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林
“噠噠!”全自動步槍的一個點射,劃破山村夜空的寧靜。接著,傳來“嗷——嗷——嗷”的狗叫聲。“糟糕,打錯了。”我和班長陳德乙,幾乎同時自語道。我倆心中都有些懊悔。從凍土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塵,無奈地轉身回到房東老鄉家的房里,繼續睡覺了。
1971年的早春2月,剛過完春節不久,東北大地冰雪未消,天氣格外寒冷。我們接到上級命令:去東北某地執行國防施工任務。于是,全副武裝,一路長途“奔襲”,來到這個長白山腳下的村落。剛分配好住處落下腳,就聽當地老鄉反映:這里最近有狼出沒。誰家的豬被叼走了,誰家的狗被咬傷了……傳說不少。新入伍的戰士們,聽后,也有些恐懼和心里打怵兒。
按部隊規矩,只要住下來,哪怕兩三天,夜晚也必須按順序排班站哨。半年前,我從大學畢業后,以調干身份直接分配入伍到這個班鍛煉。年齡自然要比這些戰士們大許多。我又從小在農村長大,生活閱歷也比他們豐富。于是,便主動向班長陳德乙請求,由我帶一個新兵安排在夜里第二班值崗,也就是21點到22點的那一班。這樣安排,還有另外一層考慮:根據從當地打獵老鄉那里了解到的情況,這些狼,一般也多在這個時間段,在村子里出沒。為審慎處理為民除害這件事,事先,我們還專門向上級作了請示。得到的回復是:確實遇到狼危害當地群眾或部隊官兵的情況,可以機斷處置。我們理解,當然也包括開槍射殺。當時,畢竟還未制定動物保護法。
我小的時候,曾經和狼有過面對面的接觸。在與狼打交道中,也算是有了點小經驗了。臨上崗前,我和班長陳德乙有個約定:萬一發現目標,就馬上向他報告。然后,由我倆一起行動將它消滅。
那夜,雖然很冷卻無風。山村背后起伏的山巒,在灰蒙蒙的月光下,凸顯出巨大的輪廓。在寂靜中,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的大鳥怪叫聲,短促而凄涼。大約21點30分,我和同班值崗的另一位戰友終于發現了“目標”。月光下我們模糊地看到,這只狼的身子,與夜幕的顏色相同,豎著兩只尖尖的耳朵,趴在離養路道班那個人字房30米外的雪地里。它兩眼直視前方,一動不動,好像在盯著什么。對我們的巡邏,也幾乎沒有任何察覺。
“我在這兒盯著,你趕快回村向班長報告吧。”我悄悄地告訴那位新戰友。他停下腳步,但并未馬上行動。月光下,我看得出他面有難色,心里似乎也有些緊張。“這樣吧,咱倆一塊兒回去報告。”我倆背著那狼的方向,他在前,我墊后,匆匆回村。
班長陳德乙在睡夢中被我搖醒。他揉了揉眼睛,急忙穿好衣服,提上全自動步槍,壓上兩顆事先備好的子彈,又揣兜里幾顆,便和我一齊沖出了房門。當我們趕到那個“目標”附近時,所幸它還在,原地沒動。這時,我提醒班長再仔細辨認一遍。“沒錯。”他看了看,很自信地說。為使判斷更加準確,我彎腰撿起路旁的一塊石頭,向“目標”方向拋過去,想試探一下它的動靜。結果,這家伙真夠沉穩的,絲毫無動于衷。聽老人們說過,狼不像狗,總是擺出那么一副驕橫的樣子,在人面前從不顯出軟弱和恐懼。我覺得它完全符合這個特征。這一石頭拋過去,更增加了我倆判斷上的自信。“為民除害的時候到了,打吧!”我們下了最后的決心。我和班長陳德乙立即臥倒,并仔細選擇好開槍的方向和角度,以避免誤傷周邊人畜和財產。接著,我做掩護,班長陳德乙快速扣動扳機,一個點射出去,便出現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我們倆躺下后,實際上也沒有睡著,還在琢磨剛才發生的事。“奇怪,怎么就錯了呢?”這畢竟是好心沒有辦成好事,心里也怪窩囊的。
第二天一早,我倆起床后便一起到連部去,一五一十地向連首長報告了事情的經過。恰巧,炮班班長也在那里。原來,那條狗就是他們住的那戶房東家的。聽他說,那是房東主人冬獵時的一條“頭狗”。看到自家的狗右后腿被打斷了,實際上等于廢了,嘴上沒說什么,但很是心疼。前兩年,有人給出30元都沒舍得賣。因為,當地人都知道,不像那些跟著混群的,培養出一條狩獵的“頭狗”,很不容易!聽了炮班班長的一番話,我和班長陳德乙更加感到自責。我們主動要求給予處分并做出賠償。
連首長經過討論,非但沒有處分我倆,還把責任全部攬了過去,并安慰我們說:“你們主動為民除害的動機和行為沒有錯,問題出在判斷上。以后多積累經驗就是了,不要背思想包袱!”還決定,按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要求,以當時當地的行情,由連里出錢賠償,并委派副指導員譚啟龍同志全權處理有關登門道歉和具體賠償事宜。
這是我們在這個山村停留的最后一天。施工收尾和撤離前的準備工作都很緊張。吃過早飯,盡管譚副指導員馬上按計劃開展工作,但這個白天并不平靜。個別不明真相的村民和某些別有用心的人,還是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什么“對住戶房東招待不滿,故意開槍把狗給打死了”,什么“打敵人不一定成,打狗可挺準的”,什么“部隊有的是錢,不能讓他們便宜了”等等。這些話語,很快也傳到了大隊書記和駐村工作隊的耳朵里。
這天晚上,在生產隊的大堂屋里,由大隊出面召開了一個村民大會,名義上是為我們送別。我們連也應邀派了20多名代表參加。整個大堂屋地上、熱炕上,黑壓壓的,擠滿了村民。大隊喬書記,一位50多歲精干的鄉村干部,站在大馬燈下,拉開了他那10多米外都能聽清的大嗓門。他先講了“夜半槍聲”這件事情的始末,并嚴厲批判了那些流言蜚語。話音剛落,那位被誤傷的獵狗的主人,便沖上前臺,激動地講了一番話:“鄉親們,咱老輩人,都經歷過日本小鬼子壓榨和國民黨統治,誰對咱客氣過?誰拿咱當過人?今天,咱們解放軍,是為我們打狼除害,才誤把我家狗打了。人家還主動上門來道歉、賠錢。咱不能沒良心。天底下有這樣好的軍隊嗎?錢,我是堅決不能收。這歉也不用道。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嘛!誰辦事不興有個閃失?”霎時間,全場氣氛火熱起來。大家都覺得他說得在理。我們的譚副指導員,也在眾人的掌聲中,作了誠懇的道歉和熱情洋溢的發言。
那個夜晚,平日里寂靜的山村,突然一下子變了個樣。會后,大家還在軍民聯歡中,表演了歌舞。這一夜,燈火通明,寒風里在軍民團結友誼氛圍的烘托下,像過節一樣熱鬧,人們久久不愿散去……
第二天,我們結束了這里的施工任務。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告別這個山村,向幾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山村轉移。迎著朝陽,大踏步前進,去接受又一個新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