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的信寫在霜降

水生煙

相思這種事兒，本來就應該雙向的，我須得讓他和我一起承受。

1

這里是一個公園，草樹葳蕤，各色鮮花開得潑潑灑灑，池塘里的野鴨子劃出了連綿細浪，遠遠地還能看見相親角的紅色條幅，聽到老年曲藝愛好者的吹拉彈唱。

我們正在拍一個平面廣告。我是攝影助理，因此，當余聲攬著女模特的細腰的時候，我正站在一旁給他們舉著反光板。

工作室的老板兼攝影師姓馬，拍照水平很高級，然而他馱著一大家子人，恨不能把每一分鐘都掰成兩半來用，他什么活兒都接，因此出片效果常常顯得兩極分裂。

我是老馬缺錢的女助理，只要他叫我一聲，我立刻到位。

余聲是老馬缺錢的男助理，他讀書時做過一段時間的校園樂隊主唱，接受過一些小姑娘的尖叫和星星眼之后，便誤入歧途地認為自己天生有著舞臺光輝，可以走上璀璨星途。畢業之后，他拒絕了父母在老家給他安排好的工作，倔強地留在這里，白天他在工作室里扛燈箱、做模特，晚上就去酒吧里駐唱。

我和老馬去聽過他唱歌。說實話，我覺得他的聲音中規中矩，相比于做歌手，可能更適合做配音演員或者有聲閱讀網站的主播。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在街邊長椅上，起風了，老馬手里拈著的香煙被吹落了煙灰，煙頭紅紅的，余聲的襯衫衣角撲打著我的手背。我喝完了手里的那罐啤酒，一不小心就把聽他唱歌時的想法宣之于口了。

余聲有些生氣了，他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叫：“趙喜樂！”

我認慫了。我把空酒罐塞給他，“好吧，我錯了，是我不懂！”

老馬站起身來，他說：“你倆在這兒斗嘴吧，我回家了！”

在老馬看來，我和余聲的煩惱基本等于無病呻吟，是自找的。

老馬起身走了，他是我們的團魂，是我和余聲的主心骨。于是他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他的身后幾米遠，然后是余聲。他跑去扔掉了那幾個啤酒罐，又大步地趕上來。

現在，在公園里，我舉著反光板，看著余聲和那個女模特，他們的身體靠得好近哦！余聲的一只手攬在女模特的腰上，她的那條裙子可真是省布料，腰部還是鏤空的……

收工時，我不小心在甬路上踩了狗屎，余聲哈哈大笑，而我氣哭了。

回去的這一路，我的心情都糟透了。老馬開著車窗，時不時夸張地聳鼻子，說：“啊，這味道！”

路過工作室附近的那家鞋店，余聲下了車。他去給我買了一雙帆布鞋，標價79塊錢，不知道店主小妹是不是惑于他的美色，只收了50塊。

2

在我25歲的那年夏天，我還穿著50塊錢的帆布鞋，而我的朋友正戴著品牌鉆戒，挽著夫婿的手，走在不知道哪里的海灘上，任憑海風吹拂著她的大裙擺。

然而這并不是我此刻憂傷的緣由。

我認識余聲三年多了，他的所有網絡簽名都是“假如你有兩塊面包，你得用一塊去換一朵水仙花”，這簽名他從來沒換過。當然了，也可能是因為他懶。

他的理想是唱歌，而我的理想說起來就有些讓人羞澀了。

是一個男孩。我的水仙花男孩已經成長為年輕的考古學者，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外地，即使回來，也只有很少的時間會和我在一起。他還不是我的男朋友。

我暗戀了水仙花男神三年，在畢業前夕跟他表了白。只是他的拒絕聽起來頗有商榷之意，他說：“我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我需要長期出差，有哪個女孩會受得了這樣的等待呢？”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后來我從他工作的地方出來，轉了個彎，就看到了老馬攝影工作室門口的招聘廣告。

