在形象思維與理性認識相區別的形式層面被界定的實體化范疇,要不是外在于人的、天生自在的,要不就是源自“絕對精神”或神秘化的天才心智、純粹靈感。
第二,在指認文學藝術及其活動的性質與特征時,除卻要考慮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還要將客觀存在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所構成的“一定的社會結構”⑩納入到理論研討的綜合考量之中。
在馬克思看來,作為整個社會結構的有機組成部分,文學藝術的審美活動在社會生產中首先是作為一種精神性的實踐活動而存在的。雖然,在最初的生產實踐中,文學藝術是與人的物質交往、物質活動和現實生活中的語言交流直接交織在一起,“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可不容忽視的是,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特別是在第一次社會大分工之后,精神生產及處于其中的藝術生產卻并不是直接由物質生產決定的,而是成為相對獨立的生產部門。而且就客觀實情來看,在藝術領域同社會一般發展的關系上,“在藝術本身的領域內,某些有重大意義的藝術形式只有在藝術發展的不發達階段上才是可能的”?。換句話說,文學藝術的生產活動及其發展水平,不僅不是始終與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物質生產同步,反而存在著不平衡的關系和一定的距離,有著其作為精神生產所具有的獨特屬性和運動規律,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學藝術及其活動就如同西方現代文論所說的那樣,有著完全自主自足的審美疆域,而是說文學藝術的屬性與特征具有“他律中的自律”這么一種顯著特點,并因此還具有與審美價值并舉的認識、倫理、教育、娛樂等多種社會功能。畢竟,包括它在內的種種精神生產形式從根本上還是建立在物質生產的基礎上,而在具體的社會歷史進程及其相應形態中,“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此時,文藝活動及其審美屬性與特征就不可能不受到種種相關的社會現實因素的交互影響,也不可能脫離具體的社會關系、生產體制和歷史條件而獨立發展或單獨存在。
從這個角度來看,文學藝術就更不可能只是停留在康德等哲學美學家所界說的、那種只涉“形式”的“美”的直觀自律層面上,而是還具有意識形態的內涵與功用。這一點,我們從馬克思本人對空想社會主義將勞動純粹審美化的批判即可見一斑?。與此同時,它還意味著不能僅從對立的意義上考慮文學與政治、與種種文化/意識形態的關系,更不能把后者視為與文藝活動、審美活動無關甚至有害的因素。事實也的確如此,在馬克思看來,僅從自律化、純粹化的“審美性”層面來對文藝進行觀照和研究,是不可能真正認識處于不同社會體制、歷史階段中的文藝審美活動的。
反過來說,在馬克思藝術生產論中,文藝問題、美學問題從來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對于此,馬克思曾如此說道:在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分離之后,作為特殊的精神生產方式,文學藝術并非僅是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一般關系的普通反映和直接感知,而是和“現存實踐的意識不同的某種東西;它不用想象某種現實的東西就能現實地想象某種東西”?,具有作為社會意識形態的屬性、特征。換言之,就如同其之后的阿爾都塞所注解的那樣,文學藝術其實生成于“個人與其實在生存條件的想象關系的想象性‘表述’”?,以及對于這些觀念——“他們的現實關系和活動、他們的生產、他們的交往、他們的社會組織和政治組織有意識的表現,而不管這種表現是現實的還是虛幻的”?等——的體驗、理解與認同,其本身就是作為一定的社會意識形態而存在并發揮相應作用的。
正是基于此種認識,馬克思才指出:文學藝術及其活動的性質與特征,其實是由具有一定歷史形式的物質生產,以及在此基礎上生成的社會結構、社會關系和人對自然的特定關系所決定的。?相應的,把文藝審美問題置于一定的社會結構里人與自然的對象化關系、人與人的社會性關系之中進行研討,不僅構成了藝術生產論在文學研究上的基本論域,也使得它的理論涵蓋遠遠超出了西方現代文論所劃定的那種狹隘的、非功利的審美規律,轉而步入到比前者更為復雜多樣的社會歷史關系之中,更能有效地揭示為審美自律論所遮蔽的、文藝活動的意識形態內涵及其文化政治功能。
從這個角度來講,馬克思藝術生產論就更不可能是前述觀點所說的那樣,是一種套用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單維因果關系來研究文學藝術的狹隘模式。學者巴赫金在《文藝學中的形式方法》中談及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對象與首要任務時所說的話:“認為某些從意識形態世界截取出來的作品在其孤立情況下直接決定于經濟因素,就像認為一首詩的范圍內韻腳與韻腳的配置、詩節與詩節的配置是由于經濟的因果關系直接起作用一樣幼稚”?,恰恰可以作為呈現這一點的鮮明注腳。
當然,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以上所述只是馬克思藝術生產論在一般層面上設定的解答方案,并未涵蓋其批評論域的完整要義。事實上,如果僅僅只是如此,還不足以確證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批評論域,其實是在解答自身提出的文藝問題和批評對象的過程中確立的。而且,也難以闡明它并非是以不同的研究方法,去研討一般的文藝理論所提出的文藝問題、所關注的研究對象。相應的,也就很難從根本上同那些在西方現代文論的知識框架內借鑒、轉換馬克思的相關論述,并以此去關注文藝生產與消費關系的批評操作及其理論旨趣區別開來。不過,要想澄清這一點,就必須涉及到馬克思藝術生產論在文學研究上的根本指向,那就是在對資本現代性的辯證批判中思考文學藝術及其活動。
