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晏幾道《臨江仙》詞的美感

馬心怡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其所著的《小山詞》被陳廷焯評價為“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王灼在《碧雞漫志》中稱其“秀氣勝韻，得之天然”。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評《小山詞》具有“婉變而近情”“柔靡而近俗”的特點，可謂“詞之正宗”。從這些歷代學者的評價中，我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叔原詞用語、傳情的藝術美和思想美。從誕生初期歌妓傳唱，一直到流傳后世吸引眾多文人學者閱讀研究，《小山詞》的獨特價值和美感一定不容忽視。本文即嘗試選擇晏幾道《小山詞》中的八首《臨江仙》小令，借助文本細讀法，從直面文本、結合語境、潛文本三個方面，層層深入，淺析其輕快暢達的音律美、朦朧清麗的意境美、清雅真摯的情感美、精微深邃的思想美，使讀者體會晏幾道小令的美感與震撼。

一、直面文本，感受朦朧清麗的意境美、輕快暢達的音律美

葉嘉瑩評價：“小山詞不同于他人的藝術境界可以概括為詞境的朦朧深美。”拋開小山的性格身世，只讀詞句，不難感受到，八首《臨江仙》營造了或清麗典雅，或婉約朦朧，甚至還有些明亮輕松的意境氛圍，體現了朦朧清麗的意境美。“旖旎仙花解語，輕盈春柳能眠”，詞人用擬人手法書寫花、柳；“綠嬌紅小正堪憐”“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的顏色描寫；“長愛碧闌干影，芙蓉秋水開時”“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詞人或直抒胸臆，或把情感寄于景物；“淺淺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長”，描寫細致入微；“東溪春近好同歸。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等，這些詞句或寫景，或寫物，或寫人，但只讀詞句，我們感受到的是一種明亮、清麗的美感。風、梅蕊、雨、杏花，意象選擇柔軟，環境描寫清雅靈動，而又靜謐柔美；“當時明月在”一句雖不像“眉沁綠”“粉生紅”有直接顏色描寫，但我們總可以聯想到一幅月光彩云交織、明亮清遠而溫馨的畫面。“煙霧九重城”“沈水濃熏繡被”“流霞淺酌金船”“煙迷柳岸舊池塘”，煙、霧、水、濃熏、金霞等景物描繪，又帶給讀者邈遠、朦朧的意境感，彌漫著淡淡的迷蒙的熏香，呈現出給人溫暖的暗色調。八首《臨江仙》中，“煙迷柳岸舊池塘。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化用宋代宋祁的詩句“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用典恰當貼切，煉字精到。“煙雨依前時候，霜叢如舊芳菲”“云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等，煙雨環境的烘托，霜、煙、花、雨，體現一種朦朧的意境。詞人對小云、小鴻沒有正面描寫，而是把她們置于煙霧彌散的城中，體現出似真亦幻的朦朧感。“夢里路”的酒與夢的邂逅，使飄逸的畫面浮現在我們的腦海。煙雨、酒夢的碰撞，加深了讀者對朦朧意境的美感體驗。“旖旎仙花解語，輕盈春柳能眠”“長愛碧闌干影，芙蓉秋水開時。臉紅凝露學嬌啼”“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淺淺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長”……這些詞句或生動形象地刻畫出人物的活潑嬌羞，或描寫的景物溫馨細膩、畫面設色清亮淡雅，渲染了一種清新明亮的氛圍，讀起來輕松自然，淡淡的清爽中透露著細微的傷感。“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中，詞人用“鬧”“香”二字，生動傳神，描寫了風拂梅蕊、雨打杏花的場面，用語活潑，氛圍清新淡雅，清麗的意境之美令人陶醉。黃庭堅評《小山詞》清壯頓挫、動搖人心。八首《臨江仙》“寓以詩人句法”（梁豐、薛泉《“寓以詩人句法”—論晏幾道〈小山詞〉對唐詩的化用》），把詩的清麗與詞的婉約相兼容，飄逸綺麗。無論是技巧運用，還是寫景、寫物、寫人，《臨江仙》組詞都讓讀者感受到小山詞“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的清麗的美感。八首小令均為五十八字調式，押韻嚴格按照三平調，對仗工整，音律和諧。平仄分明，平聲收尾的用字用韻，使讀者感受到輕快暢達的詞的音律之美。直面詞文，只關注詞文的朗讀、寫景、用字、書寫，我們便能體會到音律的輕快通暢、意境的朦朧清麗，感受到平仄分明、用韻嚴格、對仗整齊的詞句中透出的淡香的氣味、溫暖的暗色、朦朧的景致，還有一點兒明亮、許多典雅，這便是小山《臨江仙》詞的特質。這種輕快暢達的詞調，清新朦朧的意境營造，正是《臨江仙》組詞的美感所在。