后來的日子里，我一邊工作，一邊等著水仙花男神從外地出差回來，然后他會約我一起去看場電影、吃頓飯。只要接到他的電話，我會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跑去向老馬請假。而老馬一準兒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我，話卻是對著余聲說的：“喜樂兒又要走了，你同意嗎？”

這意思就是只要我走了，我的工作就要由他來做了。余聲嚼著口香糖，皺皺眉，又揮揮手，語氣像個老父親：“早點回來，注意安全！”

就像我曾打擊余聲對歌唱事業的信心一樣，他也無情戳穿過我和男神的感情幻象，余聲說：“他不是不喜歡你，但也沒有上升到愛的程度，所以他只想和你曖昧。”

我真想抓起地上的原木椅子砸在他頭上。他接著又說：“不過也還不錯了，他都沒騙財騙色。”

我都把椅子提起來了，余聲又笑著把它按回去，他說：“我說錯了，你沒財沒色！”

誰說不是呢。這年頭，可真是沒財沒色保平安！

可是再怎么沒財沒色，把自己裝進老父親角色里的人仍然會為他們的傻閨女操碎了心。某天晚上我和水仙花男神吃飯回來時，見老馬和余聲并肩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兩個人整齊地翹著二郎腿，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倆慢慢走近。

我不淡定了，我說：“馬哥你不回家給閨女換尿布嗎？余聲你今晚沒去酒吧唱歌嗎？”

余聲敲了敲手機屏幕，語氣不善：“你看看現在幾點了？狗都該下班了！”

老馬站起身走了，他的聲音落在身后：“喜樂兒，下次再這么晚回來，我就扣你工錢！”

余聲也站起身來，他打了個呵欠，跟在了老馬身后。

于是在鈔票和水仙花男神之間，我不得不做出選擇。我沖他揮揮手：“再見！”

大概是我第一次表現得這么干脆利落，男神看著我，神情略有怔忡。但我已經顧不上看他了，我快步地追上了老馬和余聲。因為我想起了一件事：傍晚時我出來得急，鑰匙忘在桌上了，如果不趕緊追上余聲，我可能連單元門都進不去……

3

是的，我和余聲住在同一棟樓里。房子都是老馬租的，不過余聲比較幸運，他和一位男生合住著兩室一廳，而我就慘了，我和另外三個女生合住著另一套相同面積的房子。房間被改造過了，客廳里豎起一道板壁就成了兩個房間，我住著其中一間。

馬哥問過我房子住著吵不吵、室友是否友好的問題，鑒于我們同樣愛財如命，比較容易達成理解，我回答說：“還好！”

也確實還好，盡管偶爾住在我一板之隔的鄰居會有男友造訪。那個男孩總是小心翼翼地把鞋也拎進房間，造成一個不在場的假象，但畢竟只隔著一張木板，我又不是聾子！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向余聲求助。他會把他的房間讓給我，自己去客廳睡沙發。他總是說：“你把門鎖好，放心睡，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我。”

余聲的房間里有他的氣息，陌生又熟悉，如果將這種氣息歸納于年輕男人，就會讓人有些不安，但當想到它來自于余聲時，又會莫名心安。

這真是奇怪。可我來不及深想，我總是又累又困，很快就睡著了。

有一天早晨，我在余聲的衛生間里洗臉，門開著，他站在門口很突兀地問我：“你和那位年輕的學者，你們到底有什么樣的故事？”

我頂著滿臉的洗面奶泡沫，“怎么突然問這個？”

他轉身走了，拖鞋拖拉著地板，他拉長了聲音回答：“好奇唄！”

大概六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我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在過去的十幾年里，除了不停地做題、背誦，我甚至對生活也一無所知。我沒有機敏的大腦，沒有玲瓏的心思，也不會很快地交到朋友。一天晚上，我在獨自回學校的路上，被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尾隨了。

那條路不好打車，我走得快，他也走得快，我走得慢，他就也放慢腳步。我鉆進一個小超市買了瓶水出來，拐了一個彎，發現他還在身后。

我慌張得走錯了路，眼前出現的是一片陌生的晦暗街景，而水仙花男神的出現，就是一道明亮的光。他騎著一輛在黑夜里咯啷啷作響的舊單車，即將從我身邊離開時，被我拽住了衣襟。我跳上了車后座，他扭過頭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表情一定就像見了鬼。

