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俠

狄更斯以現實主義的寫作實現了小說的經典化建構,而其小說的敘事藝術卻突破了傳統現實主義技法的閾限,呈現出了現代主義的敘事特質。狄更斯以復雜的敘事視角與隱喻性的敘事空間織構小說情節,以輕松幽默的敘事藝術講述故事,使小說在現實性意義之外更兼具敘事學價值。
一、復合交疊的敘事視角
狄更斯小說中的敘事視角向來呈現出非單一化的特質,他有意規避維多利亞時期傳統小說敘事中固定的全知性敘事視角,轉而以復合交疊的多重敘事視角充盈文本層次,以視角的切換抵達不同的敘事效果。敘事視角的轉換隱含著創作主體隱秘的敘事意圖,使敘事視角在敘事意義之外更兼有表達小說主旨的內容意義。
狄更斯擅于把握內聚焦視角與外聚焦視角的疊加,以內聚焦的視角敞開人物的內在世界,使其情感變動與思想流動引起讀者的自我代入,同時以外聚焦的視角講述小說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陳列小說中復雜的人物關系,使小說的情節推動順暢而無阻滯。例如,在《荒涼山莊》中,狄更斯以外聚焦的全知視角鋪陳了小說的背景,講述了法庭審理的財產爭奪案的來龍去脈,以及富豪賈迪斯財產的歸屬所牽涉的各方利益,使讀者在全知視角的講述下逐漸厘清情節發展線索的同時獲得了居高臨下的視野,洞悉了上流社會紳士富人們的偽善與貪婪,以及金錢對人性的侵蝕力量。同時,狄更斯也不時地在小說中穿插以埃斯特·薩摩森為敘事者的內聚焦限知視角,以人物的限知敘述遮蔽情節發展中的關鍵信息,如埃斯特·薩摩森的身世背景、突然銷聲匿跡的喬及克魯克遺留下的秘密等。限知性的敘述在文本中制造了迭起的懸念,使平白的情節敘述橫生波瀾,極大地吸引了讀者閱讀注意力的集中。與此同時,內外視角的切換也有利于展示事物的不同側面,揭示不同敘事視角下事物的多義性。例如,在《荒涼山莊》中,外聚焦的全知敘述者將戴德洛克男爵夫人描述成“冷酷得像是尊冰雕,總是擺弄著那副高傲的下頜”的女人;然而在內聚焦限知敘述者埃斯特·薩摩森的敘述中,戴德洛克男爵夫人卻是為了丈夫和女兒獨自背負著往日的秘密的家庭守護者。她雖然有著冷漠傲慢的表象,在內心深處卻對家人懷有溫柔而深切的愛意。她并不是平面化的人物符號,而是血肉豐滿的立體人物。不同敘事視角下的講述揭示了人物的多元化側面,使平面化的人物形象被形塑得生動而立體,打破了傳統現實主義小說單面化的人物塑造傳統。
而《遠大前程》中,狄更斯則將同一個人物在不同時期的視角進行疊加,“經驗自我”和“敘述自我”的敘事視角的交替揭示了人物的成長軌跡,頗具道德教化的意味。小說以“敘述自我”即老年皮普的回顧視角引入開篇,旋即切換至“經驗自我”即少年皮普的第一人稱視角講述其年少時的經歷,縮短讀者的心理距離,使其在接受的過程中自覺地代入少年皮普的主體經歷,與之共同體味生活的百味多姿。雙重敘事視角的疊加不僅使小說具有多聲部敘事的意味,還讓讀者在人物“經驗自我”與“敘述自我”的互照間體驗到時光的流逝。幼年皮普視角下的敘述充滿激烈的情感流變,帶有兒童視角特有的天真與單純。他在教父的幫扶下從貧困的、遭人冷眼的鐵匠學徒變成富裕的、令人艷羨的紳士,然而他深知這種身份的置換猶如絢麗的泡沫,美麗卻有著隨時碎裂的危險;而成年皮普視角下的敘述則理性而冷靜,他已經從一夜之間改頭換面的“黃粱美夢”中蘇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貪求虛榮所帶來的不幸后果。盡管他的確因為金錢獲得過短暫的滿足,然而最終還是全部失去了,曾讓他夢寐以求的艾斯黛拉失去了往日的美麗光輝,他所期盼的“遠大前程”也走向了幻滅。“敘述自我”視角下的講述形成了對“經驗自我”視角下的經歷的反觀與審視,以老年皮普視角對少年皮普作出的論斷和闡釋充滿道德教化的意味,揭示了真正的“遠大前程”應當以切實的勞動和進取獲得的道理,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斷面向自我進行審視與內察。同時,不同時空敘事視角的疊加無形間也延展了文本敘事時空的縱深,穿梭于現在與過去的敘事視角令小說具有了時移世易的滄桑美感。