從整體性的歷史視野來看,在馬克思的理論思想體系中,資本現代性問題的確是他探討文藝、審美問題乃至整個社會生產與再生產的關鍵之所在。事實上,這也是藝術生產論為何往往與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哲學研究、歷史研究裹纏于一起的主要原因之一?。而且,也正是在這一具有政治批判意蘊的論域關聯中,馬克思藝術生產論拓展并豐富了文藝理論與批評的研究視野和致思方式,從學理上顯現出其自身與西方現代文論的區別并非僅僅存在于方法和結論層面,同時還對此后文學研究的發展走向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在20世紀后期,當代批評理論由“審美”“形式”到“政治”“文化”的格局變遷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具化來看,之所以要在資本現代性的問題語境中進一步研討文藝問題,源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條件下文學藝術及其活動的異化狀況的深刻反思,其目的在于揭示資本主義的生產與交換體系同文藝審美活動之間的復雜關系,進而去批判、消除致使文藝乃至整個社會產生異化的根源——資本私有制。由此來講,研討文學藝術及其屬性與特征的藝術生產論,其實還是馬克思揭露、剖析與批判資本現代性正反效應的一個重要視角或依據。同時,它也充分展現了馬克思關于文學藝術的思考與研討是如何在自身特有的論域中被問題化的。
這一點,從經典著作的相關表述即可清楚地看到。在馬克思看來,雖然資本對于現代社會的形成與發展有著積極的推動作用,使得人類社會從愚昧落后中擺脫出來,進而“創造出資產階級社會,并創造出社會成員對自然界和社會聯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產生了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但是,作為現代性的基本原則和內在邏輯,它的局限性和對人類社會發展的阻礙作用也相當明顯。資本主義中社會普遍存在的種種矛盾、商品拜物教、異化以及階級斗爭等問題都由此產生。在這個方面,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與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藝術生產狀況的縱橫對比,進一步提出一個具有批判性的基本觀點:在資本主義社會,“藝術生產”業已異化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構部分而存在,并同以往作為自由的精神生產的文學藝術及其創造性成果相敵對。?
具體展開而言,在馬克思看來,在前現代/資本主義諸階段的社會關系和生產方式中,作為一定社會歷史中現實的、具體的、感性的人,作家、藝術家等文藝生產者為了滿足自身的生存、發展需要和對感官生活無限豐富的可能性追求,雖然也會以其創作及產品來進行交換。但在那個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直接的,他們的精神追求并未屈從于貨幣、商品或資本的逐利運作,其創作行為不是以“犧牲自己的生活”和文藝產品原有的精神品質為代價的,也不是主要作為“已由他賣給別人的一種商品”?或謀生手段而存在的。而且,人的感覺和感覺的人性、人的本質力量還可獲得對象化,實現按“美的規律”?去創造。這個時候的文藝審美活動總體上仍是一種自由自覺的精神生產,其精神性產品也主要是“一個靠自己的屬性來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物”?,體現并實現了人作為類存在的生命活動的本質。
可是,到了以資本私有制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社會,作為藝術生產的文學藝術及其活動業已被納入到資本主義工業生產方式的整體結構及其運作機制之中,并作為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部門之一而存在。在這種特殊的歷史境況中,作家藝術家的創作行為就不再只是同收入或報酬直接交換,而是日益成為在資本的支配下屈從于資本主義剩余價值增殖的異化勞動,其專門化的生產活動及其過程的“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同時,作為被雇傭的生產勞動者,文藝工作者本人也被這種對象、手段、方式和關系屬性發生了根本改變的強制性勞動所奴役、所壓迫并變成“物”,與其之外的自然和自己的身體、精神本質、人的本質同人與他人相異化。?相應的,作為其勞動產物的文藝品,不僅受制于“物化”并以其為中介,還被進一步商品化,被分裂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喪失了作為精神性產品、藝術品理應具有的屬性與特質。
顯而易見,在上述這種復雜的態勢下,如果要把握文學藝術的現實存在、多重屬性與時代特征,就更不能如同西方現代文論那樣,局域在超歷史的、純粹單一的審美自律性——強調文藝的存在依據在于“美”或不同于理性認識的感性愉悅;強調文藝審美活動是以自身為目的、自成一格的自主領域,“與我們其他一切實踐的和認知的興趣無關”?,不承擔任何審美之外的社會責任和價值追求——之中去研討“文學藝術是什么”,而應當在人與自然、社會的多重關系中探究“什么是文學藝術”,并藉此重新定位其與人的本質力量相關聯的審美屬性,把其屬性、功能與價值同人的自由解放、全面發展關聯在一起,辯證地分析文學藝術及其審美活動在社會形態的演變中如何被形塑、會以何種實際形態存在。進而,以批判資本現代性對人的勞動、身/心感覺、本性和感官世界的扭曲為邏輯出發點,去揭示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所異化的勞動分工對文藝審美活動及其追求的介入、侵蝕乃至扭曲,關注文藝活動又能以何種形式廣泛參與現代社會的變革,并由此具備哪些屬性、功能與價值。