我的語速很快，低聲說：“我遇見壞人了，你幫幫我！”

有那么一小會兒，他的車把失去了平衡，雙腿卻還在奮力騎行，單車蛇行了一段路之后，開始快速下坡、慣性滑行，他松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問我：“那人還在嗎？”

我大聲回答：“不在了。謝謝！”

他笑了，“你去哪兒？我送你。”

我們是校友。我認定了這是緣分使然，我記下了他的手機號碼，當晚又加了他的微信好友，關注了他的微博。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在這個城市里的第一位朋友。

大概也因為生活過于枯燥單調，才會讓我停留在記憶里，不斷考古。

“不過你還是應該表現得酷一點，這樣看起來才比較不容易被欺負。”聽我講完之后，余聲輕咳了一聲，接著又說：“馬哥說了，下次再回來得那么晚，他就扣你的工錢！”

錢可真是我的軟肋。我家里還有一對正在讀高中的雙胞胎弟弟，而我卻不想順從父母的想法盡早工作。我想讀男神所在大學的研究生，我想攢夠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

只不過兩三年時間飛快過去，研究生沒考上，錢倒是攢了一小筆。我的學者男神向來認為我是在蹉跎光陰，而我從不反駁。

我們的另一位光陰蹉跎者卻認為：“時光不就是用來蹉跎的嗎？不然創造‘蹉跎’這倆字兒本身就顯得很蹉跎，它還有啥用……”

是的，除了余聲，沒人會這么說。

只是，我沒有告訴他，早在半年前，男神的手機屏幕上就有了一張女孩微笑的臉。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和男神之間的關系如此平淡，卻又如此坦誠。她是他們院長的女兒，他直言不諱地跟我說：“我覺得她很適合我，就像從天而降的仙女。”

我愕然，他難道不應該說“我很愛她嗎？”

男神濾鏡發出了碎裂的聲響，但他仍然是我的朋友。因為啊，誰又真正擁有水晶般的心靈，以及天衣無縫的人生呢？

4

我不喜歡這個城市的氣候。夏天炎熱，冬天又陰冷、潮濕。我喜歡北方的四季分明，陽光亮烈、長風浩蕩之間，凸顯著天高云闊。

但我還是留下來了，哪怕我偶爾會悲觀、懊喪，會撓頭撓成炸毛怪，就像馬哥有時候會沉默著仰頭一口氣喝干一瓶酒，就像余聲有時候會忽然沉默好久，他盯著一個地方看，像是要盯出一個洞來。

老馬打算給我漲工資，他認為我終于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攝影師了。盡管我很喜歡錢，但我拒絕了。因為老馬像老大哥一樣給予我的關懷、他對生活和命運抱持的態度，以及他教給我的本事，已經足夠影響我的余生了。

當時我們仨正在吃工作餐，沒有酒，余聲用他的礦泉水瓶碰了碰我的，他說：“我敬你！”

我笑了笑，“敬我是條漢子？”

余聲居然點了頭，他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當然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其實我們工作室的業務量不錯，錢也賺的不算少，只是馬哥的二胎女兒生下來就被查出了先天疾病。從前瀟灑張揚的馬哥消沉了兩天，就變成了女兒奴和寵妻狂魔。他說：“我有什么理由不對她們好？人間有太多苦要吃，工作上的辛苦大概是平淡、最簡單的了。”

老馬從前挑挑揀揀的接單行為至此結束，我們類型的片子都拍。但老馬也說了，我們必須要在能力范圍內做到最好。

他真像我和余聲的兄長，親生的那種。

余聲從來不摸相機，但他仍是工作室里既能打雜又能出鏡的好員工。他在鏡頭里氣質很奇特，有時候像煙草，有時候像薄荷，有時候他像一棵樹，有時候又像一截扔在地上的繩子。

我形容不好，但我還挺喜歡拍他的。

偶爾，余聲會在漫長的拍攝過程中表現出不耐煩來，老馬就會牙疼似的“嘶”一聲，他朝他瞪眼：“揍你啊？”