敘事視角的復合疊加產生了迥異的敘事效果,狄更斯著意在不同的文本中采用不同的敘事策略,使其小說因視角組合的多元而折射出不同的風格。且作家對敘事視角的嫻熟操縱也使小說情節的織構更為精妙,作家可以有選擇性地敞開與遮蔽信息,從而控制讀者產生怎樣的閱讀反應,抵達其預想中的敘事目的。
二、寓意深刻的敘事空間
狄更斯的小說敘事具有濃厚的空間意識,他小說中的敘事空間不僅具有地理坐標與故事背景的意義,還具有濃厚的隱喻意義。空間場景的靜態描寫喻示著情節的后續發展與人物的命運走向,不同場景的動態切換則構成著小說發展的線索,敘事空間不再具有單維度的表層之意,而是成為小說敘事的內在動力。
狄更斯的靜態空間中常密集地散布著寓意豐厚的布景,敘事空間中出現的景物往往同小說的深層意蘊有著隱秘的關聯,具有濃郁的修辭意義,如《荒涼山莊》的起始篇章中對倫敦街道空間的描述,“擁擠的人群趟過滿街的泥濘與飛灰,他們咒罵著不斷嘗試著四處奔突卻無從脫身,只能舉著拖沓的腳步前進,濃得化不開的霧將遠處的行人包裹成一個混沌的輪廓”。敘事空間中的場景傳遞著大量的主題意圖,在稠密的人群中不斷試圖脫身的個體象征著在賈迪斯案中試圖獲取先機的人物們,然而他們日漸陷入這拖沓的過程中,非但沒有獲取預想中的利益,反而延宕了自己前行的腳步。而濃霧則象征著事件的復雜及法庭曖昧不清的裁決,事件全部細節因人物各自懷揣的目的而被遮蔽,始終處于云山霧罩的氛圍中。而對圖金霍恩先生辦公室的靜態空間敘事則隱喻著人物的內在性格,他的辦公室內“凡是能夠落鎖的地方都扣著鎖,到處也找不見鑰匙的蹤跡”。封閉性的空間與密集的鎖頭暗示著圖金霍恩先生具有嚴謹小心的行為作風,且他的內心必定隱藏著無數的秘密不想對他者敞開。讀者通過文本中的敘事空間形成了對人物的初步印象,從而產生了濃厚的好奇心,試圖在之后的情節中印證自己對人物形象的猜想與判斷,探尋圖金霍恩先生試圖隱藏的秘密,從而對小說情節的發展產生了高度的閱讀期待。
而《小杜麗》中的城市空間則更富有隱喻意義,不同城市空間的特質揭示著現代性維度上社會階級秩序的變更,使空間敘事具有深刻的歷史寫照性。富翁莫多爾位于市中心繁華地帶的物舍“實在是漂亮至極,明亮而璀璨的飾物將宅邸裝飾得富麗堂皇,走廊上陳列著昂貴非凡的油畫,其中的一間屋子懸掛著金色的鳥籠”,華麗卻庸俗的裝飾象征著莫多爾既富有又流俗的背景,而“金色的鳥籠”則暗示著莫多爾雖擁有無數的金錢,但本質上他也被自己所處的金錢游戲所困,不得不想盡辦法維持自己的資產不受影響。而舊貴族巴納克爾先生居住的宅邸則位居高貴的倫敦城區,那里云集著上流人士的住宅。可是仔細觀察巴納克爾宅邸的細節,讀者卻能夠發現那“宏偉的外墻已經剝落,斑駁的痕跡如同一個麻臉的老人,整棟建筑正在以奇怪的角度傾斜著,像是不自然地塌著肩膀”。宅邸的年久失修與沒落象征著舊貴族在工業文明的沖決下已日漸沒落,不同空間場景的特征具有深刻的社會隱喻意味,揭示著經濟結構的移置帶來的上層建筑的變遷。
在靜態敘事空間的隱喻建構之外,狄更斯也常以主人公行跡步履的轉換為經在小說中進行動態的空間敘事,使不斷切換的空間場景形散神聚地展示社會全貌,構成文本敘事據以延展的線索。例如,在《圣誕歡歌》中,狄更斯借由主人公斯克魯奇的腳步引領讀者觀覽了倫敦的都市空間,宏偉的皇家劇院金紅色的燈光、散發著馥郁的水果芬芳的科芬園市場、堆疊著五彩斑斕的垃圾飛舞的垃圾箱,以及街角商販熱烘烘的小吃攤子,美麗與丑陋、高貴與庸俗、崇高與渺小,它們共同織構了倫敦城市空間的美學經驗,傳遞出狄更斯對現代都市文明的深刻理解。而《遠大前程》中的空間敘事更兼具“成長小說”的意味,皮普在不同空間之間的游移不僅成了小說據以發展的線索,還隱喻著皮普身份認同的轉化與主體成長史。從破敗的鐵匠鋪與陰森的沙提斯宅邸,到繁華倫敦的賈格思事務所、汶米克城堡與私人寓所,皮普從貧窮學徒變成了倫敦紳士,他的自我認同也在不斷地產生變化,從感性走向了理性、從依賴變成了疏離、從善良轉化為冷漠,更加適應社會的生存規則。敘事空間的置換暗示著個體的成長軌跡,使空間承載的文化背景與階層標識成為人物形象的有機組成部分,揭示了敘事空間具有的豐富敘事潛能。
三、諷味濃厚的幽默藝術