二、聯系語境，感受清雅真摯的情感美

馮煦評小山之詞為“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可見晏幾道通過《小山詞》抒發了真摯的情感，雖多淺語卻震撼人心。《小山詞》中八首《臨江仙》用語明白淺近，卻無一不傳達出詞人深摯的真情。“月墮枝頭歡意，從前虛夢高唐，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個到伊行”“身外閑愁空滿，眼中歡事常稀。明年應賦送君詩。細從今夜數，相會幾多時。淺酒欲邀誰勸，深情惟有君知”“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曉霜紅葉舞歸程。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淥酒尊前清淚，陽關疊里離聲”“東野亡來無麗句，于君去后少交親。追思往事好沾巾”“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飛”“莫如云易散，須似月頻圓”這一句句中，思量、離情、往事等，流露的是小山無比真摯的深情，今昔對比中，或自述對往事留戀、如今惆悵的愁情，或表達對歌女佳人的思念牽掛、懷念留戀，或抒發對朋友知音的深厚情感。《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更是書寫了詞人幽微隱秘的個人情感，而由此引發的人生思考，更體現詞人對自我內心世界的開掘。關注場面、聯系語境：高鎖的樓臺、低垂的簾幕，生動地表現了詞人夢后酒醒、暫時歡愉之后碩大的空虛、寂寞、冷清。對去年春天回憶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今昔時空跨越，人燕對比，表現了詞人強烈的孤寂之感。“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二句，詞人直抒胸臆，寫往日初見小蘋的美好，是詞人對溫馨回憶的懷戀和對佳人的思念，這真摯的情感令我們感動。“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感動讀者，升華情深，回憶的虛寫場景對比如今的寂寞、思念、深摯的懷念之思，所抒情感令人動容，體現了《小山詞》婉約沉郁、深摯的抒情特色。今昔對比，其中的懷念、相思、幻想、無奈，更體現詞人用情至深至濃，表達情感含蓄委婉卻沉郁深摯。全詞語言明白，由淺入深地展現了畫境、情境、心境三個層次，用語清雅，表情真摯。八首《臨江仙》中典雅的語言、深摯的情感，無一不帶給讀者美的享受。“莫如云易散，須似月頻圓”“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飛”“淺酒欲邀誰勸，深情惟有君知”“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等，云散對比月圓、淺酒反襯深情，無論是借助意象，還是直接表明心意，這些詞句都帶給我們清雅溫馨而又強烈真摯的情感美。“酒醒長恨錦屏空”“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淥酒尊前清淚，陽關疊里離聲”“月墮枝頭歡意，從前虛夢高唐，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個到伊行”……借酒與夢的迷離，抒寫“長恨”之痛、“長亭”離別之苦，排遣現實中的思念、相思。可見詞人純情品質，更能體現《臨江仙》詞具有語言清雅、情感深摯、哀思濃郁、婉約深沉的美感。葉嘉瑩評價小山“借詩酒歌舞以為逃遣”。根據筆者統計，八首《臨江仙》中，共出現五處“酒”，六處“夢”，平均每首詞都會提到“酒”或者“夢”，伴隨著“淚”“恨”“思”，抒發小山真摯的愁情。但“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借“酒”與“夢”排遣“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的懷念、相思、離苦之情，更表現詞人惆悵蘊藉的深情。小山詞用語清新典雅、表達感情純凈真摯，情感之美令人感動。