就這三個字，余聲就變乖了。

只是，老馬和我都明白，余聲就快離開我們了。他剛認識了兩個搞音樂的朋友，他們一拍即合、熱情萬丈。

就在余聲給我買帆布鞋的那天晚上，他請老馬和我去酒吧看他們的演出。我們倆坐在角落里，像是得意又忐忑的家人那樣，一會兒看著他，一會兒看著他的隊友，一會兒又再看看觀眾的反應。

后來，老馬嘆了一口氣。他說：“其實他們唱得還不錯，不過誰知道呢。命運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接下來是一首快歌，燈光繚亂中，人們的臉孔全是青白色。老馬問我：“你舍得他走嗎？”

我從善如流地答：“當然不舍得，他是一個好幫手，一個好模特。”

“是啊，他還是一個好兄弟，一個好男人。希望生活能夠輕點兒修理他。”老馬笑了笑，語氣像是在打機鋒，他說：“我看人很準的，他以后還會是一個好丈夫。”

我的臉孔漸漸發燙，感謝燈光，藏起了我的心事，和我的微紅臉色。

小小的舞臺上，余聲仍在唱歌，他哪里知道臺下有人正在述說著給他的頒獎詞。只是，我們倆說了那么多，卻唯獨沒有提起最該提起的一項：“好歌手。”

可能，那才是他最想要的。

5

余聲離開后，老馬很快又招了兩個帥氣的男孩。我吐槽：“招一個就好了嘛，多費錢！”

“說不定兩個都抵不上余聲一個。不然你以為你出去約會，我為什么不扣你的工資？”老馬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誒，你好像很久沒出去約會了？”

我擦著寶貝相機的鏡頭，“約什么會啊。人家談戀愛了，作為普通異性朋友的我，也該避避嫌吧？”

“你失戀了？”

“算是吧。”我隨口回答，又說：“哥，我換個房吧？余聲不在，以后房間里再有情況的話，我不知道找誰求救。”

想起這茬兒我心里可真難受。馬哥看著我的眼睛，他點了點頭，說：“喜樂兒，我以前沒看出來你失戀了，但你現在的樣子有點兒像。”

老馬拿過了我手里的相機，他說：“別擦了。你替我去幼兒園接一下妞妞，把她送回家。我丈母娘病了，你嫂子帶著二寶走不開。”

想起老馬這一大家子人，我的難過真是算不得什么。

后來的兩個月里，我時不時地就得幫馬哥接一下他的大女兒妞妞，包括代替家長出席幼兒園親子活動。

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再次見到了余聲。

當時我和妞妞剛做完“袋鼠寶寶”的游戲，就是把小孩子像袋鼠一樣掛在胸前，大人雙手雙腳觸地向前跑，先到終點為勝。

因此小妞妞還帶著口水在我臉上印了一個吻，我可真是拼了老命了。

下一個游戲是“踩氣球”，要把小孩子背在后背上，去踩別的家長拴在腳腕上的氣球。

“小姑姑你要加油哦！”妞妞用雙手拍打著我的肩膀，像是在給我加油打氣。

可我真想躺平啊，我跑不動了！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耳邊一道男聲：“我來吧！”

后來的幾個游戲，余聲帶著妞妞勇奪冠軍，讓小丫頭得意忘形，以致于吃晚飯時，她會對老馬說出“可不可以讓小叔叔和小姑姑一直做我的爸爸媽媽”這樣的傻話來。

童言無忌，我們三個大人笑夠了卻各有各的沉默，各有各的五味雜陳。

回想一下，時隔兩個多月不見，我和余聲居然沒說一句類似寒暄的話，就像兩小時前還剛剛見過面。從幼兒園回來時，我背著妞妞的黃色甲殼蟲小書包，他將妞妞扛在肩膀上，我們一起走過樹影斑駁的街道。我忽然想起了馬哥之前說過的話，他說余聲將來會是個好丈夫。