傳統現實主義寫作的立場使狄更斯專注于表現時代現實,然而他并未賡續傳統現實主義寫作鏡像化地反映社會現實的寫作方式,而是以幽默的姿態介入現實、書寫人物并觀照世相,以夸張放誕的筆觸和恣肆的想象力把握現實。狄更斯小說的幽默藝術具有濃厚的視覺性特征,在溫和的戲謔下流露出些微的諷味,具有深刻的現實反思價值。
狄更斯的幽默藝術集中體現在其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他成功地將視覺性的元素融合到形塑人物的過程中,通過夸張、變形等手段放大人物身上的某些特征以使其偏離常規、遠離邏輯,從而產生引人發笑的幽默效果。他將《艱難世事》中的銀行家龐德倍形塑為“破銅爛鐵制造的圓鋼爐被套進了上好的天鵝絨里,同時被塞上了一柄手杖和一只不斷噴吐著煙霧的煙斗,于是到處都能聽見他破鑼般的笑聲”,滑稽的形象揭示了龐德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本質,盡管身著華貴但是舉止十分輕浮矯狂,盡管躋身于上流社會卻并非真正的紳士。而《遠大前程》中的郝薇香小姐則被形塑為終日里“披著泛著黃的陳舊婚紗,頂著滿頭干枯白發”的怪人。人物的荒誕外表結合其種種奇特的行為舉止經常帶給小說中的其他人物驚異的體驗,這種形象與行為的反差時常能夠引起讀者的暗自發笑。這些“乖訛”的人物以直觀的視覺形象制造了強烈的感官沖擊,幽默形象的視覺性使狄更斯小說中的人物有著漫畫式的風格,特征鮮明而栩栩如生。
同時,狄更斯在小說的話語敘述中也十分擅用幽默來進行點化,常使用巧妙的譬喻將平實的描述升華為語言的藝術。例如,在《匹克威克外傳》中,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被大風吹去,他不得不狼狽追逐的場景。狄更斯將其描述為“那頂帽子快活地向遠處跑去,就如同海里追逐著船只的海豚那樣自由,滑溜溜地怎樣也捉不住”,一時間頭頂的帽子沿街溜走,而匹克威克先生不得不拼命追趕的窘態便躍然紙上,使讀者因眼前浮現的生動畫面而深覺好笑;《遠大前程》中,樸開特先生在遇見棘手的事情時常常“揪住自己圓滑頭頂上貧瘠的幾縷頭發,好像要把自己從這糟糕的泥淖中拔出來似的”,巧妙的比喻帶來滑稽的敘事效果,令簡單的動作飽蘸幽默的趣味。而當喬去看望已經發跡了的皮普時,他忐忑地等待著皮普的到來,“那頂輕巧的帽子仿佛變作了幾十斤易碎的雞蛋,令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用手擎著”。皮普身份的變幻使喬不得不小心應對,以提著“幾十斤雞蛋”的小心來對待自己破舊的帽子,以期在皮普面前維持有限的尊嚴。這些令人發笑的窘態背后自有其心酸之處,而狄更斯著意將這些底層人民因現實而窘困的姿態以傳神幽默的方式加以勾勒,使讀者在為其可笑之處而微笑的同時,油然而產生對他們的同情與體諒,并將批判性的視野置于造成這些現象的社會之間。幽默輕松的語調及其所展示的社會現實之沉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使敘事語調與思想主旨之間的不協調生成了濃厚的諷刺意味,凸顯了狄更斯的現實主義寫作具有的獨特的個人特質。
對現實的深切觀照使他對底層民眾有著深沉的關愛與同情,因而他的幽默藝術撇去了其他諷刺性的作品中慣常的浮躁之氣。他以夸張的手法塑造人物,以幽默的譬喻描述場面,不僅是為了制造供讀者取樂發笑的契機,還是為了借由帶有諷味的幽默表征社會現實。我們甚至可以說,在狄更斯幽默藝術輕松愉快的表象下,沉淀著濃厚的反思和感傷情緒,令這些滑稽的小人物引發了讀者深刻的同情。
狄更斯在敘事層面推進了英國文學的發展,其復合交疊的敘事視角與寓意深刻的敘事空間極大地推動了現實主義寫作的形式變革,使更自由的敘事技法與傳統的現實主義結合,促進了現實主義小說的發展。狄更斯諷味濃厚的幽默藝術更使其小說產生了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真正成為“英國傳統在文學上的最高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