事實上,也正是在這種批判性的思考中,馬克思才指出:一旦被扭曲、置換成勞動的異化,藝術生產的存在方式就被顛倒為非人性的,不再是人的本質力量及其自由實現的真正表現,也就再也“不能以那種在世界史上劃時代的、古典的形式創造出來”?。進而,才如前述那樣,得出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資本邏輯同作為自由勞動的文學藝術相對立的見解。不過,提出如是看法,并不意味著藝術生產論完全否定文學藝術的市場化、商品化,也不是意圖否認作為自由勞動的藝術生產在商品經濟條件下存在的可能性。恰恰如同前文所述,其目的在于消除由資本主義商品生產所導致的人的感覺、感性的自我異化以及一切社會異化,使“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得到真正解決,實現“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
對此,馬克思曾以英國詩人彌爾頓創作《失樂園》得了五英鎊稿酬的前后狀況為例,進一步闡述道:在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中,文藝工作者的“同一種勞動可以是生產勞動,也可以是非生產勞動”?,而判斷文藝活動是異化的“生產勞動”還是自由的“非生產勞動”的關鍵,并不在于其是否與市場關聯,是否具有商品性。就前者而言,彼此互為其對方的生產與消費存在于人類生活的一切社會形態之中,消費是文學藝術由生產到藝術品再到消費這一過程的終點,文藝活動是為了生產人作為“人”的類存在本身、滿足他生命活動與生活活動的對象化需要,而“這種需要的性質如何,例如是由胃產生還是由幻想產生”?,其實與它處于何種市場方式并無必然聯系;就后者來講,文藝活動及其產品的異化雖然是以商品化作為前提,但商品化卻并不一定意味著文藝活動及其產物的異化。
事實上,判斷異化與否的核心標準在于其與資本的關系上。如果文學藝術及其審美活動的起點、歸宿和終極目的是為了實現“資本及其自行增殖”?,把人變成為商品、金錢所支配的奴隸,以交換價值來衡量人與自然、人與人的社會關系,那么,它就是異化的“生產勞動”。與之相反,如果對于文藝的生產者和接受者來說,資本只是用來作為其按照個體自身的意志或“自由個性”?進行的、“生產者社會的生活過程不斷擴大的手段”?,作為以有利于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為根本旨歸的“生產條件和一般價值即貨幣或商品”?。那么,它就是自由自覺的精神生產。
綜上所述,馬克思把批評闡釋的重點放在文藝活動與社會歷史的多樣化關系上,不僅從勞動對象化的意義上重新審視和定位了文藝審美性,也同時從整體上建構了藝術生產論融“審美”與“政治”于一體的批評論域:以“生產”為核心范疇,經由人與自然、人與人這兩個關系維度對文藝問題展開研討,進而在批判資本現代性的歷史語境中,去指認文學藝術及其審美活動在現實生活中所具有的多重屬性、特征與功能。
在這種完整形態的批評論域中研究文學藝術,把文藝審美活動視為一個受政治、經濟與文化等多重因素制約、與一定的意識形態共生的生產過程來讀解,不僅能闡釋物質生產的發展同藝術生產、“自律”和“他律”之間的復雜關系對于文藝發展的作用和影響,還能拓展文學研究的闡釋空間,進一步思考文藝活動和一定社會結構中的一般生產、意識形態及其運作機制之間的復雜關系;現代社會的物化機制以及異化現實對文藝審美活動、趣味的介入;一定社會的政治與經濟體制給予文藝的風格、形式與形態的影響;現實生活中文學藝術所具有的多重價值、功能及其矛盾并存;作家、藝術家作為生產者與非生產者的雙重身份,以及他們在什么意義上是生產者,在什么意義上是非生產者;探究改變人與自然關系的科學技術和大眾傳媒對文藝的影響,以及文藝的生產與消費在特定的商品經濟以及市場體制中,是如何參與人自身存在的生產與再生產、人類社會與歷史的全面發展等等西方現代文論幾乎未曾思考或看到的新問題、新對象。
恰如路易·阿爾都塞等馬克思主義的后繼者所指出的,“馬克思的理論革命不是在于回答的改變而是在于問題的改變”?。從前面的論述不難看出,對于馬克思藝術生產論而言,文學藝術的審美自律性并非其關注的基本問題,它研討文藝活動的批評論域也不是圍繞著這一問題而形成、發展的。與之相反,在對“生產”的多重追問與思考中,它更為關注文學藝術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時期尤其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究竟是怎樣運作的,強調要在歷史發展、社會結構、文化制度、意識形態以及人自身的全面發展和自由解放的復雜關系中,去理解文學藝術及其審美活動的屬性、特征與功能。
延伸來講,無論是從歷史上進行回顧,還是著眼于現實的反省,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批評論域的中國化建構,其實也是一個會隨著時代變化和社會發展而不斷發生改變的實踐過程。其間,既有不同的發展階段以及與之相對應的理論闡釋和形態演繹,也有著正反兩個方面的經驗教訓。前述那兩種疏離馬克思思想本意的觀點及其做法,就是這方面經驗教訓的鮮活表征。這種狀況給了我們如是提醒:雖然,“中國化”是歷史辯證地把握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用以研討中國文藝問題時應采取的基本原則與必經途徑,而且馬克思藝術生產論在進入不同的時代語境、面對不同的民族文化傳統和文藝活動提出的特殊問題、獲得自身的歷史性生命之時,其批評論域的具體展開必然有所差異、話語方式也勢必會有所重構,與經典作家的原初使用不盡一致,可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理解、選擇與運用都是“洞見”而無“問題”的存在。