我覺得，他一定還會是個好父親。

哪怕到白發蒼蒼時，他也會是一個可愛的好老頭，眼底偶爾閃露著少年般的光。

我確信。

6

晚飯后，我把余聲帶回了家。因為他說：“以前我睡了那么多次沙發，現在你也收留我一次，不過分吧？”

我一個人住，這樣做似乎有點兒危險。只是帶他回家這件事，也不會比在夜里跳上陌生男孩的單車后座更魯莽了。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之后，我們的對話顯得很平淡，我沒有提及他心愛的演藝事業，他也沒有問起我的偉大愛情。我們像是對彼此心懷不滿一般，惜字如金，目光謹慎交流。

后來他告訴我，他可能會去參加一個視頻網站的真人秀節目，就是素人和女明星談戀愛的那種。他問我：“你喜歡哪位明星？也許我可以幫你要個簽名。”

我搖搖頭，忽然發現埋藏在自己身體里的小心和魯莽在此起彼伏，魯莽跳出來的時候，我連閉嘴都來不及，我說：“我喜歡你，我們合個影吧？”

可是我啊，每天在攝影棚里指揮著別人拿腔做樣，這一刻自己卻慫了。余聲拽住了我的手腕，而我拼命地想要掙脫他，我們倆的姿勢看起來就像是在拔河。

后來我贏了。進房間之前，我告訴他：“我明天會起得晚，你走時把門帶上就行。”

他同樣沒有抬眼，他說：“好。”

第二天早上，我聽見了他洗漱的聲音，也聽見了他關門離開的聲音。我沒有送他。

余聲沒有參加那檔節目。我們三個人的微信群里，他說介紹他參加節目的那位老師看到了他在幼兒園做親子游戲的照片，認為他是已婚育男士，已經不適合參加該類節目了。

他說：“馬哥，喜樂兒，你們倆是不是該對我負責任？”

“你自己發的朋友圈，你賴誰呀？”馬哥毫不留情地反駁，又說：“你想唱歌就好好唱歌，有些節目就算參加了也未必會有水花，如果再因此傷了誰的心，就真的得不償失了。”

我的心突地一跳。隔了好一會兒，余聲說：“忽然覺得很沒勁。馬哥，我想放棄了。”

三個人靜默良久。還是老馬打破了沉默，他說：“馬哥和喜樂兒在這里呢，不管你做什么樣的選擇，我們都支持你！”

真的很好哭。余聲說：“趙喜樂沒良心，我才走了幾天啊，她就不愛搭理我了。”

馬哥說了禪意滿滿的一句話：“有時候，不理就是理;理，有可能才是不理。”

7

初冬時，我的水仙花男神遭遇了感情危機。他在電話里向我吐槽他的女友，之后約我出去吃飯。我的眼睛還盯著電腦屏幕，手也還放在鼠標上，心里正在沾沾自喜：“今天這照片真是拍得棒極了，我肯定是個小天才！”

我對水仙花男神說：“對不起啊，我之前的搭檔辭職了，我的工作沒人代做，不能出去。”

他顯然對余聲有印象，他問：“那個男的長得挺不錯，他喜歡你吧？”

我沒有回答。于是男神又說：“你知道嗎？有一次我去找你，他看著我的眼神……你看過《動物世界》吧？就是那種雄性之間的敵視……”

我忍不住笑了。有時候自以為是的喜歡，純粹是因為年少無知。在我和男神之間，我想從此終結此類話題，并且我找到了一個絕好的理由，像真理般顛撲不破。

我告訴他：“他叫余聲。我喜歡他。”

掛斷電話之后，我一不小心就在腦子里循環了一晚上《動物世界》的片頭音樂。

巧合的是，深夜時，余聲給我發了條微信，他問：“睡了嗎？”

“沒有。”我答：“快要瘋了。”