三、潛文本，探究精微深邃的思想美

小山幼年生活富裕安逸，但未及弱冠其父便去世，家道遂中落，后仕途不順、不善經營。這樣的潛文本，更便于我們深入理解《臨江仙》詞的特質。小山八首《臨江仙》詞中出現了六處“夢”意象，五處“酒”意象，每首詞都在借“酒”或者“夢”抒懷：“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酒醒長恨錦屏空”“月墮枝頭歡意，從前虛夢高唐，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個到伊行”“淺酒欲邀誰勸”“秋夢短長亭”“淥酒尊前清淚，與誰同醉采香歸”“夢回芳草夜”“酒筵歌席莫辭頻”。結合潛文本，我們不難看出，詞人想借醉酒來達到與“夢”的邂逅契合，排遣現實人生中的不如意，酒的書寫，看似疏狂，卻伴隨著“淚”“恨”“思”，更深地反襯出現實世界里詞人被無限籠罩著的悲與愁。八首《臨江仙》多寫男女相思戀情，在景物山水的恬逸描寫之中抒發感時傷別之情，表現手法委婉細膩、含蓄溫柔，用語典雅，語言清麗俊雅，感情純凈真摯。晁補之曾評價《小山詞》中“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二句為“不蹈襲人語而風調閑雅，自是一家”。詞中表情真摯，其背后體現的應是潛文本中他的人生經歷與個性。探究潛文本：黃庭堅為《小山詞》所作序中詳細記述了叔原的人生經歷，評其“四癡”，體現了小山的孤高耿介、堅守本心、單純向善、不趨炎附勢的性格。高貴的出身使其恃才傲物、內心單純，經歷世態炎涼后，其理想幻滅，極度癡迷于對“情”的追逐。八首《臨江仙》中“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如今不是夢，真個到伊行”“莫如云易散，須似月頻圓”“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飛”無一不體現出小山沉醉于戀情美好、生命真情，將失去的痛苦訴諸創作，從而尋求心靈的慰藉與皈依。其既帶給我們深邃的哲思，又帶給我們美感的享受。八首《臨江仙》的內容上，或追憶自己與小蓮、小鴻、小蘋、小云的情事，抒寫真情與癡心；或將離愁別緒寄托逃匿于詩酒夢境之中。但對比缺乏對自我內心情感開掘，對女性抒情主人公持狹邪賞玩的態度的花間派詞人，《臨江仙》詞中對待女性的感情純凈真摯，“好色而不淫”（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小山對女性的平等觀。而“東野亡來無麗句，于君去后少交親。追思往事好沾巾”則體現了其重情重義。無論對情人或是朋友，晏幾道詞中展示出的尊重女性的平等意識、尊重個體生命，宣揚人與人間美好情感的價值觀，讓我們感受到深邃的思想之美。“當時明月在”“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飛”“莫如云易散，須似月頻圓”今昔對比的幻滅感，突顯出夢醒后的悲涼、痛苦。一切美好終會逝去的幻滅感，傳達出叔原對生命本身的留戀珍惜，對生命意義的叩問追尋，對生命痛苦的思考體認，對生命平等的尊重。這種有著現代個體人性覺醒色彩的思想，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帶給我們深邃的美感和無限的哲思。八首《臨江仙》表面看似消極，真正讀懂感悟，卻帶給我們積極向上的精神力量。那種直面內心的開掘、對幽微隱秘個人情感的書寫、對生命個體的平等尊重、對生命的留戀追思與叩問、對宇宙的終極思考，給我們巨大的沖擊力，那是深邃的思想帶給我們的震撼與美感。其朦朧細膩，抒發內心幽微情感的同時，藏匿了對愛情、對人生的深刻哲理。這種對生命平等尊重的思想，體現了《臨江仙》詞的深邃之美。

晏幾道八首《臨江仙》小令，平聲押韻音律輕快暢達，詞學觀純雅，用語典雅清麗，表情真摯感人，其花間之大雅的藝術特色和從心抒發真情的特質吸引了歷代文人學者閱讀研究。本文采用文本細讀法，結合小山身世、生平經歷的潛文本，分析了八首《臨江仙》詞中對真實人生失意的悲哀思考，對理想的追求向往，對生命本身的珍惜留戀，對生命意義的叩問追尋，對生命的尊重與平等……這些具有現代個體覺醒的、對生命宇宙思考的思想，也更加體現了晏幾道《臨江仙》詞深邃的特質。清麗、明亮、朦朧的意境營造，幽微、真摯、典雅的情感表達，對生命的尊重、平等意識，對生命的留戀珍惜、叩問追尋等，無一不帶給我們美感與震撼。輕快暢達的音律美、朦朧清麗的意境美、清雅真摯的情感美、精微深邃的思想美，這是《臨江仙》小令的美，更是小山詞獨特的美感體驗。