這一點,從藝術生產論在西方的衍生、演變狀況亦可見一斑。馬克思學說的早期傳人拉法格、梅林和葛蘭西,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本雅明、布萊希特和馬舍雷等,主要是從方法和結論層面細化、深化了藝術生產論的某些方面。然而,這些西方形態卻大都在不同程度上忽略了一個關鍵點,即馬克思的藝術生產論域所關注的文藝問題、所研討的批評對象,絕不是與衍生于審美自律觀的那些文藝理論形態相等同的,也并非僅在理論闡釋的方法、模式上與其有所區別。
從這個層面返觀,在對“中國化”這一實踐和歷程及其理論得失進行回顧與總結時,既要反思傳統研究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論述的“教條化”理解,質疑那些在政治/審美二元對立的思維框架中讀解藝術生產論及其批評論域的實際操作。與此同時,還要重返馬克思的經典文本群和整個理論語境,反過來審視在此過程中形成的、關于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諸種理論知識,思考和探究源自本土現實訴求的特定意向或理論預設,將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我們對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批評論域的準確認知。或許,通過這種落到實處的多重審視,我們能夠進一步拓展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批評論域,并構建與之相應的,中國的概念、范疇、命題和方法,解答諸如符號資本、審美資本主義、文化產業區塊鏈、數字時代的異化勞動以及人工智能技術等經典作家當年不曾遇到或涉及的文藝問題,并藉此進一步推進中國文論體系“以人民為中心”“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特色建構,更好地發揮它對“新時代”文學藝術實踐和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導向作用。
注釋:
①張進:《文學理論通論》,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5 頁。
②魯樞元、劉鋒杰:《新時期40年文學理論與批評發展史》,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54 頁。
③董學文、金永兵等:《中國當代文學理論(1978—2008)》,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3 頁。
④喬治·馬爾庫什:《語言與生產:范式批判》,李大強、李斌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 頁。
⑤⑥⑦⑧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531、163、191、159、524、534、524、175、162、157、162、156、185 頁。
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 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46、346、346 頁。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174、90、34、406、218 頁。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 頁。
?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53 頁。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 第2 卷,李輝凡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 頁。
?譚好哲:《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理論視域與當代意義》,《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 期。
?孫文憲:《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范式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99 頁。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47 頁。
?托馬斯·鮑德溫:《劍橋哲學史(1870—1945)》上冊,周曉亮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88頁。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7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8、278 頁。
?周世興、朱歡歡:《馬克思“藝術生產”概念的三重語境與意涵》,《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11 期。
?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爾:《讀〈資本論〉》第2 版,李其慶、馮文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第7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