“怎么了，想我？”躲在手機屏幕之后，他還真是敢說。

我找到一段《動物世界》的片頭音樂，把播放鏈接發給了他。不知道他會不會聽得一頭霧水，只是相思這種事兒，本來就應該雙向的，我須得讓他和我一起承受。

余聲發了一連串的哈哈哈。他說：“你可真有本事，黑天白日的在我腦袋里念經！”

隔了五分鐘，我才回復他：“很晚了。睡吧，悟空。”

8

再見到余聲，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出外景回來，他就坐在我的公寓門口。仍然沒有客套的、寒暄的話，他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扔，他說：“累了，好困！”

他很快就睡著了。中途他為了讓自己睡得更舒服，就迷迷糊糊地抱著他的小被子進了臥室。我停頓了半分鐘，跟進去給他拉好了窗簾。

晚飯后我們出去散步，夜燈璀璨的街口有人在賣花，他隨手買了一把茉莉，付款的前一刻又從另一只水桶里抽出三枝玫瑰花，和茉莉一起遞到我手里。

這是什么神仙搭配？他看起來全不走心，因此我也表現得滿不在乎，我問他：“三朵玫瑰花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有點窘，撓了撓頭發才說：“不是還有三枝茉莉嗎？三三……得六？”

我忍不住大笑：“什么玩意兒？三三得六？”

于是他也笑了。他輕輕嘆息，抬手在我的肩頭按了按，他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小，我也只作聽不到。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是膽小的吝嗇鬼，我們不表達，我們不承諾。我們愿意站在原處死心塌地，這樣做不成戀人，才可以繼續做死黨和兄弟。

余聲這次回來住得比較久，他大概真的有些厭倦了。沙發住著不舒服，我給他在客廳里放了一張榻榻米。他每天都到工作室來，可是我和馬哥都太忙了，我們顧不上理他，他也插不上手幫忙，到了吃飯時間，他就會從角落里站起身，笑容明亮，卻恍惚帶著一絲討好，他說：“我去給你們買飯，吃什么？”

偶爾，他會坐在工作室外的臺階上吸煙，他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煙灰拖得老長卻忘了吸。馬哥看見，就會吼他：“嗓子不要了？”

背過余聲，馬哥跟我說：“你跟他聊聊。”

我搖頭，輕而易舉地紅了眼圈。馬哥沖我瞪眼：“你們倆可真是不省心，一個比一個倔！”

“那沒辦法。誰讓你老人家慧眼識珠，把我們倆當成親生弟妹一樣往死里疼。”隔了一會兒，我才回答他：“他的理想離我太遠了。哥，我目光短淺、心眼兒小，只想過平常生活。”

9

好不容易抽出半天時間，馬哥帶著我和余聲出去吃飯，在巷子深處的私房菜館。

兩瓶啤酒下肚，馬哥才小心地開口，生怕傷害了余聲的自尊心，他說：“余聲，回來吧？回來幫幫我和喜樂兒，咱們把工作室做大一點！”

余聲抬起了頭，他說：“我爸媽這兩天也在催我回去，我正在考慮。”

老馬看著余聲。他還穿著一年前的T恤，純棉衣料泛著反復洗曬之后的軟塌服帖，老馬喝了一口酒，問：“缺錢嗎？”

“能不缺嗎？”余聲笑了，“這一年，把過去的積蓄都花光了。”

老馬重重地拍他的肩，“如果你不甘心的話，沒事，哥有錢！”

我特別受不了他們這樣，我說：“哥！那些錢是留給二寶做手術的！”

“我有錢，”我看向余聲，我的心跳很安穩，很踏實，我說：“你知道的，馬哥天天把我綁在工作室，我有錢都沒處花！”

余聲笑起來，“得了！我還不知道你？當初商店櫥窗里的一件大衣，你跑去看了三回……”

“不是！我就是看看，大衣拖拖拉拉的，穿著也不方便！”我打斷了他的話：“你說吧，你還需要多少？”

余聲笑著看我，“你有多少？”

“那不能說！你告訴我需要多少？”

“你先給我透個底，要不然我不敢說！”

“那不行，我不告訴你……”

馬哥扶了扶額頭，“你們倆啊，又犯了二病了！”

余聲看著我，他不笑了，他說：“喜樂兒，你不去衛生間嗎？”

“不啊，我剛去過了。”

“那你就再去一次。”他拉扯了一下我的手腕，“你先出去一下，我和馬哥有話說。”

那天，老馬和余聲都喝醉了。出租車停在老馬家樓下時，我扶著他下車，探頭對后座上的余聲說：“我把馬哥送上樓，很快就回來，你坐在車里等我，聽見了嗎？”

余聲點點頭，笑得就像一個乖孩子，他說：“好，我等你。”

兩天后，余聲走了。他回了老家城市，回到了父母身邊。

又過了一個月，他把他的工作照發在了微信群里。他的頭發剪得很短，眉目愈發耀眼，他穿著深色西裝，配深色襯衫。

人間六月天，我和馬哥異口同聲：“你熱不熱啊？”

他笑：“我是為了拍照給你們看嘛！”

后來，馬哥跟我說：“你知道那天他把你支出去，跟我說了什么？”

馬哥并不等待我的追問，徑自說下去：“余聲跟我說：‘也許我還可以再漂兩年，可是喜樂兒二十六歲了，我怕她跑去跟別人結婚了……’”

天啦，我看起來有那么迫不及待嗎……

10

余聲是個很聰明的人，當他去到一個合適的平臺，又有家人適當助力的時候，他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

九月份，余聲來看我們，帶了好多家鄉特產。他的笑容溫暖而明亮，他說現在這樣也很好，為什么以前那么軸。他說還差一點點，就是美好人生。

那夜路過街口時，我們沒有遇見賣花姑娘，但不遠處的花店亮著溫馨暖黃的光。

他給我買了一大束紅玫瑰，我抱著它就看不見路了，只好跟著他的腳步。

他在手機上給我選大衣，他說你相信我，我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可以。

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圓，我舍不得拉上窗簾。我在臥室床上，他在客廳地上，全世界都很安靜。后來，我的手機“滴”了一聲，他發來一行字：“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你再等等我，不會很久了。”

余聲第二天就離開了。那一大束紅玫瑰我擺了兩天，然后拆開花束，將它們分插在清水瓶里擺在每個房間，還曬了幾枝干花，掉落的花瓣用來泡腳……總之每一朵花都沒有浪費。

深秋之后，這個城市照例每天早晨大霧彌漫，近午方收。屋子里空氣潮濕，墻角生出了絨絨的綠霉和白霉。有一天，我收到了余聲寫來的信——是真正的、傳統意義上的信，手寫、信紙，裝在牛皮紙信封里，又套著快遞封套。

信的內容有點兒像散文，他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所在城市的氣候和風光，用了不少字數。

末尾他寫：今天霜降，之后的節氣就是立冬了。這里有你喜歡的四季分明，冬天寒冷卻干燥，有暖氣和白雪。陽光暖、果蔬香、歲月長，我心心念念，盼你來到我身旁！

我拿著那張信紙，一時間不知該怎樣回復。我沒想到，就在那天下午，余聲風塵仆仆地來了。當時馬哥不在，工作室里只有我和一位助理，余聲看著我，一副言語燙嘴的模樣。

后來，助理出去了，余聲這才走過來，他抱住了我。

是的，有時候不需要說太多，一個擁抱已經足夠表達。

第二年春天，我的攝影工作室落戶在了那個四季分明的北方城市，馬哥快遞來一張洗印放大的照片：剛拍完平面廣告的男模特把白襯衫穿得松松垮垮，他仰著臉在笑。他身邊的女孩微彎著腰，一只手扯著牛仔褲的褲腳。陽光真好，綠地真好，風也真好啊，正吹著她的發梢和他的衣角。

那是當初拍照收工時的余聲和我。就是那一天，余聲說他要走，而我踩到了狗屎。

那天，我沮喪得不行，回想起來，卻成了我一生的里程碑。

其實早在那時，我心里已經對他充滿依戀。所幸命運轉了一個圈，又把他送回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